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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曲波

    “嘿!拿到俺们天津卫,你猜像嘛?好像中药铺的大瓜蒌。”

    杨子荣嘴一咧,“到咱们山东就成了老古董。”

    小董捆扎着靰鞡带,“我乍一看,只当是些刮了瓤的葫芦瓢。”

    大家说说笑笑,欣赏着自己的新“武器”。

    屯西头的一所小茅屋,高波、李鸿义也在试穿靰鞡,白茹穿上她那专给女同志穿的鞜鞜牛——高统软皮靴。

    东间里,少剑波独自一个人,在一块不很大的地上来回踱着。他的思索愈来愈激烈,好像今天的大风雪,非逼着他马上作出什么决定不可。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忽而迟疑,忽而急躁,忽而又是兴奋。

    这些表情在交替翻腾,反映着他内心的思绪。

    匪徒在哪里?向哪个方向前进?

    战士们这几天来,每时每刻都在猜测着这两个问题。他们急等着二○三首长的命令,一天……五天……三十二天。从破奶头山后,到今天已是整整三十二天了,小分队一直隐藏在这个极有保密价值的小屯里。

    从对许大马棒匪伙的审讯中,本来已经确定了第二步的前进方向和打击的目标,但几天来初冬的小雪,却刁难了少剑波素来的神速果断。它每天拂晓总是下一阵,下到地上又不融化,它成了未来雪原的奠基层,这是东北雪的一大特色。

    由于这样,小分队的任何行动,将会在地上留下脚印,那时小分队就不是一支神不知鬼不觉的飞箭,而会成为一队有形有踪的猎人。这样来对付数倍于我的狡猾残忍的匪徒,是一种极大的不利。

    “雪!成了敌人的义务‘情报员’,又成了暴露小分队秘密的‘奸细’。”几天来少剑波的内心在对这种情况发怒,行动一直未决。

    寻找和抓住行动的机会,成为少剑波十数天来思考的中心。今天的大雪来临,是少剑波决定问题的时刻了。

    “警卫员!”少剑波以一副坚韧自信的神气喊道。

    “有!”高波从西间跑过来,站在门框旁静等首长的命令。

    少剑波没言语,他那果断的神气,顿时迟疑下来。他谨慎地从衣兜里再次掏出那封信,看了又看,然后坐在炕沿上,拐肘支着小炕桌,瞅着信上的每一句每一字,在细细地琢磨。

    高波看到首长又在考虑,便轻轻地退回西间。

    身旁的火盆,吐着蓝色的火焰,少剑波点着头,瞅着信,默默地念着:

    ……胜利是可喜的,但它是初步的。因胜勿骄,切忌轻敌,只有你一个人来决定整个的行动,尤其要戒骄戒躁,别忘了,你的力量是孤单的,你的任务是繁重的,你的对手又是十分凶狂和狡猾的。你是青年,我们所担心的主要是你的急躁和轻率。因此应特别告诫你,侦察要准,判断要稳,打击要狠。当你还没有确实把握之前,切忌盲动。千万不要忘了,你的小分队任何一点气味也不要被敌人嗅到。雪地在这方面给了你困难,同样反过来也给了极大的便利,问题是你如何善于利用它。

    少剑波觉得眼睛一阵明亮,全身兴奋地跳下炕来,自语地说:“首长英明,远隔千里,一句话解决了我的难题。”他把桌子一推,以最坚定的语气喊道:

    “高波!白茹!”

    “有!”

    “都过来!”

    高波、白茹一齐来到东间。

    “你们要知道,”少剑波满面欢笑没头没脑地说,“关键问题在于咱们如何利用它,对吗?

    ……现在不是给咱们戴奖章的时候,那样咱们会昏迷,现在应是批评再批评,你们说对不对?”

    高波、白茹被少剑波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说得也不知怎样答对,只是瞪着奇疑的四只眼睛抿嘴笑了笑。

    少剑波再看了一下门外的大风雪,头一点,用特别兴奋的声调命令道:

    “好时机,命令各小队,马上准备出发。”

    “是,”高波复诵道,“命令各小队,马上准备出发。”说着行了军礼,跑出去。

    各小队接到命令,急速整装。

    战士们都显出一种疑问的神情,“为什么这样大的风雪要出发呀?”

