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他的新主人全名叫做刘仁恭,祖籍乐寿。其父刘晟以军吏之身效命于卢龙节度使李可举麾下,初为营中军校,补任新兴镇将官。刘仁恭自幼与父客居范阳,长大后自然也就在军中效命。前些年他追随上官李全忠攻打易州、定州等地,因军功升为裨将。
刘仁恭算是行伍出身,论理再往上升也该是武官,却不料一纸任命调他去了景城做县令。因景城和乐寿相聚不远,刘仁恭便想着带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回乡祭祖,二郎倒也罢了,三郎堪堪八岁,刘仁恭的那个妾生怕自己的亲儿子在路上受苦,又担心选个婢女勾搭上刘家父子,反而不美,于是便急吼吼地在外头买了个半大不的少年,随行贴身照顾。
喜虽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但他人机灵,颇懂察言观色,这一路上讨好老奴、部曲们,很快就把刘氏父子三人的喜好给摸了个七七八八。他做事体贴谨慎,特别是刘二郎,十三四岁性格正是别扭的时候,老奴都不太愿意贴身伺候,轻则挨骂重则挨打,这都快成了家常便饭的事,便推了喜出去。一来二去,他竟是把刘二郎乖戾的奓毛都撸顺了,非但不打不骂,刘家两兄弟有什么事都乐意主动吩咐他。
喜心思活,讨得郎君欢心后,又想着,这一家之主毕竟是刘仁恭,便也绞尽脑汁的想往刘仁恭身前凑。奈何刘仁恭身边能人环绕,他是武将出身,晓得自己不善做文官,所以来时还特意找了位参军做幕僚,又有五十名勇猛力大的部曲做扈从,调令下得虽是仓促,却也不是全无准备的。只是眼下天子势弱,藩镇势大,愣是傻子也晓得手里有兵腰杆子才硬,才是真有权有势,地方上的一县之主能有多大作为
离开幽州时,刘仁恭心里头是非常郁结的,这一路行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应该如何找人疏通再调回军伍中去,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汲汲半生的经营可都是在军队里。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郁郁寡欢地才踏上瀛州地界,却发现瀛州比他想象的更为糟糕。
如今藏身在水月寺内的人马,比起他从幽州带出来的足足少了一半,那半数,兴许死了兴许走散了。
喜往前头找刘仁恭禀事时,正好看见一团黑影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他吓得险些失声尖叫,急忙捂住了嘴。那人稳稳落地后,回头瞥了他一眼,也不搭话,转身就如疾风般跑了。
喜自然是认得他的,那是跟在刘仁恭身边,很受重用的人物。对方的年纪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喜撇了撇嘴,藏在黑暗中的脸上露出一丝嫉妒。再继续往前头走,果不其然,刘仁恭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正中央,垫在他屁股底下的是一颗断裂的佛头石胎。
那翻墙进来的少年穿了一袭黑袍,几乎融在夜里似的,这会儿正单膝跪在刘仁恭身前回话。
刘仁恭周围点着三四根火把,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喜走得近了,立时觉察出气氛不对,阿郎的心情此刻怕是十分恼怒。
他猜对了。
刘仁恭此刻又气又怕,身子在冷瑟的秋风里微颤,若不是屁股底下有佛头撑着,他大约都要失态的瘫坐倒地。
“你是说……瀛州反了”
2、景城令
景城,是个县,隶属于瀛州。
约莫三百年前,也就是隋文帝杨坚建国称帝后的第十八年,景城县还只是一个叫成平县的地方,文帝大笔一挥,景城这个名字便由此问世了,且将景城划归景州辖下。到了文帝儿子炀帝在位时,废州复郡,景城归了河间郡。之后隋灭唐兴,唐高祖李渊在长安刚登基称了帝,就把景城改隶于沧州,过得三年,又把景城改隶于瀛州。之后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登上了帝位,也就是贞观元年,又把景城划拉回了沧州辖内。荏苒岁月拉到玄宗李隆基那会儿,天宝元年,竟是将沧州改为景城郡了。到得玄宗的儿子李亨也就是肃宗继位,又把景城郡改回沧州,而到肃宗的儿子代宗李豫时,景城又改隶于瀛州。
