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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不服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天堂放逐者
他身边是十来个孔武有力的汉子,穿一色灰褐短打,手持木棍。
就是这些武夫挤开了人群,呼喝着彭仙人的名号,令这里迅速安静下来。
车夫老七悄悄地缩回人群,老者等人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孟戚墨鲤身上。
——哪怕两人始终没说话,怎奈鹤立鸡群,一看就注意到了,忽略不了。
“二位贵客从何而来?”被称为彭仙人的老者笑着说。
他很镇定,又像是见多了身份不凡的外来者,不慌乱,也不畏惧。
通常在乡野之中装神弄鬼的人,心是虚的,会非常谨慎地对待外来者,并且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去。
墨鲤没有出声,虽然他记起了秦老先生说过的旧事,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了,当年的彭大夫怎么会变成了彭仙人?秦逯作为医者,最是不耐烦那些焚符化灰让人喝的神婆,对一些治不好病的土方子更是深恶痛绝,墨鲤对世事的见解一半源自秦逯,听村民一遍又一遍叫着彭仙人,已经暗自皱眉了。
孟戚拍了拍破衣(布)上的水,转眼看墨鲤,又戏谑道:“老丈明眼人,岂能看不出我同友人遭遇风暴,落湖后差点做了龙王的上门女婿,还好被龙王嫌弃了,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墨鲤:“……”
国师的嘴,骗人的鬼。
孟戚笑得轻松自在,彭泽龙王的上门女婿做不了,岐懋山的上门夫婿却很有希望。
彭仙人闻言捋着胡须,沉吟着问道:“敢问二位是游到湖岸,还是被洪水冲到湖边高处?”
“有何不妥?”孟戚说话间,暗暗瞥了一眼墨鲤。
墨鲤不着痕迹地点头,示意这里面有区别。
当年秦老先生发现常年赤足光腿在稻田、沼泽、河滩、湖边芦苇荡行走的人容易发病,而湖心以及水深的地方则不会。
孟戚会意地说:“不瞒老丈,我二人未曾来过彭泽,暴雨中不辨方向,仗着水性游了一阵,阴差阳错地到了岸上,也不知那是何处。”
彭仙人点点头,这时有武夫问明了原因,回来小声地告诉彭仙人刚才的情形。
彭仙人一掀眉,冲着商队众人说:“村民自家的屋子跟米粮柴草,定价几何老夫也不好干涉,待会儿村口熬药,诸位喝一碗去瘴气罢。”
那两个行脚商人小心翼翼地问:“彭仙人,那药……多少钱一碗?”
“不用钱。”彭仙人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缓缓道:“天降灾祸,福德在人。多积福报,勿嗔勿燥,方能运长寿久。”
他嘴里说这,又环视了村民一圈,其中一半人悄悄低下了头。
“灵药村几十年如一日地治病救人,望尔等不被前世冤孽牵连坠入饿鬼道,今世勿要造出业果,连累来生。”彭仙人似劝解似恐吓地说完,这才朝孟戚拱了拱手,“二位贵客见笑了,乡野人家见识浅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二位这边请。”
一个七旬老者拱手相邀了,哪怕邑宰都要回礼客气一句。
只因活到这个岁数的老者,极少不是乡绅,就算是穷苦百姓,冲着尊老也得做一些表面功夫。
“这厢谢过了,老丈先行。”
孟戚马马虎虎地抱了个拳,旁边有村民对他怒目相向,似乎是怪罪他不敬重彭仙人。
那些想要发声的村民立刻被其他人拽住。
之前天没亮,商队跟村民吵起来了,注意到孟戚墨鲤的人着实没几个。现在天蒙蒙亮,又有彭仙人主动招呼,这些村民不是真的“没见过世面”,这才选择息事宁人。
连车夫老七那支商队都得到了一定的好处,提供屋子跟食水的村民愿意减一些银钱,让他们歇息。
墨鲤边走边看,这个渔村较为富庶,空地上没种菜,而是药草。
家家户户院落里都有几口缸跟瓦罐,外面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贵客自庐陵郡来?”彭仙人主动问,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墨鲤按了按孟戚的手臂,沉声道:“不是,从会稽郡来。”
孟戚一眯眼,看来靠近海边的地方没有这个怪病?
