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有荷华

    “天下有有实无名之人，有有名无实之人，还有无名无实之人，大王可知何意？”

    嬴政道：“请先生指教。”

    顿弱面色不变，解释说道：“有实无名说的是经商之人，这些人不必耕作劳苦，可是积粟满仓；有名无实是指农民，冒着春寒开耕，顶着烈日耕耘，却户无积粟；而无名无实的，则是大王你，身为万乘之尊，却无孝亲之名；坐拥千里沃土，却无孝亲之实。”

    听闻此人又要拿赵太后说事，嬴政的脸色逐渐改变，郑芙见势说道：“好在顿子太过多虑了，大王几月前已经听从茅上卿的谏言将太后迎回咸阳。那么顿子所说的为王之道是什么？”

    顿弱言：“大王想知道的为王之道，是哪方面的王道？”

    “你觉得寡人能否吞并六国？”嬴政虽然心头不悦，但慨然于他的胆识，故而难得耐下性子发问。

    “依目前七国的形势而论，韩国地处六国最中央的位置，可谓是扼天下之咽喉，而魏国处与韩之北，乃天下之胸腹。大王若肯以万金之资，臣愿向东出使韩国和魏国，策动两国执政大臣听命于大王，从而疲敝其朝堂，使两国臣服，然后便可展开对其余几国的攻伐。”

    嬴政本来就有间谍战的打算，秦国国力很强，虽然士气正盛，兵马很多，但人口始终有限。他目的在于征伐六国，所以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绝不会损耗一兵一卒。

    但他仍想试一试顿弱，于是说道：“寡人国贫，恐怕无万金之财以资先生出使韩魏。”

    谈及此，郑芙转过头来看他，无语凝噎。

    顿弱说：“如今是乱世，合纵连横是诸侯之间常有的对策。连横有利于秦，合纵则有益于楚。大王一旦称帝，拥有的便是天下，区区万金何足挂齿？如果令楚国成就了霸业，大王纵使拥有万金又有何用？”

    谈及此，嬴政已经确定顿弱确有不凡的游说本领，微微点头，说道：“先生曾因嫪毐的辱骂告到寡人殿前，心知日后你是否同样会背叛寡人？”

    说到这个问题，顿弱先是思索一阵，而后不紧不慢地说道：“臣方才所言太后之事，乃是为试探大王对臣的态度。若大王仍旧耿耿于怀意图杀了臣，那么便不会同我说那么多了。既然大王赏识尊重臣，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顿弱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但他的心气又与魏缭有几分差别。魏缭的高傲自负源于他的盖世才学，但他见了自己所敬服的人亦会软下态度，该行礼便行礼。而顿弱不同，他需要的是所有人的尊重，简单来说就是好面子，无论对方地位高低，只要给他足够的尊严和信任，他便会忠心耿耿地为这个人效力。

    嬴政正是看出了这些，故而才好言好语地同他说话，只希望顿弱不要辜负他的信任才是。

    “既然如此，劳烦先生远走韩魏一趟。”

    顿弱起身作揖：“臣，定不负大王所托。”

    事情安排妥当后，顿弱就起身离开了，殿内只剩下嬴政与郑芙二人。

    嬴政拿起毛笔拟写调配万金的旨意，郑芙不欲久待，说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请大王恩准。”

    “讲。”

    “我要离宫数月。”

    嬴政笔下一顿，“去哪？”

    “卫国。”

    她知道几日前秦国已经展开了对卫国的攻势，卫国临近秦韩之边界，如今韩国已归附于秦，自然不敢派兵支援，卫国长久以来遭秦国打压，已无多少土地，这一仗是一定会取胜的，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而已，正好宋城隅要带舞雩风回去再看一看故地，她便打算与他们同去而后将白虎山庄搬到咸阳。

    “你忍心抛下寡人独自在咸阳宫中？”

    这话郑芙便不爱听了，“你分明有数以千计的后妃。”

    “可寡人只中意你。”

    郑芙不自觉红了脸颊，又想起刚才他与赵沐汐亲密的场面，立刻说道：“你答应过我可以做任何事。”

    “那扶苏？”

    “有容笠和奶娘照顾，我会很快回来。”

    眼见着连儿子都栓不住她，嬴政只好答应：“早去早回。”

    郑芙离开东明殿的时候，蒙毅已经逃之夭夭，没了身影，本想数落他几句，暂时是没什么机会了。

    (iishu)是，，，，！




第一百九十五章 解惑愈惑
    【】(iishu)，

    ()古时，郑与卫皆为周天子分封的千乘之国。时至今日，往昔称霸一时的郑国已经不复存在，而卫国也仅剩包含都城濮阳在内的几座城邑。而在两国的衰亡之后，流传最久、影响最大的可谓是“郑卫之音”了。自周代开始，郑卫两国的音乐便一直在中原七国的礼乐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过由于其音乐涉及到男女之情、反抗之情以及国家存亡教训，并且在表演上违背了历代为诸侯贵族所尊崇的雅乐的道德准则，故而受到各国诸侯君王的批判与漠视，但其在民间的传扬范围仍是无比广泛，影响最为深远。