自此后百余年,沿袭至今。
景城经历了将近三百年的风风雨雨,亦是见证了皇权更替的岁月变迁。而如今,坐在长安那张龙椅上的,正是大唐第十九位皇帝——李晔。
喜将水月寺后宅几间房转了个遍,发现果如沙弥所说的那样,房梁墙垣损毁的着实厉害,根本没法住人。他只得找人在屋前的空地上简单收拾出几块干净的地,拆了行李取出帐篷被褥等准备将就着过夜。虽说听那些部曲们说,阿郎以往在易州打仗,餐风露宿乃是常事,但是他依然不敢大意,生怕服侍的不够周到,惹得阿郎父子不满。
他其实并不是刘家的家生奴,在刘大被放任到景城前,他还只是范阳城外一庄户人家的儿子。长到十岁上,地里出息不够,家里头穷困交迫,吃不饱饭勒紧裤腰带灌水饱,吃草根剥树皮,最后从姊妹开始,一个个发卖出去换粮食,撑了好几年,最后依然不行。他饿得实在受不住,自己跑到范阳城里插草自卖自身。他对采买的牙人谎称自己十六了,实则他过年才十四岁,幸而他生得高大,人虽饿得瘦骨嶙嶙,那身材倒也唬得住人。
他在刘家着实吃了两顿饱饭,刘家做主买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夫人,装扮贵气,他原以为那是当家娘子,后来匆匆跟着阿郎父子上了路才慢慢打听到,原来住在那座大宅子里头的贵妇人不过是个妾。
他的新主人全名叫做刘仁恭,祖籍乐寿。其父刘晟以军吏之身效命于原卢龙节度使李可举麾下,初为营中军校,补任新兴镇将官。刘仁恭自幼与父客居范阳,长大后自然也就在军中效命。前些年他追随上官李全忠攻打易州、定州等地,因军功升为裨将。
刘仁恭算是行伍出身,论理再往上升也该是武官,却不料一纸任命调他去了景城做县令。因景城和乐寿相距不远,刘仁恭便想着顺道带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回乡祭祖,二郎倒也罢了,三郎堪堪八岁,刘仁恭的那位妾生怕自己的亲儿子在路上受苦,又担心选个婢女勾搭上刘家父子,反而不美,于是便急吼吼地在外头买了个半大不的少年,随行贴身照顾。
喜虽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但他人机灵,颇懂察言观色,这一路上讨好老奴、部曲们,很快就把刘氏父子三人的喜好给摸了个七七八八。他做事体贴谨慎,特别是刘二郎,十三四岁性格正是别扭的时候,老奴都不太愿意贴身伺候,轻则挨骂重则挨打,这都快成了家常便饭的事,便推了喜出去。一来二去,他竟是把刘二郎乖戾的奓毛都撸顺了,非但不打不骂,刘家两兄弟有什么事都乐意主动吩咐他。
喜心思活,讨得郎君欢心后,又想着,这一家之主毕竟是刘仁恭,便也绞尽脑汁的想往刘仁恭跟前凑。奈何刘仁恭身边能人环绕,他是军伍出身,晓得自己不善做文官,所以来时还特意找了位参军做幕僚,又带了五十名勇猛力大的部曲做扈从,调令下得虽是仓促,却也不是全无准备的。
只是当今天子势弱,孤掌难鸣,而藩镇们个个势大欺主,各自为政,成天为了抢地盘争利益打来打去。形势如此,愣是傻子也晓得手里有兵腰杆子才硬,地方上的一县之主,手里半分兵权都没有,能有多大作为离开范阳时,刘仁恭心里头是非常郁结的,这一路行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应该如何找人疏通再调回军伍中去,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汲汲半生的经营可都是在军队里。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郁郁寡欢地才踏上瀛州地界,却发现瀛州比他想象的更为糟糕。
如今藏身在水月寺内的人马,比起他从范阳带出来的足足少了一半,那半数,兴许死了兴许走散了。
喜往前头找刘仁恭禀事时,正好看见一团黑影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他吓得险些失声尖叫,急忙捂住了嘴。那人稳稳落地后,回头瞥了他一眼,也不搭话,转身就如疾风般跑了。
