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李匡筹是哪一日弃城出逃的”
“甲寅日。”也就是大前天,十二月廿六。
冯道重重的吸着鼻子,三天脚程,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话也足够了,这样的完全解释得通吕家男丁都不在,家眷反由罗茜领着往山里躲了。
冯道在心头大大的松了口气,感觉头顶悬着的刀终于可以放下了。
褚氏却是没太明白,只一个劲的说:“那李使君跑了,卢龙节度使是不是又要换人了”想着明年的丁赋不知道又有怎样的变动,老人家愁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天色黑了,罗茜要留客,褚氏婉拒了,拉着孙子悻悻然的回来,满面愁容,把冯炯父子看得心惊肉跳。反倒是冯道一脸笑容,宽慰众人说:“也不用再去别处,只需在此过渡上几日,风声过了就能回家去了。”
众人不解,冯道解释说:“李匡筹逃了,若是真往沧州而去,少不得会途径景城。”这也就是为什么景城突然乱了,这是因为率先收到风声的吕家为代表的官宦之家出城避难,由此一传十十传百被不明真相的百姓盲目跟从造成的。不过景城虽没有匪患来袭,但是李匡筹这么一逃,追击他的人绝对不会少。
冯道噘着嘴儿,戏谑道:“哪位兄长若是想建功立业的,不妨去抓李匡筹。”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就被拍了一记。
冯良建怼道:“你以为李匡筹是三岁儿吗”
冯炯沉吟道:“吕家的儿郎是不是都抓人去了”所以一个都没在。
冯道暗暗点头,阿翁年纪虽大,脑筋转的可一点不慢呢。
8、小虾米
李匡筹举家奔逃,冯道只考量到抓住他可做投名状,却还是忘了财帛动人心,李匡筹逃走时所携带的辎重、妓妾等加起来价值不菲,这些资财更容易惹来旁人的红眼。大概连李匡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会因此把性命葬送在景城。
罗茜常居内宅,所以她其实并不清楚景城到底有多乱,百姓口中所谓的匪寇来袭并不单单只是谣传,那日傍晚景城西北偏门外确实出了乱子,一通血腥厮杀,城门被人砸塌一个大口子。罗茜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由家中的老苍仆护送着出了城,因为这与早先她和夫婿吕兖商量的进山躲避计划并无冲突,所以她根本没意识到景城其实是实实在在当真发生了一场战乱。
李匡筹这一行引来的不是占山为王的匪寇,也不是豢养部曲的豪门,而是训练有素,车马完善的军队——来自于义昌。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派弟弟卢彦昌去截李匡筹的胡,卢彦昌在景城城外将逃亡中的李匡筹一行逮了个正着,有心算无心,李匡筹带出来的那点人根本不是敌手,仅一炷香的工夫,不仅所有财物、人马落入敌手,就是李匡筹自己,亦是殒命当场。
当然,这些事,猫在深山中的罗茜并不知情,冯家人就更无从得知了。他们这几百号人,在山中就着呼啸冰冷的西北风度过了除夕,迎来了乾宁二年。
元日,冯大郎砍了根竹竿插在了洞口,勉强算应了个节。罗茜派人往景城打探消息,却迟迟没等到人回来。冯道翻过年来勉强算是虚十三了,但他个子却比和他同龄的堂妹还矮个寸许,让人好一通笑话。吕家带出来的孩童也不少,只是年纪都不大,最的当属吕琦。吕琦就是当年由赵州和尚接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当时瞧着不太好活,吕家上下战战兢兢的养着,罗茜生怕他夭折,孩子两周岁多了还没断奶,成日里由乳母抱在怀里,从不下地走路。
这日到了初三,难得太阳放晴,一扫前几日阴沉沉似要下雪的阴霾样儿。也不知道罗茜被说动了什么,突然就让乳母抱着儿子坐在帐前晒太阳。和吕琦一起的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肉嘟嘟的一张脸,眼睛睁开时又大又圆,吕琦本不是好动的性子,却对这个婴儿十分好奇,不时的挣着身子伸手去够那婴儿的脸。
抱着襁褓的是位二十来岁的娘子,姿色秀丽,举止优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乳母。吕琦的乳母跟她坐在一起,被衬得如同庄户农妇般粗鄙不堪。
就为这,吕家的乳母便懒懒的不太想说话,偏那李家乳母话多,一直在引着话题打听着景城的最新消息。
罗茜和李家的张娘子这会儿正在帐内聊天,罗茜最近身上不太舒服,山上风大,许是夜里受凉,又或是年前这番折腾太累了,她整个人气色看起来就不太好。与之相反,坐在她对面的张娘子生就了一副花容月貌,许是生产完尚未完全恢复,她体态丰腴,面若银盘,生就一副肌骨莹润,凤目琼鼻,眸光潋滟,鲜艳妩媚,然则言谈间神情自若,举止端方大气。
张娘子最初携仆上门求助时幂篱遮面,罗茜并不知道原来这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待收容下来后发现张娘子不仅相貌出众,气质更为不俗,恐非寻常人家能够教养的出来。罗茜心生疑窦,再三打探,张娘子却总是巧妙的转换话题,避而不答。
“娘子!”帐外有婢惊呼,言语带着欢喜,“娘子!郎君使人来接我们回去啦!”
