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有荷华

    嬴政还真是将魏缭的性子拿捏得清清楚楚，这人最是高傲自负，即便身为平民之时都未曾做过这等接送人的差事，如今成为国尉，他就更拉不下脸面了。

    惩罚他不需要动用任何刑法，心头的屈辱感足以让他无地自容。只是，嬴政用来惩罚魏缭的借口属实太随便了些……

    走到半路，魏缭突然长叹一声，自顾自说道：“若那步棋早早看出来，我岂会输？”

    郑芙奇怪地看着他。魏缭神色有些闪躲，假装什么也没说。

    看样子是魏缭与嬴政对弈输了棋局，这才被打发来接她入宫，才不是他说的什么卫国攻灭太晚的缘故。

    郑芙看破但未说破，算是给魏缭留个面子。魏缭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仍旧不服软，高高抬着头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嬴政说一不二，当天晚上就住进了卫王宫，她本以为他是为了套她的话才那么说的……

    “夫人自己过去吧，我就不去了。”魏缭以目示意不远处背对他们站立的嬴政，仍在赌气。

    “辛苦国尉。”郑芙面带笑意地将他送走。

    秦国崇尚黑色，所以嬴政的衣衫多以黑色、玄色为主色，即便掺杂了其他颜色，亦只能算作陪衬。

    郑芙将手环在胸前，一步步朝他走去，“今日是岁除，你却让这么多人远离咸阳跟着你来了卫国，令他们不能与亲人团聚。”

    嬴政老早听到她的脚步，一直没出声音，便是想等着她自己走过来。

    “年轻之人本就该离家建功立业，寡人却已经三年未同家人一起过岁除了。”

    听他这么说，郑芙忽然有些感伤。她在燕国和楚国的两年，都没能陪在他的身边，后来回秦，因为冠礼的闹剧亦没能过个好年。

    “可惜扶苏不在。”郑芙道。

    “他还小，不懂得这些。”嬴政一把拉起她的手腕，语带不悦，“你今日陪的是寡人，不许提旁人。”

    “扶苏是你的孩子，有什么好生气的……要去哪里？”郑芙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虽然心中抵触，可她既然答应了他，便不能食言。

    “整日在宫中，太过沉闷！”

    未及郑芙反应过来，嬴政从旁边的侍者手中拿起一块面纱覆在郑芙的脸上，绕到她身后替她系好。

    “做什么？”郑芙不明所以，“哎——”

    嬴政先骑上追风，而后一把将郑芙拉到身前坐好。

    “一去便知。”

    郑芙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干脆闭嘴。

    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策马而行了……

    嬴政没有让任何人跟随，只带了郑芙一人离开卫王宫。约摸半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了一处濮阳城外的树林。仔细一看，这并非杂乱而生的树木，而是相当大的一片桑林。

    嬴政下马，郑芙兀自跳了下来，被他牢牢接住，郑芙刚要道谢，却被他看得硬生生改了口：“这是哪里？”

    嬴政抬手示意她噤声，“仔细听。”

    郑芙依言照做，只听得有隐隐的乐声传来，不大真切，仿佛是来自那片偌大的桑林之中。

    郑芙抬头，嬴政拉起她的手大步朝桑林中走去。

    原来驰道的旁边有一条不起眼的石板路，正因为有个拐角故而被桑树遮住。嬴政像是早就来过一样，轻车熟路地拉着她往里走着。

    记忆中，她似乎从来没有与他一起这样携手走在林间小路上，更没有如今日这般的闲暇。以前的日子过得太紧凑，幼时他们被困于宁和宫，极少有机会能偷跑出去四处游玩，回了秦国后嬴政的事务十分繁杂，极少出宫，更别说同她一起出宫了。今日即便是在林子里随意走走，亦是令她别有一番感受的。

    越往里走，乐声便越大，路上偶有身着卫国衣饰的年轻男女路过，见了二人都投来和善的目光。郑芙有些好奇，这条路的终点到底有什么。

    原来在桑林的中央有一个可以容纳下千人的石台，在石台的正中间有一个祭坛，几个身着巫服的巫师手里拿着法器摇铃，和着乐声，围着祭坛，手脚齐舞。

    石台上有许多成对的男女，其中女子皆以纱巾掩面，人们纷纷面对着那祭坛闭眼祈祷。

    仔细一看，这里的巫舞与楚国巫舞大有不同，沿袭了商周的风情，神秘而古老，乐声虽然逐渐加快但是有十足的神圣之感。并且在祭坛周围跳舞的巫师都是女子，脸上用各种颜色画满了图腾花纹。