喜自然是认得他的,那是跟在刘仁恭身边,很受重用的人物。对方的年纪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喜撇了撇嘴,藏在黑暗中的脸上露出一丝嫉妒。再继续往前头走,果不其然,刘仁恭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正中央,垫在他屁股底下的是一颗断裂的佛头石胎。
那翻墙进来的少年穿了一袭黑袍,几乎融在夜里似的,这会儿正单膝跪在刘仁恭身前回话。
刘仁恭周围点着三四根火把,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喜走得近了,立时觉察出气氛不对,阿郎的心情此刻怕是十分恼怒。
他猜对了。
刘仁恭此刻又气又怕,身子在冷瑟的秋风里微颤,若不是屁股底下有佛头撑着,他大约都要失态的瘫坐倒地了。
“你是说……瀛州反了”
所谓造反,不管发生在何时何地都是个大忌讳。而景城隶属瀛州,刘仁恭作为即将上任的景城令,他的上级所在之地却有暴民作乱,怎么看他都讨不了好去。然而能让刘仁恭这个兵痞子心生畏惧的却并不是丢官这样的后果,怕的是民变暴乱之下,丢了父子三人的性命。
毕竟,王仙芝、黄巢、秦宗权之流挑起的血雨腥风余波未平,整个天下正为此分崩离析。
“乱军杀了瀛州刺史及下属一干守吏。”
刘仁恭腾地站了起来,双股战战发抖,幸而秋风吹动衣袂飒飒作响,掩盖住了他失态的狼狈模样。
他身后一部曲没能掩藏住惊惧之色,失声道:“明府,不能再往前行了,我们得返还幽州告知李使君。”
目前还不清楚这场混乱是兵哗造成的,还是庶民揭竿造成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再往景城走岂非自投罗的他们这一行人,自打进了瀛州地界,这一路便不断撞见流民,起初规模不大,到今日却是发现面黄肌瘦的流民中还混杂着孔武有力的兵卒,他们一个不防,五十来人的队伍便给冲散了。
刘仁恭带着残存的人马狼狈的逃命,这才有了夜入水月寺投宿这一出。
回想白日情景,他越思越觉不对劲,这才派了人出去查探。
“不去景城便是不遵调令,李使君那里……”幕僚撸着胡须缓缓摇头。
刘仁恭的脸色刷的白了。
旁人兴许不知他为何好端端的从武将调去做一县父母官,他心里却是门清的。
黄巢之乱后,藩镇节度使各自为政,而在燕赵之地,义武节度使、成德节度使、卢龙节度使这三方藩镇便形成了鼎足之势。
七年前,因得知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私下与晋王李克用暗通,打破了鼎足局势,使得卢龙节度使李可举、成德节度使王镕有了危机意识,于是李可举、王镕二人达成共识,两军结盟,一同攻打王处存。
李可举派出牙将李全忠率兵六万,发兵易州。李全忠是范阳人,刘晟、刘仁恭父子同在李全忠手下从军,当时易州城坚难克,打了许久都打不下来,最后还是刘仁恭献计,带人挖了地道进去,拿下了易州。因此功劳,他受到了李全忠的赏识,升做了裨将。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这边拿下了易州,王镕的成德军却遭到了李克用派遣的沙陀兵痛击,溃不成军,以至于王处存乘势反扑,率领三千定州军反攻易州。也怪李全忠拿下易州后得意忘形,过于轻敌,以至城防松懈,王处存趁夜令这三千人蒙上羊皮到易州城下,城防上的守军以为是羊群,争先恐后地出城抢捉,被王处存轻而易举把城池夺了回去。易州城再度易主,弄丢了城池狼狈逃脱的李全忠惧怕李可举责怪,百般为难,在大伙儿的煽动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转身率兵攻去自家顶头上官李可举的老巢——幽州。
毫无防范的李可举因为兵力空虚,幽州轻而易举的就被李全忠给拿下了,李可举全家**而亡,自此,李全忠得三军将士推举,做了卢龙留后。李全忠拿下了卢龙的消息报到朝廷,天子也没奈何,只得顺势发下明旨文书,将李全忠这个卢龙留后变成名正言顺的卢龙节度使。