扬州很大,且极为富庶。
遗楚宁王的封地在庐陵郡,吴王则是会稽郡,两地皆属扬州。除此之外,扬州还有十几个郡,齐代楚立,两王同时起兵抢占地盘,陆陆续续打了七八年,最终扬州一分为二,分属宁王吴王统辖。
吴王的辖地较小,只有四郡,在北边以及东边靠海的地方,然而单单是产盐这一项,就让他在三个藩王之中很有优势了。
宁王的地盘虽大,但许多都较为贫瘠,多山多丘陵,没有吴王富有,人口又比不过荆王,颇有点不上不下的味道。
不同于荆州固守天险,封锁江面跟齐朝互不往来,吴王宁王的辖地中间没有什么天险,人是拦不住的,就象征地布置一些关卡。商队绕路通行,只需雇请镖局防备匪盗,确实常有世族子弟跟文人墨客往来两地之间。
彭仙人听了也不奇怪,只笑呵呵地说:“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老朽闻名已久,听二位口音,祖上是北人。”
“不错,随吴王就藩迁至会稽。”孟戚附和道。
实在是他这一口官话,还是旧时楚腔,只有随藩王南下的臣属才有可能,而南地世家出身的人讲的官话受方言影响,绝不是这个味。
至于穿楚服,行楚制,说楚腔,是最守旧最怀楚的人才会坚持的事。
三王自己的官制都一塌糊涂,改得全没样子了,而世族不在乎谁做皇帝,只求自己家族长盛不衰。
于是就形成了非常奇妙的局面,藩王跟荆州扬州上层官僚口口声声楚朝正统,其实早就把楚朝推行的田税跟军略军策政法改得面目全非,世族明面上效忠一位藩王,暗地里又派出子侄去给其他藩王效力,三方下注。如果不是齐法苛刻,以及齐朝锦衣卫这个麻烦,他们估计还想去江北也找找后路。
有投机分子,自然也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死硬派,其中又以文人居多。
他们骂齐辱陆氏,表明坚决不会向篡位匹夫低头,少数人吹捧不同的藩王认为他们能一统天下恢复楚朝荣光,更多的人对三位藩王冷嘲热讽,心怀悲戚,终日着丧。
素是不吃的,酒必须喝,聚在一起喝,醉了就写诗做赋针砭时政悲哭唾骂。
别管是荆州文士还是扬州秀才,只要怀楚骂政,就能迅速地相交莫逆。
这类出身世族的文士不愿在家里待下去,不想做官,就四处游历。
彭仙人以为孟戚墨鲤也是这般。
——四十来岁的年纪,楚亡时恰好弱冠左右,已成家,正是想要一展抱负挥斥方遒的时候,没准还中过楚朝的科举。
忽然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日子一天比一天糟糕。
原本寄托希望打过江、平叛灭齐的三位藩王都不争气,只会在南边苟且着争权夺势,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吧,偏偏成家立业有拖累,只能忍气吞声或者四处飘零,与友相聚,酩酊大醉后抱头痛哭。
彭仙人神色淡淡,完全不准备就着孟戚的话题说下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在一栋青瓦大屋前停下来,肃手道:“二位请进。”
“老丈先请。”
孟戚漫不经心地客套着。
那些武夫有的跟着进屋,有的直接守在外面。
进屋后立刻有人送来了两套干净的衣物,乍看是道袍模样,由细布裁制。
“荒村野地,没什么好东西,二位见谅。”
“不敢,能得老丈援手,已是感激不尽。”
孟戚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点真心,毕竟是不要钱的衣服。
看这个架势,彭仙人似乎也不打算找他们要茶水钱、房钱。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婉拒了上来服侍的小仆,进厢房更衣。
厢房里点着艾草,窗户上还挂着好几个装了药草粉末的布包。
“驱虫的草药。”墨鲤闻了闻,又说,“剩下的那个是清神醒脑的。”
都是南地常用常见的方子,没什么特殊。
孟戚已经换上了那件细布袍子,跟彭仙人身上那件不同,没有任何绣纹,亵衣也很普通。江南文士穿道袍的挺多,不是出家,只是省事跟凉快,又能表达对官场无心的态度。
孟戚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的文章,但是连番变故之后,他对衣物的态度是干净不褪色的就行。
都要没脾气了。
天知道这一路上他“没”了多少件衣服,去铺子里高价买下还亲手挑的布都穿不到自己身上,要不是知道巫蛊之术纯属瞎扯,孟国师快要怀疑有人咒他不着片缕了。
不过这些好像都是遇到大夫之后发生的,尤其是他们感情越好,衣服丢得越快,难道说——这是天意?