    “这是……”

    嬴政拉着她信步走入石台上的人群中，“周之万舞为祈求神明降下雨水，润泽万物，卫国沿袭其风，认为只有女子才能通过万舞与神明交心。”

    (iishu)是，，，，！




第二百零七章 冰释前嫌
    【】(iishu)，

    ()不过傍晚时分，周遭便已经燃起了篝火，在这样的氛围下，男女之间的情意更显得浓重几分。其中几对男女悄悄睁开眼睛看着彼此，温情脉脉且饱含爱意。

    二人从人群中挤到最前端。

    接着，祭坛上的女巫师停住脚步，巫乐之声转了曲调。

    “转过来。”

    郑芙疑惑地侧头看着他。嬴政不由分说，大手一揽，让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祭坛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将什么东西都放在了地上。没过多久，跳舞的摇铃声又再次响起。

    站在石台周围的女子大多露出羞涩的表情，抬起袖子掩饰着自己的眼睛，有些还娇羞地缩进了身边男子的怀里。有些男子的目光亦有些躲闪。

    相比起他们，嬴政就显得淡定从容许多，目光直视前方，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宛若在看什么平淡无奇的景象一样。

    郑芙不解，抬头问道：“为何不许我看？”

    嬴政眼神一转，俯视着她，“你要想好。”

    他这么说，郑芙更是疑惑了，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她整个人被羞得无地自容。

    祭坛周围散落一地的衣物，正是来自方才跳舞的女巫师们……

    “非礼勿视……”郑芙急忙回头，而后嗔怒着说道：“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见郑芙这般模样，嬴政心情大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幽幽开口：“她们断不及你。”

    “什么？”

    “身材。”

    “你……我从未发觉你竟这般孟浪！”郑芙被他气得声音微微发颤。

    嬴政一把捉住她抬起的手，进一步将她揽在怀里，俯身低头在她耳边悄然说道：“这是卫地的风俗，不是什么非礼勿视。‘女能以无形之舞降神者’，卫人以为，无衣之女能引诱神明降雨成愿。”

    按理来说嬴政几乎不出宫，即便关注周遭国家，亦不可能着重注意卫国这样的小国，更不用说还会了解得这么深刻了。

    “你怎么知道？”

    “见过。”

    “何时？”

    嬴政撇撇嘴，不置可否。

    从他继位开始，赵太后无数次将一丝不挂的女子送入他的宫中，所以现在见到这样的场面，他便没有什么感觉了。

    郑芙正要发作，嬴政捏住她的双肩，将她转了回去。

    彼时祭坛边的巫师们已经穿戴完毕，进行着祭祀的最后一环。为首的一位手中拿着权杖，抬头望天挥舞着双手，权杖上挂着一个银铃，清脆的声音不断回响。

    见此情景，年轻的男女们纷纷闭上眼睛，开始虔诚地祈祷。

    “闭眼。”嬴政道。

    郑芙依言照做。

    银铃跟着巫师的动作在空中舞动，忽地从权杖的正上方飞出，一声脆响掉落在地。

    郑芙睁开眼睛，只见周围的男女不约而同地向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

    银色的铃铛落在他二人的正前方，从铃铛口延伸进去一条不浅的裂痕。

    郑芙俯身捡起银铃，递给正好走到他们面前的巫师。巫师摇摇头，将铃铛放在郑芙手中，把她的手合上。

    “每年岁除，所有卫国青年男女都会来此祈求神明庇佑。二位身为外乡人，来我卫国便获得了神明的祝福，一定是命中注定的结果。无论生死，你们必将伉俪到生的尽头，乃至永生，永世。愿天神保佑二位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接着，巫乐之声再起，祭坛上的其他巫师开始跳舞做法，两人面前的大巫后退几步挥舞权杖，嘴里念着不知名的咒语。