刘仁恭是李全忠整个夺权过程的目击者和亲历者,这种上位转换过程令他心血澎湃,以至于等到第二年李全忠病故,卢龙节度使由李全忠儿子李匡威接替后,刘仁恭竟是一度产生出一种妄念——既然李全忠能当节度使,那有朝一日,自己是否也有机会做一做这一方霸主呢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的多了,他居然梦见自己在四十九岁那年领旌节就藩。醒来无限欢喜,一日与众将官欢宴,竟而酒后失言,把梦中所见说了出去。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李匡威耳中。或是出于忌惮,或是出于不满,李匡威当即将他调离军队,让他一介武夫到景城做一方无兵无卒的父母官。
刘仁恭得罪了李匡威,他若是胆敢违抗调令擅自跑回幽州,这不就是亲手给李匡威递刀子弄死自己吗
前有狼后有虎,刘仁恭越想越觉冷汗涔涔,一时意乱神迷,神情恍惚起来。
“明府!”不知何人唤了声,刘仁恭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低头一看,那黑袍少年依然跪得笔直,他忙伸手将人扶起,心里没了主意,竟是脱口问道:“行钦有何想法”
行钦直起身,眸底犹疑之色一闪而过,终是低下头去,一副顺从听令模样。
刘仁恭病急乱投医,见此情形未免叹了口气。
正此时,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昏暗中甚至还将在道上伫立一旁的喜给撞翻在地。刘仁恭闻声回头,那人已急吼吼的喊道:“明府,那娘子难产,婢子求人救命。”
刘仁恭心头正烦,哪有心思听这些,愠道:“妇人生子,与我等何干”
“明府,那妇人乃是景城主簿吕寿儿媳!”
刘仁恭愣住。
这当口,喜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心里暗恨,却不敢多嘴,默默的退倒了黑袍少年的身后。
听闻是吕寿的儿媳,刘仁恭脑袋一个比两个大,只觉得自己最近大概走狗屎运,桩桩件件都不得好。若是没遇见吕寿孙媳,那妇人难产即便一尸两命又与他何干这会儿倒是不好袖手旁观了。
刘仁恭叹了口气道:“外头不太平,怕是老娘婆不好找。也罢,行钦,一事不烦二主,你再跑一趟河间吧。”
行钦应下,转身就走了,这下躲藏在他身后的喜便暴露了出来。
刘仁恭恰好想起一事,便问他道:“那个姓褚的郎君是何来历,可曾探到”
喜一脸呆滞,他忙着打理住宿事宜便已累的不行,哪里还有空闲去打听旁的。
刘仁恭脸色拉了下来,拂袖而走。
3、
罗茜腹中胎儿方才七月有余,阿媛幼时见过牲畜产崽,那时候那些牲畜对于家里而言就是能换粮食的钱财,所以整宿熬着不睡也要守着等待,看到崽子落地等同于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希望。
她没想到这样的事放在了罗茜身上,会变得如此惊心动魄。
七个多月,胎位不正,孩子的一只脚先露了出来,阿媛不懂,把接生婴儿当成接生牛羊那般,伸手便扯着婴儿的那只脚往外拽。结果可想而知,孩子没能拽出来,罗茜惨叫到破了嗓子,昏死过去,徒留下一席的鲜血。
阿媛彻底慌了神,忐忑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事,但到底哪里错了,她并不明白,眼瞅着罗茜呼吸微弱像是不会动了,她吓得涕泪之流,只能哭喊着跑出门去找人求救。
可又能怎么办呢
借宿的寺院破破烂烂,寺院里住的那些人形同匪类,哪一个都不是她这个婢子敢去招惹的,心里再三评判,若是非要求人,她只会去找曾经帮过她们的褚三。
可褚三不是医者,更不懂得如何帮妇人生孩子,他能做的只有坐在正殿门槛上,替她们主仆二人挡下其他人有心无心的骚扰。
阿媛把头都快磕破了,褚三依然只有摇头,眼瞅着婢子眼睛里的希冀一点点灰下去,刘守奇突然推了一把身旁裹成熊的冯七,说道:“你去!”
冯七一个踉跄,若非褚三眼明手快一把将外甥拽住,这会儿人儿的脑门大概已经磕在门槛上了。褚三怒目而视,刘守奇缩了缩肩膀,心虚的频频拿眼去瞥身边的二兄,嘟哝道:“哎呀,我忘了女孩儿身子娇弱……”
褚三怒极:“谁说我外甥……”
“三舅,我头晕。”冯七趴在褚三肩膀上,弱弱的说。
“狸奴儿,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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