    作为君王，自然是要反对这种音乐在国内传播的。然而嬴政似乎是一个例外。

    他懒得管这些民俗之事，甚至还有些喜欢郑卫的民乐。

    大抵是因为自小到大听郑芙弹奏许多的缘故吧，她总是很喜欢郑卫之风。

    “子玉已演奏完毕，大王还要听什么曲子？”魏子玉的声音将他从繁杂的政事中牵拉出来。

    嬴政很自然地说道：“郑卫之曲。”

    “子玉遵命。”

    自打魏子玉与田甄被封夫人以来，嬴政虽然常去后宫，但几乎每日去的宫苑都不同，一直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彼时郑芙因擅自迎回太后一事被禁足，他最多是多去看几次位高的两位新夫人。

    就在郑芙被解除禁足重掌六宫大权的时候，众女都以为她会再得嬴政恩宠。

    可事实却是，那之后嬴政再也没有去过长安宫，反而他去魏子玉那里的次数相对较多，有时候甚至会传她去东明殿。如此看来，玲珑可爱的魏国公主俨然是新的宠妃。

    但只有魏子玉自己知道，嬴政从来没有碰过她。他去找她的目的，似乎只是听听琴曲，陶冶身心。

    一曲完毕，魏子玉轻压琴弦，让弦音缓慢消歇，端坐在东明殿左边放着琴的位置。这个位置距离嬴政的桌案仅数尺之远，可她始终是触碰不到他的。

    正如初见时那般遥不可及。

    即便她已经成为他的妃妾，但这一点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魏子玉微微抬着头，看着他专注理政的侧脸，鼓起勇气说道：“子玉不明白，大王为何总是不愿亲近子玉。”

    嬴政奋笔疾书，恍若未闻，待到将一道新旨意写好的时候，他才说道：“在邯郸之时寡人同你说了什么？”

    魏子玉的思绪立刻随着他的这句话回到几年前的邯郸。

    “大王对子玉说，战争就要来了，让子玉躲回家去再也不要出来。”时至今日，她稍微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几年前她不知嬴政身份，也不知秦国已经强大到足够吞并其他六国，她只是一个单纯无辜被圈养在繁华中的王族少女。

    “能明白么？”

    “当时不明白，现在算是懂了。”

    “不害怕？”

    “怕。”魏子玉低下头，双颊泛红，“可当得知大王就是子玉在邯郸遇到的人时，心里便没那么恐惧了。”

    嬴政又看完一本奏章，拿起玉玺印章，淡淡说道：“寡人是杀人如麻的秦王。”

    魏子玉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子玉知道，但子玉隐隐觉得，大王是不会伤害子玉的……先前在邯郸之时，大王虽然对子玉十分冷漠，可大王亦出言提醒子玉尽早回到安的故国去。大王是子玉的心之所往，子玉亦相信自己的直觉。”

    嬴政没有抬头。

    “即便寡人要大秦铁骑踏遍你的故土，夷灭你的三族，依旧不悔？”

    魏子玉沉默了。

    良久。

    “子玉不知，子玉只希望能一如往日般拥有静好的岁月，挂念子玉和子玉挂念的人都能好好的……这样子玉便满足了。”

    还是太过单纯，干净得犹如和田碧玉。

    “乱世没有岁月静好，你眼中的现世安稳，只因有人替你遮挡风雨。”

    魏子玉心头一颤。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魏王最宠爱的小公主，但凡她想要的，魏王都会尽数满足她，待她长大一些，魏王并没有像安排其他公主那样，强制让她成为和亲的筹码嫁出去。当年派段干崇带她出使赵国，亦是想让她看看是否对赵嘉有爱慕之意，若有，即刻与赵王商量婚事，若无，魏王便将她接回去。

    她从未感受过百姓们流离失所的苦难，因战乱带来生离死别的痛苦。

    嬴政一说，她忽然明白了所有。

    一直以来为她遮挡风雨的人，正是魏王啊！

    “可我还是不明白，父王明明那么疼爱我，为什么……”

    “为什么让你来大秦和亲？”嬴政一眼便窥破了她的心事。

    对上他深棕色的眼睛，她仿佛又找回初见时那一眼万年的感觉。

    在他的面前，魏子玉感觉自己就像个小孩子，即便她已经及笄数月，可这个男人总是能轻易看透她，或者说看透他身边的所有人。

    魏子玉疑惑地点了点头说道：“是……”