鱼不服 278|愚众祈神
孟戚与墨鲤出来时, 被人领去了后院,彭仙人正在矮桌前看几个学徒模样的人配药。
这些学徒动作敏捷, 根本用不上旁边的黄铜小称, 随手一抓就知道分量。
旁人觉得他们熟能生巧,本能出色, 墨鲤却注意到其中一人走慢了一步撞到了后面的人, 瞬间这两人的动作都乱了一瞬。这错误很小, 马上就调整过来, 可是抓取药材的手没那么稳定了, 直到绕着药材柜走完这一圈才重新变回熟练的模样。
成排的药材柜, 看黄铜把手的磨损程度, 就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这些人学过医, 资质却是平平,放到外面可能还比不上药铺里一个寻常的抓药学徒。
至少外面按方抓药,每天要见不同的方子, 这些人长年累月多半只抓这一个方子。
“一份药三份水, 头煎马上服,二煎的等两个时辰后,去罢。”
彭仙人吩咐完, 小仆拎着捆好的药包一溜小跑出了门。
回头见孟戚二人出来, 彭仙人吃了一惊。
方才在人群里,他就觉得这两人鹤立鸡群,可能出身世族,如今看来只怕还是小觑了。
老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锦衣玉袍再好,也盖不住人骨子里散发的气息。彭仙人已经七十来岁了,他见过许多人,还为显赫一时的文坛大儒治过病,那大儒门下有十数弟子,皆有才智,戴黑巾穿一色蓝布儒衫,彭仙人照旧能一眼看出他们的出身跟性情。
有些东西无论怎么变都很难抹去。
越是简单无饰的衣物,越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
之前孟戚墨鲤为了掩饰,或多或少保留了几分狼狈形貌,现在一换衣服,将散落的头发整齐地梳起来,露出额头跟脸庞。彭仙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有错,这两人的来历比他想的还要不寻常。
——他们太冷静,又过于从容。
先遭遇一场罕见的风暴,又到了一个“奇怪”的村子,正常人能坐得住?肯定要问一堆事,身份显赫的更是无法忍受这样简陋的条件,嫌弃衣物粗糙,嫌弃桌椅笨重脏污,嫌弃茶水难喝,嫌弃屋子太破。
绝对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坐下来,端起茶碗就这么喝一口。
“你放了药材。”墨鲤一边肯定地说,一边辨别茶水的味道。
很苦,却不是劣质茶叶本身的苦涩。
“生姜、葛根、麻黄……”
这些药材被熬过之后,汤汁掺入水中,跟生姜茶叶一起冲泡。
墨鲤皱眉道:“为何不直接服药,这样的茶少了药性,未必有效。”
“洪水不知何时退去,想等卖药的商队来,或许得一月之后。”
彭仙人没想到墨鲤单靠喝茶就能说出里面加的药材,不过他用的是常见方子,只要学过医知道几个风寒方子,尝出一个后面就能报出一串,根本不需要全部尝出,蒙都能蒙对,所以他只是心怀警惕,面上依旧笑道,“不曾想,今日竟来了一位懂医术的过客。”
墨鲤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我以为会有许多大夫来灵药村。”
彭仙人脸色微变。
屋内灯火不够明亮,换了旁人很难发现。
孟戚呷着茶——太苦了不想喝——打量着屋内,这里不像是有机关,至于密室地窖之类的,就像有也不是这个屋。厢房的陈设简陋,一切都很符合渔村该有的样子。
要说特别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一整面墙的药材柜。
上好的木料,黄铜包手,一抽三斗,这样精良的木工活在渔村几乎不可能出现。
“灵药村并非是药材多而得名,乃是有一味救命的良药。二位是会稽郡人,或许不知彭泽附近有怪病触水即患,若不立刻用药,发病后纵是神医亦束手无策,只能等死。”彭仙人收了面上笑意,沉声道,“不过二位也无需担心,你们的药已经抓好,吩咐人去熬制了。”
“老丈一番好意,我等心领了,药就不必了,留给外面商队的人罢。”孟戚玩着手里的茶盏说。