罗茜闻言不禁喜出望外,浑然未觉对面张娘子面色倏地一变。
吕兖打发人来接家眷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冯家人随即开始整理行囊准备回家,在山里风餐露宿了这么些天,像褚氏这样上了年纪的到底有些扛不住了,面上透着憔悴,冯炯牵挂着地窖里藏着的粮食,那是来年的希望,恨不能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家去。
冯道安抚说:“既是为追逐李匡筹而来,想来不会累及百姓。”
他堂弟冯远泼冷水:“那也难说,书上不是还说城门失火会殃及池鱼吗我们连鱼都不是,只是虾米。”
冯道眯起眼:“难得阿弟如此好学,只不知最近的《尚书》读到哪一篇了。”
冯远缩了缩脖子,吐舌道:“我阿娘说读书只为识字明理即可。”
冯道点头:“阿弟说的极是,那我们就来说说这个理字怎么写吧。”
冯远惨叫一声,往洞外跑:“不不不,我会写字,不用你教了。”被冯道这个书呆子缠上逼着练大字,还不如到田里抓蝼蛄玩有意思。
冯远冲了出去,生怕冯道在身后追过来,拼命往人堆里挤,吕家的仆众正在忙着收拾行李,被他这么一冲,好几个年轻婢子险些被撞倒,纷纷呵斥起来。冯远才不过七八岁,说大不大说不,被众人团团围住这么一喝,回头又没见自家阿兄跟上来,不由慌了神,吓得眼泪直掉,大声哭了起来。
他这么一哭,乳母怀中抱着的吕琦也跟着嚎啕,且越哭越伤心,乳母完全哄不住。吕琦嘴里嘟嘟囔囔的喊:“阿娘阿娘……”挣扎个不停,乳母差点抱不住脱手,正惊惶失声间,身侧伸出来一只手,托住了吕琦半边倾斜的身子。
吕琦泪眼婆娑的看见了一个少年,委屈巴巴的扁了扁嘴,上身猛地朝他倾倒过来,张开双臂一头扎进他怀里。
冯道胸口被吕琦撞了个正着,疼得差点儿闭过气去,忙双臂托稳了那带着奶香的敦实身板。乳母吓得脸都白了,生怕被主母看见责骂,忙慌里慌张的要把吕琦重新抱回去。
吕琦两条胳膊死死勒住冯道脖子不松手,反把冯道勒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冯远本来哭的伤心,见冯道翻白眼儿,吓得厉声尖叫:“我七兄要死了!”