    嬴政淡笑着轻轻摇头。

    “答案由你自己去想，若是想明白了，去找郑夫人理论。她说你对，你就向她讨要一个恩典。”

    魏子玉不解，欲要发问，可嬴政已经拿起笔，开始在竹简上写字，她便闭上了嘴。

    他本是容易动怒且冷漠至极的心性，此刻愿意好声好气地为她解惑，已经很叫她欣喜了，属实不该奢求更多。于是她开始轻拨琴弦，再次弹奏起郑卫的乐曲。

    良久，蒙毅自殿外走来，抬手作揖：“大王，国尉来了。”

    “传。”

    魏子玉适时收手，说道：“既然大王要谈政事，子玉不便打扰，先行告退了。”

    嬴政微微点头：“李钰，送魏夫人出去。”

    始终沉默着侍立在桌案左侧的李钰应了一声，而后抬手道：“魏夫人，请。”

    待魏子玉走到殿外，正好碰上走进来的魏缭，不等魏子玉反应，魏缭当即朝她作揖说道：“子玉公主。”

    魏子玉几分讶异：“你是秦国国尉，怎会认识我？”

    魏缭答：“臣叫魏缭，是魏国大梁人，常年于青岩云梦中隐修，不过经常出山，公主是魏王手心的明珠，大梁之内自然无人不知公主的相貌。”

    “原来你是魏国人……请尽心尽力地为大王效力吧。”魏子玉笑了起来，粉扑扑的脸蛋好像三月桃花。

    “臣遵命。”

    (iishu)是，，，，！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人心四散
    【】(iishu)，

    ()“魏夫人慢走。”李钰将魏子玉送到东明殿外，躬身行礼。

    魏子玉本要离开，可想到刚才嬴政与她说的话，又停下脚步，说道：“钰总管服侍大王多年，一定深知大王的心思。方才大王所说的，子玉实在听得一头雾水，还请总管指教。”说完，魏子玉朝李钰稍稍欠身。

    “魏夫人，这可使不得！”李钰急忙说道，“大王自幼心性超然，非一般人能看透。老奴虽然服侍大王多年，但也仅仅只是按照大王的指令行事。夫人的疑惑，老奴或许无法尽数回答。”

    “大王……到底为什么要同子玉说这些？”

    李钰眯了眯眼睛。

    “其他的老奴不敢多言，但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魏夫人都一定不能忤逆大王。”

    “为什么？”

    “方才大王说，魏夫人所看到的静好岁月，是因为有人为夫人撑起一片天。”

    魏子玉点点头：“子玉明白，这个人就是子玉的父王。”

    “那夫人是否想过，战乱之中的芸芸众生，又有谁为他们遮挡风雨？”

    魏子玉似乎突然明白了，睁大了眼看着李钰：“大王他……”

    李钰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容：“至于大王为魏夫人出的题，老奴亦思量不透。余下的，还请魏夫人谨遵大王之命仔细思量，若实在难以理解，可以过些时日去问一问郑夫人。”

    提到郑芙，魏子玉问道：“几日前我曾去过长安宫，可未见到郑姐姐，钰总管可知她去了何处？”

    在后宫之人的眼中，郑芙是一个曾经获得嬴政恩宠的女子，因为擅自迎回太后被嬴政冷落。但不知为何，嬴政仍然将打理六宫的大权给了她，大家都以为是她诞下长公子的缘故。

    然而她们知道的也仅仅如此了，郑芙如何出宫，如何在咸阳城里掌握一方命线，作为媒介推举人才给嬴政，以及如今出宫的事情，她们一概不知。

    李钰自然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故而言道：“郑夫人的事情，老奴所知不多。但既然大王没有说话，想必是没什么大碍的。”

    与此同时，卫国濮阳。

    一辆看似不起眼的马车之内，坐着一个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广为人知的女子，即便已时隔数年，濮阳城里依旧传扬着她的名字，她曼妙的身影被许多人刻画在墙壁上，只要在濮阳提到郑卫的乐曲，人们大多会想到她。

    杏眼如星，正是生长于这片土地的舞雩风。

    时隔数年重回故土，濮阳虽然依旧拥有极其绚丽的乐曲元素，可时至今日已然没落了。秦国大军压境，街上的人愈发少了，人们陷入战争的恐慌之中，四处逃窜。

    看到这样的景象，舞雩风多少有些怅然，在卫国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一心习舞的女孩，深爱着她的哥哥和娘亲，渴望领悟更多舞曲的奥义。

    “这就是我曾同你们说过的郑公子，郑言蹊。”

    白虎山庄之内，席间众人酣畅饮酒，宋城隅坐在最前的席位，郑芙次之，接下来便是白虎山庄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