彭仙人闻言大惊,连忙道:“我观这位先生识药理懂医术,若是出门在外不放心,老夫可以重配药方,请小仆当面熬制。”
“彭仙人误会了。”
孟戚将茶盏搁下,似笑非笑地说,“我等适才听闻,这恶疾乃是前世冤孽所致,喝药可以驱邪避祸,依这般说辞……我等生来福报加身的,大约就不用喝药了。”
彭仙人脸色又白又青。
屋子里的小仆跟武夫冲他怒目而视。
“彭仙人,他不肯喝药就算了,又没给银钱!”其中一人低着头,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恶意,“等过几日他发起高热,想求灵药还不一定有。”
“行了!”彭仙人出声喝止。
他摆摆手,对众人说,“尔等退下罢。”
其他人一听急了,七嘴八舌地说:“这怎么行,他们对彭仙人不敬。”
“是啊,救人落不到好,既然以为我们要谋财害命的,就让他们离开。”
彭仙人心中苦笑,这两人看着就很难应付,哪能轻易送得走。
他叹口气,指了个人留下,其他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屋子。
这个留下的人三十来岁,衣着和长相都很普通,却是唯一身怀内功的人。
武功比起一般江湖人还不错,在孟戚眼里根本挡不住一招,只见他轻手轻脚地掩上门,走过去为彭仙人揉着额角。
“哎。”彭仙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摇头道,“二位不信,老夫不感到奇怪,这些怪力乱神的话老夫昔年亦是不屑,然而……”
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
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容在蜡烛微弱的光亮下,显得苍老又疲惫。
孟戚心想,几十年那大概是个挺长的故事,他准备悄悄把茶盏推到桌子旁边。
然后被墨鲤看到了。
孟戚莫名地心虚,悄悄把茶盏重新端起来。
墨鲤:“……”
不是,其实这茶不喝也行,龙脉不会得风寒。
彭仙人没有留意到他们的举动,他醒过神疲惫地说:“恶疾是真,今日二位必须服药,到了后天再喝这药就来不及了……”
“因为病邪已经随血脉进入体内?”墨鲤凝视彭仙人,在后者惊疑的目光中说,“如何来不及,那时还有另一个方子。”
单单这种恶疾,秦老先生告诉墨鲤的方子就有十几张,因为病到晚期之后会引起诸多脏腑问题,甚至只能做到勉强吊命。至于发病之前的药方,秦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因为发病的时候,“邪异”已经深入病患脏腑血管之中,还在不停地增长,无法灭除。深究下去,“邪异”入体是几年前的事了,若非当年不停地为彭泽附近的村民诊脉治病,根本发现不了“邪异”的踪迹。
第一次机会,也就是最好的机会,就是触水数日后的高热。
只要治疗得当,就能大大拖延病发的日期,甚至可以一辈子不发病。
怎么现在变成发热前吃药了?
毕竟触水也不代表肯定染上了。
墨鲤在彭仙人惊骇的注视中念了一遍药方。
彭仙人连话得都说不清了:“你,你是……如何知晓这方子的?”
“家师昔年将药方告知了彭泽附近的好几位大夫,理应有许多人知晓。”墨鲤微微皱眉,还是直白地表明了身份。
“什么?你竟然是秦兄的弟子?!”彭仙人猛地站了起来,随即眼前晕眩,亏得旁边的人将他一把扶住。
那个武者显然也听说过秦逯,震惊地望向墨鲤。
“伯父你喘口气,先坐下。”武者手忙脚乱地掏出药瓶。
这熟悉的举动,让墨鲤一阵歉疚,他想起了秦逯。
彭仙人保养得当,看上去没什么病,可是岁月不饶人,彭仙人又不是武林高手,一下起得猛了竟差点晕过去。
“呼,我无事。”彭仙人慢慢坐下来,就着热水吃了一枚护心丹。
他看着墨鲤,一半是感慨,一半是愕然:“老朽托大称一声贤侄……秦兄在彭泽一带行医时,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尚无弟子。后来从商队那里陆续听闻秦兄的踪迹,直至楚亡之后再无音讯。秦兄身体可好,他今年约莫八十岁了吧?”