    少剑波再次细细地校对了一下地图上所标的红线,再次测了测指北针的方向度,当他自信不会有任何误差时,然后他坚决果断地自语道:“决定了!”一面紧张地整装。

    在这林海雪原里,是没有道路的,确切一点说,有的地方是向来没有一个人走过的,也没有一个人的眼睛看到过。尤其在大风雪中行走,一迷失方向,十天八天走不出来,更见不到人。大雪深处达数丈甚至数十丈,一掉进去,休想爬出来。大凡这样的地方都是些狭谷深壑,风刮大雪,填得沟满壑平。到这样的地方去,冻死,饿死,被雪压死,那是毫不希奇的。

    当他把一切装备佩带好,便向屯东走去。

    四合大炕的屋子里,战士们在精神紧张地等待着。

    “立正!”当少剑波走进来,杨子荣一声口令,战士们向首长行注目礼。

    少剑波还了礼轻道一声“稍息”

    ,便立在四合大炕的地中央。战士们在炕上,窗台上,炕沿上,地上,站着,坐着,或单腿跪着,蹲着,静等着少剑波讲什么。

    少剑波首先根据何政委和田副司令员的指示信,向战士们分析全国的情况。他说:

    “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集团,现在正玩弄着一套极其毒辣的阴谋手段,他们利用军事调处执行部三人执行小组在各地调处的机会,向我各解放区大量运兵。现在西北胡宗南部,已向我西北解放区进攻,华东、华北大量地增兵,又对山东实行重点进攻。向东北进攻的敌军来势更凶,国民党的大部王牌军都运来东北,他们企图利用东北地区我群众基础薄弱,又利用东北先进的运输条件,趁我立足未稳,来消灭我军,以占领东北这个全国工业的总基地,作为他反苏**反人民的基地。

    “东北我们是要誓死争夺的,而且一定要取得胜利。因为东北对中国革命的价值十分重大,它地阔土肥,物产宝藏极富,工业发达,运输近代化,它将成为我们反攻的总基地。现在的关键在于发动群众,发动群众的关键又在于土地改革,彻底毁灭封建势力,只有这样才能巩固后方。而土改的最大障碍,是国民党组织的匪徒们的凶残的屠杀。因此我们必须毫不留情地彻底消灭土匪,一个不剩地消灭国民党的先遣挺进军,保护土改,保护群众的胜利果实,以支援即将来临的全国规模的解放战争。”

    少剑波的讲话,激起了战士们对匪徒的愤怒,战士们举起拳头,一起喊起来:

    “我们坚决完成党的任务。”

    “同志们,”少剑波的神情突然特别焕发,“时机到了!现在我们立即出发,到敌人看不到我们而我们却能找着敌人的地方去,再给他来个比奶头山更干净的歼灭战。”

    战士们一阵兴奋的微笑。“越快越好!”

    少剑波微笑着看了看窗外的大风雪,战士们的视线也被拉到窗外。

    “大雪!”少剑波道,“本来是我们行军中的敌人,但今天它却变成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力量。依靠它可以发现敌人的踪迹,依靠它又可以隐蔽咱们自己的踪影,这就更有利于我们掌握军事上的主动权,便利于我们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

    战士们怀疑的神情消散了,顿时精神焕发。

    少剑波又幽默逗趣地道:

    “当然啦!有一利,必有一弊,交这样一个生疏的朋友,就必得有点花费。咱们也别小气,花费就花费点吧!咱这位朋友不要别的,就是要咱们的力气和意志。”

    战士们的笑声中,少剑波坚毅地抖动了一下肩膀。

    “咱这朋友,”少剑波继续道,“又滑又刁,生性好陷人,好绊脚,又有点欺软敬硬。只要你有硬骨头,给它力气,它就会佩服你是好汉,它就会尊敬你。谁要是装孬种,它就越抽谁的后腿。”

    大家被剑波这番有趣的比喻,逗的大笑起来。

    “我们今天的行军中,要摸摸我们这位新朋友的脾气,从而想办法驾驭它,利用它多给我们些帮助。这就要求大家开动脑筋,寻找窍门,创造雪地行军战斗的经验。现在我命令,出发!”