    饶是郑芙再不相信鬼神之说，在这样的情景下亦生出几分由内而外的震撼。

    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寥寥八字，谈何容易。

    从邯郸宁和宫一路走来，他们相互陪伴，携手同行，经历过多少生死攸关的时刻，函谷关之战、成蛟之乱、出逃燕国、楚国迷局、嫪毐之乱……

    现在，他们真正的路才刚刚开始，又会有多少危机在等着他们？她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能与他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不知不觉间，温热溢满了她的眼眶。

    嬴政本来只是打算带她来看看这个场景，进而借景抒情，将她心中的执念扭转过来。好巧不巧，银铃就这么被抛掷在郑芙的面前。又是所谓的天意么？

    好在“天意”这次总算没有与他背道而驰，让他找到了与她和好如初的机会。

    看着郑芙红透的眼眶，嬴政有些不悦，他极少看见她哭，也最怕她哭。看到她的眼泪，他会忍不住发怒。

    若她流泪，必然是与某个在乎的人有关。

    那么此时此刻，她是想着他的。

    “阿蹊，”嬴政握住她的双肩，深邃的眼睛里倒影着正在祭坛周围燃烧的火焰，显得那样真诚又温暖，“此后，我不会再伤你分毫，包括你的心。”

    他的意思是……他再也不会胡乱杀死她在乎的人？可他始终是这么做了。

    郑芙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眼眶里的泪水猛地滑落。

    “原谅我，好么？”

    风吹得桑叶飒飒作响，火焰滚烫燃烧，不断冒出火星，潺潺溪流晃晃悠悠地放慢脚步，将夜的鸟鸣显得格外清脆。

    在心底的世界，尘埃沙砾，氤氲云雾，由汤汤淇水一并带走。云开月出，细雨淋漓，万物复苏。

    内心突然变得宁静，眼中是愈发清晰的过往。

    甘泉宫下，清酒桃花。

    一琴一剑，斩断风华。

    只待契机，扶摇而上。

    气吞山河，睥睨天下。

    他孤傲一世，唯我独尊，即便在处境最凶险的时候，亦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宛如一头桀骜的雄狮。

    生而为王，他不可能屈服于任何人，更不需要向任何人认错。

    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不可一世的秦国国主，为了她“此生无后”，以君王之尊向她单膝而跪，现在低下他高傲的头向她认错道歉，渴望取得她的原谅。

    怎么可能不感动至深？

    “好……”

    大掌覆在她的脸上，眼角残余的泪水被抹去，寒凉的扳指从她脸上掠过，带来丝丝寒意，接着，便是他手心传来的温度。

    卫国的冬天不算寒冷，这一个岁除，破天荒地没有落雪。加之周围的火焰，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气中充满温暖的气息。

    最关键的，是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心意的彼此。

    (iishu)是，，，，！



第二百零八章 桑林情事
    【】(iishu)，

    ()郑芙知道，她的智谋远远不及嬴政。

    祭祀结束后，她与他同行在桑林里许久。看到他始终上扬的嘴角，她回想起出发前他的神色，分明是笃定了什么一样。现在冷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完完被他盘算在鼓掌中。

    这就是差距……

    “阿蹊。”

    “嗯？”郑芙回神。

    “许久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自从郑芙接回太后，她再没叫过他的名字，除了她之外，也无人敢叫他的名字。

    郑芙恼于他的计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叫。”

    嬴政皱眉：“为何？”

    “没有为何。”依旧不松口。

    “罢了。”

    郑芙讶然，他霸道惯了，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怎么此刻变了态度？她莫不是又掉进他下的什么圈套了吧……忽觉脊背发凉。

    嬴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转而言他：“是否好奇，方才的万舞分明是祈雨之舞，参与的却是成双的男女。”

    郑芙点了点头。

    “万舞虽由周人所创，其起源却是更为久远的殷商。殷商之人为求降雨，创立舞与焚两种祭祀之法。前者你刚才已经见过，而后者，活祭。将选定巫师捆于木桩，作法焚烧之。”嬴政的语气平淡，郑芙感觉好像又回到以往他手把手教她念书的时候。

    “卫国继承了殷商的祭祀之风，其中，桑林是祭祀的典例之地。桑社之神是宋的先妣高禖，乃掌管婚姻生子的神女，‘桑中’便成了男女结合的处所。卫将殷商与宋国的传统交融，演变成如今男女集会的桑林乐舞。”

    郑芙道：“这么说我们身处的桑林便是卫国世代用来祈福求雨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