“家师归隐山林多年,年岁大了,身体还算硬朗。”
“自然,这是自然。”彭仙人连连点头,感叹道,“秦兄一身好武功,活到百岁绝无问题,不像老朽风烛残年没多少日子。哎,彭泽多湿气,每到阴雨时节,老夫骨头都发酸,不知哪一日就病来如山倒,再也起不了身。”
“伯父!”那武者急忙阻止,眼眶却有些红了。
彭仙人拍了拍自家晚辈的手掌,疲惫苍老的面容上忽然流下两行泪,抬手拭去,然后对着墨鲤愧然道:“叫贤侄看了一场闹剧,见到老朽闹出的笑话,亏是贤侄在此,如果是秦兄,我都不知道有何颜面见他。”
墨鲤本来就觉得彭仙人那些玄之又玄的说辞有名堂。
只是人都会改变,倘若秦老先生昔年结交的友人变成圣莲坛那样蒙骗愚夫愚妇,借着医术能治恶疾而假称仙人,墨鲤是无法容忍的。便如张公著医论,药方跟医术只有传出去,让更多的人学会,才是真正的“救”人。
敝帚自珍,藏方欺民,乃至勒索银钱,那就是邪路了。
进入灵药村之后几次试探,墨鲤发现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但还要听彭仙人阐述来龙去脉。
而且彭仙人显然不愿对外人说往事,墨鲤只能道出自己的身份。
“若家师在此,必然与我一般心存疑惑,不知道这些年彭泽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
“此事说来话长。”
彭仙人神情惨淡,他的身体晃了晃,手背青筋突起。
倒是他身边的晚辈克制不住眼神里的愤恨,抢先道:“秦老先生在此,确实奇怪他留下了药方,还走遍彭泽告诉这里的百姓恶疾可治,更与伯父一起找到十里八乡的所有大夫,跟他们一起救治病患。怎么那些百姓就恩将仇报,赶走甚至打死了救他们性命的大夫呢?”
“什么?”
墨鲤是真的吃了一惊。
孟戚也神情骤变,一瞬间就想到了很多,有圣莲坛有宁王有西凉人阿颜普卡甚至连风行阁都没拉下。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武者接下来所说的话。
“秦老先生的药方很好,家父与彭伯父,以及数位大夫日夜琢磨增添改进新方,虽然不能救所有人的命,但总算能遏制恶疾。不及桌沿高的小儿,及时服药,也不会在十来岁的时候腹胀如鼓,形如恶鬼而死。可是……医者救人,而人多昧,家父与其他大夫皆已成家立业,亲眷族人亦有患病者。
“家母正是因恶疾而死,长兄亦发病,纵有药方跟家父竭力救治,最终仍是脏腑衰竭而亡。此时家父所在的村中,接连死去多位病重者,其中更有服药被救回的病患再次发病丧命,几番反复之下,村人竟不感激家父,反说是大伙儿生来困苦不幸合该坠入饿鬼道,应焚香拜神。家父急而奔走,让他们用钱去城里买药材服药用药膏……村人不听,大肆建庙请神婆,冲突数次,家父被殴至重伤……三日后不治而亡!”
武者满脸是泪,泣不成声。
彭仙人痛声道:“如韩大夫跟韩小侄这般情形的,竟不止一处。更有大夫因家眷亲子恶疾去世,被村人认作骗取钱财,根本治不好病,好一点的被赶走,有的被村人打死,有的竟送到衙门……被衙门的糊涂官判了板子跟流刑。”
墨鲤动弹不得,目光凝固。
他手掌所放的桌面无声无息地出现数道裂缝。
孟戚见势不妙,一手按住墨鲤的右臂,为他梳理紊乱的气脉。
“贤侄?”彭仙人见状不好,连忙道,“阿灿,把药拿来。”
“我无事。”墨鲤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前还一阵阵的发黑。
这是墨大夫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气急攻心”。
彭仙人……不,彭大夫说的应该不是谎话,因为这些事有心人只要仔细打听就能知道,特别有衙门断案的那些。只要衙门没遭遇火烧水淹,这些案卷都有旧档。
而墨鲤学那几张药方的时候,秦逯就明明白白地说了,此疾一旦发作,半数不治,发作数年的,纵然有药方也是十中九不活,因为脏腑经络都已一塌糊涂,病患身体宛如到处漏风的破渔网,怎么也补不回来了,只能在防治恶疾上面下工夫。
触水前用药膏,触水数日后忽发高热时下猛药,更容易让百姓活下来,坚持十数年,恶疾或可在彭泽附近绝迹。
然而即使是秦逯,也没想到病愈的人畏惧再次患病,而不治的人疯狂之后,竟是这般景象。
明明他离开彭泽的时候,一切都在好转。
恶疾发作期极长,又极折磨人,大字不识的愚人在得知能治的几年之后,发现自己终归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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