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被景城百姓挂在嘴边当做谈资的主人公们,此刻正坐在吕家的客居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助兴,好一派欢闹景象。
吕寿、吕兖父子主陪,主宾位上分别坐着卢彦昌和刘仁恭,这二人的座次倒也没挨在一起,二人之间坐陪的是位美艳女子,虽峨眉未修,素面无妆,依然掩盖不去其娇媚姿容。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随同罗茜一起下山回城迟迟未归的张娘子张丹凤。
刘仁恭虽在饮酒,但目光却不曾落在载歌载舞的伎子身上,而是有意无意的投向身侧的张娘子,目色隐晦暗沉。和刘仁恭相反,卢彦昌目不斜视,端坐在堂上听着吕家父子的恭维称赞,即便偶尔流露出一丝骄矜,也掐着分寸,并无过分之举。
一曲舞完,吕兖率先鼓掌喝彩,赞了声好。刘仁恭目光闪烁,似笑非笑的说了句:“李匡筹豢养的伎人果然不错。”
张丹凤眼睫微颤,垂首看着自己面前食案上的酒壶,双手十指绞扣在一起,只觉得心口疼到没法呼吸,却无法唤上一声疼。
卢彦昌点头道:“确实不错,可惜没能瞧个囫囵。”
李匡筹带出来的姬妾都是平日里得宠的,不过因为逃亡路上的各种事故,李匡筹死后那些伎伶虽泰半落入卢彦昌手中,依然还有个把人流散失踪了。
卢彦昌为没能凑齐整套舞乐班子而遗憾,刘仁恭听后拊掌笑道:“卢将军回到义昌倒是可以让他们再调教凑齐人数,可惜我等怕是要无福享受了。”
卢彦昌面现得色,比起美姬来,他更偏好李匡筹遗留下来的那些辎重,而这些个辎重他早在年前掳获后就已经让人运往义昌,交给兄长卢彦威了。若非如今幽州已经落入了李克用手里,他哪里需要留在这里跟刘窟头这么个小人物寒暄应酬。
幽州是初三那日降的,年前李匡筹弃城而逃,幽州城内军民无以为继,惶惶不安,最后在几家官宦豪门的牵头下,数万人华盖锣鼓的开门迎了晋王进城,进驻卢龙节度使府邸。李克用接印后,当即便命李存审和刘仁恭率军巡视卢龙节度使辖下各个州县——这意思也就是说,属地如有不服的,那就打到服。
刘仁恭比李存审脑子转的更灵活些,从幽州出来他带着人直接沿着李匡筹逃跑路径追了过来,原想着从中捞点好处,没想到会被卢彦昌占了先机。
眼下李匡筹已亡,李匡筹的资财尽数落到了卢氏兄弟手里抠不出来了,刘仁恭心里哪怕膈应死了,也不好当面发作,还得与卢彦昌虚以为蛇。
不管怎样,他出来跑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这么想着,他眼角余光又瞥落到张丹凤身上,心里忍不住啐了口,李匡筹这厮当真艳福不浅,竟娶到这么一位天香国色的美人,也难怪李匡威会不顾伦常,对自家弟媳动了邪念。
他将主意打到张丹凤身上,张丹凤如何不知只是苦于无法挣脱,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待到欢宴进行泰半,推杯过盏,酒色更浓,眼见得刘仁恭喝得满脸通红,卢彦昌也不再如初时那般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二人在席间肆无忌惮的搂着女伎,肆意欢笑,各种丑态毕露。张丹凤忍无可忍,借口更衣匆匆离席出了大堂,由吕家的侍女搀扶着往后院走。
罗茜早早就在院里候着,听二门上报张娘子回来了,便马上出门去迎,可是真对上张丹凤时,她又踌躇不前,心虚得不敢说话。
张丹凤陪坐了一整日,再加上提心吊胆的,早就精力透支,体乏无力,若非侍女搀扶,说不得她已瘫滑到地上去了。
罗茜见她满面疲累,心中愧疚感更盛,忙呼奴唤婢的叫人递茶端水一通伺候。张丹凤瘫坐在胡凳上,一副任由人摆布的柔顺模样。罗茜在一旁见了,心上微微抽疼,口中只道:“这是特意煮的解酒茶,你且饮上两口。”
张丹凤羽睫微颤,眼眸掀起飞快的扫了罗茜一眼,罗茜亲手奉茶侍立一旁,见她张嘴,正欲喂她饮茶,却不想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冻得她僵立当场。
“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罗娘子,你说因在寺院产子,所以你信佛,那你信不信因果业报”
她语气平静,罗茜却是瑟瑟发抖,手中捧着的杯盏咯咯作响,几欲脱手。
张丹凤缓了口气,伸手从她手中接过茶盏,仰头一口气饮尽,而后猛地使出全身气力将杯盏狠狠惯掷于地。
瓷器脆响,碎片四分五裂崩了一地。
罗茜面色惨白,摇摇欲坠,似乎就在这刹那间,她与张丹凤来了个置换,张丹凤神情凌冽,罗茜反而虚弱至极,连站都站不稳了。
罗茜抓扶着身旁的侍女,强行挺直了颤栗的背脊,抿了抿唇,艰涩道:“是我对不住张娘子你……你莫记恨吕家,吕家无能……”
张丹凤嗤的冷笑:“你只需谨记你的允诺!”