冯道抓着吕琦一条胳膊,使劲挣开他,不管他怎么哭闹,赶紧将他塞回乳母怀里。吕琦伸手够他,没拉着人,胖乎乎的手抓找了冯道的发髻,用力一扯,冯道只觉得头皮剧痛,哎哎的叫了起来。
罗茜和张娘子携手出来时就见到这么一团乱相,罗茜生怕儿子有个闪失,吓得脸色大变,冲左右怒斥道:“都只会傻站着看热闹吗”
冯道终于被解救出来了,脱困的刹那他下意识的远离儿啼声。吕琦被阿娘抱在怀里,抽抽噎噎的仍是难以安抚下来,也不知道到底在委屈什么,嘴里哼哼唧唧总是不满意的样子,把个罗茜急得大冷的天汗都要出来了。
“这是哪不舒服了”
山里当然不可能有医士。吕琦是七月早产儿,这两年为了养大他,罗茜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这会儿抱着哭闹不止的儿子,早慌得六神无主了,还是张娘子拉住了她:“先回城。”
回城!对,回城寻医治病!
罗茜也顾不得慢慢整理了,留下大部分人手,只带了随身的几个仆从准备出山去。她这里乱得像个没头苍蝇,张娘子不忍,便又出声劝道:“你这样走路不快,不如叫人用檐子抬着你出山去。”
婢女忙点头:“对对对,娘子腿脚无力,还是坐檐子吧。”
罗茜哭丧着脸道:“出门只带了马车,就停在山脚下,这会儿上哪去找檐子”
张娘子道:“我见前几日冯家郎君砍了竹子回来做了两顶檐子,不妨去借来使使。”
元日应节冯大郎寻了片竹林砍了节竹子,后来闲着无聊,就和兄弟子侄砍了竹竿做了两架简陋的肩舆,为的是方便二老下山所用。这会儿听闻后哪有不允外接的道理,还当是冯远闯了祸惊吓到了吕家的孩子,冯二郎夫妇押着冯远给罗茜赔礼道歉。
罗茜抱着孩儿没什么反应,她的贴身婢女是个机灵的,往张娘子跟前一跪,哀求道:“求娘子照应一二。”
张娘子原是想趁着下山就带着随从与吕家分道扬镳,这会儿被婢子求得心软,又见罗茜果然已经吓得没了主见,她亦是为人母的,哪里不懂这种心情,不由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了。
冯道拉着冯远,远远看着一行人用檐子抬着罗茜和张娘子下山而去,他眉心紧皱着,表情显得有点凝重。
冯远只觉得自己闯了祸,这会儿乖觉得任由堂兄拉着,脚底磨着石子,讪讪的道:“我没想到会吓着那孩子。”这话说出口后觉得太没面子了,又补了句,“七兄你也太无用了,居然连个儿都打不过!”
冯道眼角抽了抽,这臭子怎么那么讨人厌的呢。
“阿远啊。”他幽幽一叹,冯远突然觉得周身一寒,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妙,被这位书呆子阿兄坑的次数太多,他下意识的就想往回跑,可是稍许一动就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拽着呢。
“七……七兄,我、我回去就写大字,写两张,好不好”
冯道没说好不好,歪着脑袋冲他咧嘴一笑,直笑得冯远心底发毛。
“阿远,你觉得那个张娘子美吗”
“嗯……啊”他没明白。
“美不美”
“我……我没注意。好……好像比阿娘她们都好看。”他挖空心思回想了下,肯定的点了点头,“好看的!比谁都好看!”
冯道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冷淡的呵了声:“黄口儿你懂什么叫好看!”
冯远头发被揉乱了,见冯道撇下他走了,不甘心的追在后面嚷道:“我当然知道!我年纪,美丑总也是分得清的,张娘子长得就跟……就跟杨贵妃一样美!”
