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曹雪芹
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
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
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
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
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
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
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
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
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
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
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
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
你何干?”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
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
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
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
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
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
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
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
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
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
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
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
‘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
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
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
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
“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
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
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
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
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
回头试想真无趣!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
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
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
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
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
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
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
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
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
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
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
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
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
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
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
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
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
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
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
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
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
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
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
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
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
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
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
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
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
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
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
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
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
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
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
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
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
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
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
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
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
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
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
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
“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
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
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
“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
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
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
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
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
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
“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
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
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
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
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
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
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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