罗茜面现愧色,张了张嘴,终究无话可说。
张丹凤在侍女服侍下匆匆更衣后,未等歇上口气,外头便有婢子来催:“郎君命奴来问张娘子哪去了,堂上贵客还等着呢。”
罗茜为难的转头去瞧张丹凤,张丹凤拂了拂袖,神色间透出一种凝重的决绝。罗茜一个咯噔,看着她的背影,脱口道:“万望张娘子念在孩子年幼的份上多加珍重!”
张丹凤本已一脚跨出门槛,闻声顿住,扭头看了罗茜一眼,眼神凄厉,像柄利剑。
“你放心,我不会自尽的!就算要死,我也绝不会死在吕家,我嫌这地,脏!”张丹凤的声音拔高,尖利的像是要撕扯破喉咙,“罗茜,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我儿有丁点闪失……”余下未尽的话她没有再多说,只毅然决然的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看着那个丰姿妖娆的背影,罗茜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有难堪,有尴尬,有愧疚,有担忧,更多的是从心底升起的害怕。
罗茜扶着侍婢的手,手指无意识的抠紧了。婢子觉得手腕剧痛,却又不敢出声,更不敢甩手挣脱,只得咬牙强忍。
“张娘子的仆从找着没”
“没……说是早就下了山,只是不知有没有进城。”
“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罗茜心里愈发空虚无力。
张丹凤如今能乖乖听话,全因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应允过,吕家会妥善抚养那孩子,她应允过的……
10、狼子心
冯道没想到会在吕家门前遇见元行钦,两年多没见,不知道元行钦经历了什么,他身上那种武将的威慑感已是沁入骨髓般的冷凝,举手投足间自带杀伐气息,饶是如此,冯道依然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来,而后,才留意到他身前站立的刘守光。
其实刘守光的变化更大,大到冯道根本就没认出他来,又或者说,冯道对于刘守光的记忆实在太少。但冯道不记得刘守光,不等于刘守光不记得冯道。
此刻,刘守光正虎着一张脸,横眉冷对着冯道兄弟俩:“何方细作鬼鬼祟祟的在门前窥探!”左手按在剑柄上,剑已出鞘三分,端的气势煞人。
刘守光身后不仅跟着元行钦,还有十多位兵卒,在他呵斥的同时操戈相向,寒刃逼人。
冯远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场吓得两股战战,险些尿了裤子。冯道顾不上行礼,一手拽住阿弟,免得他坐瘫倒地丢人。
刘守光见冯远出丑,心里突然说不出的畅快,嘴角不由自主的翘了翘,眸光中满是不屑。
冯道面无惧色,反迎头笑道:“真巧啊,二郎你何时来的景城,三郎可随你一起来了”
这股亲热劲,让旁人见了还以为二人关系如何亲密呢。
果然,原以四散开去的路人纷纷又侧目望了过来,窃窃指点个不停。
刘守光面色一沉,他想借题发挥,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发作两个半大少年并不妥当,一时反倒怔住了。
元行钦上前一步,接上了冯道的问话。
“冯七郎别来无恙”
冯道眨眨眼,他始终没搞懂元行钦这个人,看似冷漠,但对待自己却总有种莫名亲近的意味。可自己就是个庄户小子,身无长物,元行钦对自己示好,究竟所图为何呢
想不通的事就暂时扔到一边去以后再说,冯道很是豁达的冲元行钦扬起笑脸来:“元郎君。”
各自问了好,又向元行钦介绍了自己的堂弟,这期间还不忘拉上刘守光赞上两句,气氛瞬间融洽了许多,仿若他们真是老友重逢一般。元行钦没想到不过两年半,年岁增长后的冯道面上虽依然稚气未脱,然这长袖善舞的气度却愈发浑圆了,真不知待他及冠成人后,会变成何等样人。