冯道脚下一个趔趄,突然停住了脚步,吓得跟屁虫冯远赶紧刹住脚。
冯道扭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的:“那可真不是什么好的比喻啊。”
9、美人谋
张娘子身边的仆从仅一对中年夫妻,一位乳母,因赶着照应罗茜,都没来得及跟下山去。吕家人收拾行李后走了,乳母抱着小婴儿和那对夫妻没了主意——吕家的仆从似乎全然忘记他们的存在了。
最后,他们四人跟上了冯家的队伍。
村里的境况被冯道想象的要糟糕,卢彦昌的人过境犹如蝗虫,虽未烧杀却也抢掠不少财帛,村上来不及出逃的老人坐在门槛上哭啼悲鸣,好不凄惨。冯家被翻得七零八落,好在地窖位置比较隐蔽,藏着的粮食没被搜刮掠去。冯炯大呼侥幸,只褚氏念叨着家中豢养留着过年宰杀的猪羊都不见了,伤心不已。
而张娘子的那三位仆人,因是奴籍,三人身上除带着银两细软外竟没有路引,故而景城进不去。那男仆倒也机敏,拿钱给褚氏,求收留数日等待主人,褚氏正愁缺钱,乐得高兴。如此过得几日,冯家人已经把家里收拾停当,可依然没有任何张娘子的消息。那男仆无奈,只得又求上冯炯,欲请人去城里打探消息。
“那就我去吧。”冯道站了出来,主动揽下活计,“正好我要去城里买些笔墨纸张。”
仆从再三拜谢。
冯良建奇怪道:“你素来不爱出门,怎的这回如此积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冯道没回答,只抿着唇,脸色凝重:“许是我想岔了。”
“什么”
冯道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你早去早回。”
冯道不是第一次进城,但他不知道吕家住在哪里,原以为等进了城打听消息得费些工夫,结果刚到城门口排队,就被前后左右的人夹在中间说得脑袋疼。
百姓都爱看热闹,还不嫌事大,特别是对高门大户里那些贵人的香/艳之事,更是津津乐道,但凡有一分真就能传成十分夸张,荒腔走板各种滑稽。对此冯道原是不信的,所以一开始听周围的人都在压着声议论时,他只顾低头捧书而读。
但是他两耳不闻,不等于随同他一起来的冯远不爱听,但冯远年纪小,对一些荤话似懂非懂,他有心想问说话的人,可又怕被人耻笑他见识少,抓耳挠腮的憋了好一会儿,等进了城后见人群都散了,方才扯着冯道问道:“七兄,七兄,太宗凌烟阁名将侯君集真的是因吃人乳而勇武天下的吗”
冯道心头一哽,这小子听了半天就记得了这个事
“多读书,少说是非。”
“这怎么算是是非我觉得方才他们说的这话有道理,你看阿婆说你小时就不爱喝乳,所以现在人就长不高……”
冯道忍无可忍,将冯远拖到一边,狠揍了一顿。
冯道手劲不大,巴掌拍在冯远屁股上就跟拍灰似的,但冯远自觉自己已是大孩子了,当众挨揍这也太丢脸了,先还嚎了两声,到后来见冯道真不撒手,委屈得两眼通红,他也不嚎了,只咬着唇流泪。
冯道也怕把他给打坏了,虽说他知道自己没下多大力气,可见冯远抽抽噎噎的样子,方才的气早没了踪影,伸手替他擦干眼泪,叹息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为今日所言感到羞愧的。”
冯远倔强道:“做的人尚且未感到羞愧,我不过问上一句,何来羞愧之理”
小孩子竟是犟上了。
冯道只觉得头疼,兄弟俩站在胡同夹道里,你看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服谁。
冯远气鼓鼓的用袖子擦着不停掉落的眼泪,气愤道:“除非那些人说的都是假话,你告诉我,侯君集不曾养美姬吃人乳么卢彦昌和刘仁恭不曾学做那侯君集,争抢李匡筹的妻妾”
冯道无言以对,百姓喜欢对这些私德有亏之事品头论足,特别是如果这些事主人公沾染上高门贵人,那就更是茶余饭后最佳佐料。百姓肆意谈论,未必就一定都是心怀恶意的,他们生活乏味,平日里看些俳优戏曲不就为增添个乐趣么俳优都是高门才能养得起的,穷苦百姓看不着这些,自然就热衷于对发生在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身上的事,当来戏曲看。然则纵观大唐几百年,这等热闹可真是从来不缺,前有高宗娶了太宗的武才人,后有玄宗纳了儿媳寿王妃,那还都是太平盛世,眼下乱世,民不聊生,伦理缺失,道德沦丧,种种不堪之事就更数不胜数了。
冯道通读史书,博闻强记,虽未亲身经历,但所闻所识早已超越同龄人。以他的见识和胸襟,很难去说服一个七八岁的懵懂小童。
他看着小堂弟干瞪眼,想说“没有”,张口却说不出来。
有道是,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啊。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