    战士们在旺盛刚毅的气氛中,冒着纷纷正盛的落雪迈入滔天倾地的大雪原。小分队的影子,在弥漫无边的林海雪原里,像几十颗黑点,蠕蠕前进。

    在奶头山缴获来的许大马棒和蝴蝶迷的两匹善于爬山的好马,也加入了小分队的行列。

    雪深过膝,直触胯下,身强力大的刘勋苍、孙达得,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划雪开路,把新鲜的雪地,划上了两条辙沟,战士们踏迹前进。

    孙达得开着玩笑:“嘿!这雪朋友真不好交!”

    刘勋苍两条有力的腿,使劲划了两步,“嘿,这才得劲呢,在这儿练出来,再去走平道,可以飞起来!”

    行了一程,少剑波回头看看,小分队刚走过的踪迹,已被涌涌的落雪差不多平平满满地覆盖了,再过半点钟就可以根本看不出有人走过。他愉快地喊道:

    “同志们!回头看看,我们的雪朋友多忠实呀!”

    大家回头看了看即将平平无迹的行道,显出兴奋的微笑。

    小董在前额上擦了一下汗,“朋友忠实是忠实,就是要力气要的太多了!”

    “那才好呢!”杨子荣笑着说,“它怕你冷,叫你冒冒汗,这还不好哇!”

    战士们在欢笑中行进。

    天黑了!战士们的说笑声静下来。风也停了!牛皮靰鞡碾踏着地下的大雪,发出吱喳吱喳的声音。疲劳袭击着战士们的全身,并在向他们坚韧不拔的意志进攻。

    在一个下坡路的地方,白茹没有顺着前面的足迹走,偏到队伍的一侧,走到一片倾斜四十度连一棵树也没有的地带。

    这一小块地带全是铺着纯新的白雪,和白茹这个少女一样的纯洁,她爱上了它,她是那样愉快地在上面走着,突然,吱溜溜!白茹一个屁股蹲,顺着斜坡像一个小背包一样滑下去,一直滑了三十多米远,滑到排头刘勋苍的身旁,才被刘勋苍一把扯住。他扶起了她,一看没摔坏,大笑道:

    “你们看,白茹坐了汽车啦!”

    引得大家哄笑起来,由于这一阵哄笑,驱走了若干的疲劳。后来战士们管滑下去都叫坐汽车,雪浅硌了屁股就管它叫坐硬席的,雪深没硌屁股就叫坐软席的。雪夜行军滑跤是家常便饭,每个战士都计算着,自己坐了几次汽车。

    刘勋苍对战士们无数次的滑动,激动起他的老本领,他跑到剑波行进的旁边急促地道:

    “二○三!二○三!交雪朋友,学滑雪,苦练精练滑雪的硬功夫,我会,只要有滑雪具就成。嘿!要是咱们掌握了这门技术,那才快呢!”

    “一点不错!”少剑波兴奋地道,“掌握了滑雪技术,那时大雪就像成了我们汽车的公路,火车的铁轨,飞机的天空,兵舰的海洋。下决心掌握这门技术。”

    黎明前,风消雪停,一股清冷,压盖上身来,伴着一夜中和风雪搏斗的疲劳,战士们忍受着饥寒和疲劳,艰难地前进着。少剑波不住地看着夜光指北针,掌握着前进的方向。

    有时前面为了选择一下便于行走的道路,队伍稍微停一下,哪怕是半分钟的时间,战士们就要蹲一蹲,解解乏。只要战士们一蹲下,便卧在雪坑里呼呼睡着,哪怕是一分钟,战士们也睡得那样香甜。白茹的尖嗓子马上就会呼唤不止:“起来!起来!别睡,睡着容易冻坏。”