念及此,元行钦心里痒痒的,竟有种莫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元行钦将冯道迎进吕家宅门,带到偏厢客房坐了,几人相谈甚欢,刘守光面有郁气,坐在那跟尊佛似的,话虽少,倒也并非那么凶神恶煞叫人不敢亲近了,聊了小半个时辰后,就连冯远也褪去初时的惧意,敢于插上一两句话了。
冯道知道刘守奇没跟来,人且留在了晋阳,无缘得见,不免感慨几句,脸上顺势流露出失望之色:“可惜了,我还怪想念他的,他在晋阳可住的惯么”
刘守光嗤道:“住不惯又有何打紧,不过几日便能搬回幽州了。”
冯道眼珠滴溜转了下,笑道:“这倒也是,我都忘了恭喜刘将军了,擢升可期,可喜可贺啊。”
刘守光甚是得意,顿时觉得冯道果真是个聪明人,那张嘴能说会道也不是特别讨人厌。元行钦似乎很不赞同刘守光声色外露的表现,不过心有不满他并没出声相拦,只是和气的对冯道说:“刘将军想来也会记得你,七郎可有闲暇”
冯道明白这是要引荐自己去拜会刘仁恭了,若换做平时,他当然懒惫与这帮藩镇将校武官打交道,但他今日进城是为打探消息来的,元行钦这上赶着递梯子的行为,他感谢还来不及,哪会拒绝。于是他忙起身,叉手道:“是我疏忽了,自当拜望东主。”
他说的东主指的吕家,但听到元行钦等人耳中,却自然解读代入为刘仁恭。饶是刘守光对冯道原先印象不佳,这番做作下来,亦颇觉得他非常乖顺识时务,好感大增。元行钦则自认为替刘仁恭招揽了一位神童,油然有种伯乐欣喜。顷刻间,二人看冯道的眼神都与之前不一样了,这让坐在一旁的冯远感到十分纳罕。
“主公忙于公务,你且稍待片刻,我这叫人前去通传,若主公空暇,你可随我等前去拜见。”
冯道看破不说破,乐呵呵的回应道:“这是自然,客随主便,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元行钦口中公务缠身的刘仁恭,此刻却正在面红耳赤的将张丹凤堵在了花园里,吕家指派来侍候张丹凤的侍女原是想拦的,被人高马大的刘仁恭一脚踹在肚子上,飞出去三尺远,这会儿趴在地上人事不省,不知死活。
刘仁恭显然酒喝多了,一张脸涨得跟猪头似的,口中啧啧有声,垂涎四溢,活似一只饿了好多天的豺狗,瞪着一双腥红的眼,恶狠狠的盯着一块肥肉,恨不能飞扑过去,立时三刻咬下一大口来。
作为那块活色生香的美人肉,哪怕张丹凤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依然被吓得肝胆欲裂。当初李匡威借酒发疯,将她压在厢房软榻上时,她恨不得咬舌自尽,可惜最后发现,男女体型上天生强弱对比,她无能到只能任人为所欲为,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她哭过,闹过,可夫郎怜惜她,百般劝慰她,也替她报了仇,顶着一身骂名硬是将长兄驱逐出了幽州。
当初李匡筹将她强娶回府,她极度不甘愿,可最后出了事,李匡筹却不计前嫌,依然拿她当掌心宝,一如既往的呵护。她怀上身孕,腹中胎儿身世扑朔,惹得府里姬妾蠢蠢欲动,幽州上下非议不断。她羞愧难当,成日抑郁哭泣,脱簪自求下堂,依旧是那看似凶狠的郎君将她抱在怀里,揉着她的肚子说:“丹娘莫怕,无论你生的是什么,都是我李匡筹的孩儿,不管是男是女,哪怕是个妖邪,只要他是你生的,就得管我叫声阿爷。”
可如今,那个将她搂在怀里,放在心上疼爱的郎君已然不在了,她身为良家子却沦落到了妓姬不如的境地。她颤抖着想跑,却被刘仁恭一把拽住手腕,强行拖了回来。
“美人……娘子……”
她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开,幕天席地,她被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时,只觉得神魂俱碎。
想死,却又不敢死。
她还要去找她的孩子,那是……郎君的孩儿。
