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
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
他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早又掌灯时分,
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
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
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
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
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
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
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
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
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
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
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
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
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
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
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
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
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
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
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
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
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
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
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
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
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
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
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
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
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
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
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
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
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
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
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
“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
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
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
“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
“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
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
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
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
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
“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
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
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
“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
“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
“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
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
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
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
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
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
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
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
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
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
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
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頫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
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
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
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
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说道:
“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
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
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
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
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
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那里去?”
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
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
‘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
“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
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
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
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
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
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
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
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
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
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
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nǎ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
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
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
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
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
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
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
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
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
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
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
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
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
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
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浪言,压倒娼妓,
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
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
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
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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