    真的,此时如果谁要睡上二十分钟,就会把你冻僵,那时谁也别想能用自己的力量再爬起来。

    战士们艰难地走着,靰鞡在脚下吱喳吱喳的叫喊声,随着疲劳而沉重的步子,更加厉害。

    汪汪,突然传来小狗的惊吠声,犬吠驱走了每个战士的困倦,全体战士不约而同地以警惕探索的目光向吠声望去。远处有孤灯微弱的光亮一闪,战士们顿时一阵紧张,都清醒了。

    少剑波急带着小分队向着孤灯奔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里没有大股匪徒,但这个情况是可喜的。逼近时,原来是一所孤零零的小茅屋,屋檐只有人头高,屋里喷出了诱人的酒香肉香。四周再没有什么情况,只有一只小黑狗,在草垛根下,望着这群客人冷叫。

    推门进去,只见两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夫妇,满脸惊恐,眼眶饱含泪水,直瞪着四只眼睛,望着突然进来的生人,一声不响。

    炕桌上摆着酒壶,锅里煮着肥肉,腾腾地冒着热气,满屋喷香。

    少剑波根据眼前这些情况,已断定了这里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他先安慰了老夫妇,当老夫妇确信剑波不会害他们后,便吞吞吐吐诉说了这里发生过的一件事。

    在两天前,这场大风雪刚刚来临,这里来了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身穿日本鬼子的军用大衣,带着一支匣子枪,女的身穿一件棉皮袍,冻的哭哭啼啼。这是十三年来两位老夫妇的家里第一次来的生客,也是第一次有人光临他的茅舍。

    原来十四年前,老夫妇的两儿一女,被恶霸勾结日本宪兵杀死了,他们都是反满抗日先进爱国的知识青年。从这以后,老夫妇便隐居在这绝少人迹的林海里。他们养鸡养兔捡蘑菇,来苦度着这失去了儿女的晚年生涯,风雪鸡兔伴随着他俩消磨余生。

    “这两人一进门,”老头子叹了一口气,满脸皱纹,浮出无限凄冷的表情,“那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女人,冻的满身乱颤,哭哭啼啼,看样子是怀着满腹心事,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那个男的就不然了,三十七八的年纪,贼眼贼神,气势汹汹,进门就要酒要肉,杀我们的小鸡,煮鸡蛋,一坛子山枣酒,喝的精光精光。天天醺醺大醉,不说人话,说他是**的探子,并说**就是共产,到了哪里共到哪里,粮米菜蔬,田地房产,鸡狗鹅鸭,衣服被褥,烧酒大烟,什么都共,就连年轻的女人也共……”

    说到这里,老头子长叹一声:“唉!这还成什么体统,长官,这些没人性的**一定要除灭。”老头子脸上泛起了一阵恼怒。

    少剑波为于急于了解情况,所以决定不忙于解释老人对自己党的误解,因此用一种同情的声调道:

    “老大爷说下去,这个恶鬼哪里去了?”

    “这两天那个男的软一会儿,硬一会儿,不知向那个女的要什么东西。那个女的一直是愁眉苦脸地说:‘找不着他!什么也不能给你。’说得模模糊糊的,也弄不清是啥东西。今天半夜大风雪停下来,那个男的就逼俺老两口起来给他煮肉温酒,说他吃了要走。

    “那女的刚穿好衣服,就大骂起来,说什么东西被男的偷去了,变脸变态地向他要。那个男的却洋洋得意地说:‘没拿。’两个人就厮打气来。最后那个女的说:‘你不给我,我告诉定河师傅!’那个男的听到这话最初一愣,可是立即又变得那么凶,朝着女人脸上狠狠揍了一个耳光,还破口大骂:‘臭娘儿们!不识抬举,不给你个黑的,你不知我的厉害。’骂着,一把抓住了女人的乱发,拖了出去。那女的在屋里时还挣扎,可是一到门外,便高呼:‘救命!

    救命……’我们老两口便跑上去解劝,还没等我开口,被那男的一脚把我踢倒,直骂我:

    ‘老杂种,多管闲事!’等我爬起来,他已去远了。停了不多时,那男的满脸杀起地返回来,那女的可不见了。他回来端起酒碗,一连喝了三大碗,就在这时,外面狗咬,他像一条惊枪的凶狼,拉着大衣奔出门去,朝正北望了片刻,撒腿就往南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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