眼角的泪水无声滑落,刘仁恭恶心粗鲁的喘息声在耳畔回荡:“你哭什么,你能陪卢彦昌睡,就不能给我碰一下,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良家子还哭……是我弄的不如那姓卢的我还不信了……”
冯道没能等来刘仁恭,元行钦盛情留客,无论冯道找什么借口都推脱不了,元行钦过于热情的态度让冯道心生警惕。
元行钦这个人,看着一副冷心冷肺寡言少语的人,怎的突然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种怪异不仅让冯道觉得别扭,就连刘守奇也觉察出来,进而心生不满。
“你怎的待那姓冯的小子如此客气,这可不像你啊。”
冯道不在跟前,元行钦恢复了一惯的漠然。刘守光非常看不惯他这副恃才傲物的样子,但是考虑到他这个人的价值,免不了耐着性子与之相交。和刘守光差不多的想法,元行钦其实也看不上刘仁恭这个次子,年岁不大,才学没有,骑射功夫更是稀疏平常,和儒雅宽厚的刘大郎相比,刘二郎的性情说的好听点叫爱憎分明,难听点就是偏激自私。
元行钦也知道跟刘守光比起来,作为长子的刘守文才是刘家未来家主最佳人选,但是刘守文成年较早,作为幽州藩将早早独立在外任职,麾下已有了自己的亲信客僚,而自元行钦投效刘仁恭以来,他并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刘守文,更何谈在其跟前表现了。
起先元行钦并不急着站队,哪怕刘仁恭年过百半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但观其平日起卧饮食,精强力壮,毫无颓废之相,再活蹦乱跳个十来年绝对不成问题,但是架不住元行钦口舌笨拙,他为人一贯木讷寡语,做的多说的少,久而久之,随着刘仁恭身份地位的水涨船高,投效他麾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元行钦这样不擅长表现的自然而然就从核心位置上被挤了出去。
如今刘仁恭跟前第一人当属李小喜,谁也想不到一个卖身家奴竟然能讨得家主欢心,可是李小喜显然与元行钦不睦,在李小喜的刻意打压下,若非元行钦能征善战,以军功站稳脚跟,大概早被刘仁恭厌弃了。为此,李小喜又从将校中举荐了一位名叫张文礼的人,张文礼擢升得很快,隐隐有与元行钦分庭相抗之势,最关键的是,张文礼是倾向于刘守文的。
于是,元行钦和刘守光就这么别别扭扭的,被他人推动着捆绑到了一起,不管他二人有多不满意对方。
“你不觉得冯道才华横溢,颖悟过人吗”
“哈”刘守光冷哼,“这算什么评价他才几岁毛都没长齐吧”
“甘罗十二拜相,多智近妖者岂能以年龄论鸿鹄之志”
刘守光真没想到元行钦对冯道的评价这么高,一时竟愣住了,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出这个冯道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不过一普通农家小子,即便是读过几本书又如何值得你如此放下身段去拉拢吗”说到这里,语带嘲讽,“你若是肯这般用心思去讨好我阿爷,何至于让张文礼抢了你的功劳踩着上位”
元行钦眸中闪过愠恼之色,但很快他压下了怒气,冷冷的说:“你真以为当年在水月寺,冯道对你阿爷的那番说辞是出自赵州和尚之口”
这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刘守光哪里还记得赵州和尚说过什么话,他对水月寺剩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因冯道之故,他挨了褚三郎一拳当众出丑。那等羞辱感被元行钦这么一提,回忆如翻江倒海般涌现出来,于是刘守光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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