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休得提那水月寺,元行钦,你再满口胡扯,别怪我这会儿提刀过去,送那姓冯的兄弟俩归西!”
元行钦忍了又忍,强压了几次火气,劝诫自己,对方就是个憨货。他默念了好几遍,没能将自己的火气安抚下去,无他,刘守光这家伙实在是太贱了,你忍他他还以为你这是怕了他,他那张嘴就没停歇过。元行钦忍无可忍,五指并拢,握拳上去就砸在了他嘚吧嘚个不停的嘴巴上。
刘守光哇的一声叫,嘴角磕破了皮,他往后退了两步,伸手一摸,满手心的血。这下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两个人在客房里乒乒乓乓动起手来。那可是真动了气了,下手就没留情面。
冯道和冯远两人就睡在隔间,从第一声陶瓷脆响开始,原已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冯远从梦中惊叫跳起,而后那噼里啪啦声时而响起。隔壁震动太大,冯远吓得扑进冯道怀里,瑟瑟道:“阿兄,我想回家。”
冯道捂住他的耳朵:“别怕,没事儿,这是外头闹猫儿呢。”
冯远被捂上了耳朵,声音小了,他胆儿就开始大了:“你又诓我呢,天还没回暖,哪里就闹猫了。”
冯道吃吃的笑了起来。
冯远拢着被衾,想坐起来:“我听着怎么像是谁在打架呀”
“没有。”冯道把他重新塞回被窝,“你听岔了,就是闹猫呢,赶紧睡。”
冯远明白阿兄在胡扯,也知道跟他争辩不过,冯道这张嘴,死的还能说活了,他要说闹猫,能给你掰出千万条理由让你相信那真就是大冬天的两猫在发情。
“我们明天能回家去吗”
冯道一心两用,一边留意着隔壁的动静,一边回答道:“能。”
“你确定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放我们回家。那个穿银甲的元郎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特别叫人瘆得慌,我觉得刘三郎倒是挺好忽悠的,要不然你明天就去找他说说,让他放我们回家去吧。”
冯道哂笑道:“什么眼神呀,看人都看不准。赶紧睡吧,小孩子不要乱操心事,一切由我呢,明天我肯定领你回家去见翁婆。”
冯远着实倦了,这会儿强撑着眼皮打架,缩进被窝里,打着哈欠嘟哝:“我哪里看人不准了……”静默了会儿,便传来微鼾声。
冯道将冯远哄睡后,侧耳听了听,发现隔壁也没了声音,他又等了会儿,等的他眼皮耷拉直打瞌睡,隔壁也没再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冯道阖眼,笑了笑,放松意识,沉沉睡去。
刘守光和元行钦这一架打得很是憋屈,刘守光也算得上是个练家子,从小习武,可亏就亏在他的对手是个经常上战场与敌人拼杀的校尉,与日常见血,杀气腾腾的元行钦相比,刘守光的那点校场练就的本事,犹如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一般。
一开始刘守光还能勉强和元行钦过个几招,只是后来刘守光开始砸东西,手边上摸啥扔啥,将客居内瓶瓶罐罐的各种装饰物统统拿来当了不太趁手的武器。元行钦一时不察还真中了招,被一只铜镀金的香炉给砸中了肩膀,麻得他半边身子动弹不得,险些着了刘守光的道。这下元行钦打出了血气,临阵与敌不死不休的气势一旦放出来,那真可就一发不可收拾。
刘守光从头到脚挨了无数记铁拳,有道是打人不打脸,刘守光自认自己是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结果元行钦却是拳拳不落的都祸祸在了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他一定是嫉妒我长得比他好看。
刘守光躺倒在地,累得连抬手指的劲都没有了,他喘着粗气,全身酸痛的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元行钦。
“你有种把我打死,你今天不打死我,我迟早弄死你!”
元行钦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没给好脸:“没用的话就不要总挂在嘴上乱说了,你该做的是怎么越过你兄长,在你阿爷面前多表现自己。大郎在你这个年纪,已经上阵杀敌了。”
何止是刘守文,元行钦在他这个年纪,也早上战场赚军功立身了。
刘守光耳朵尖滚烫,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恨声道:“我不如阿兄,你大可去投他门下,看张文礼容不容得下你。”
元行钦乜了他一眼,活似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儿胡闹,刘守光面红耳赤。
“怎的,我哪里说错了你说你会帮我,难道就是找冯道这么个无毛小子就能让我强过我阿兄去了”
“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元行钦平静的说,“你要当主帅,就得先有容人雅量,不求你三顾茅庐,好歹你也要有点明公气度,你若连一个冯道都容不下,更何谈前途霸业”
刘守光心神大震:“霸……霸业”
元行钦道:“你以为主公心中不曾有过鸿鹄之志”
不,他的阿爷,他最清楚不过。
刘守光甩了甩头,阿爷的野心,从来不曾熄过。
正心神迷茫见,元行钦又是一记重锤:“难道你就没有半点雄心壮志”
啊……
刘守光眼圈都红了。
“别人都说你不如你兄长,你就甘心当个纨绔,厮混上一辈子”
不。
当然不!
刘守光猛吸一口气:“那么,你想怎么做”
“明天,无论如何,都得找机会让你阿爷见到冯道!”
11、枕中记
翌日冯道起床后,慢腾腾的穿衣洗漱,耗去一炷香的工夫,门外有童仆来叩门,他不理不睬,只在屋内装睡。直到窗户上三长两短的响了五下,他方快速将窗牖打开,将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冯远从外头抱了进来。
冯远进屋就哭丧了一张脸,将冻麻木的双手伸进冯道的怀里,冰得冯道咝咝的吸气。
冯远忿忿不平的控诉:“天不亮就把我从被窝里挖出来,外头那么冷,你连件大氅都不给我,这身衣裳单薄如纸,我半条小命都要送掉了呢。”顿了顿,又哭兮兮的说,“我还饿着肚子,真是从里到外都冻成冰了,我手好冷,心更冷,七兄,你怎可如此虐待我。”
冯道哭笑不得,搓着阿弟的手给他取暖:“你现在可长进了,这一套套的说辞跟演参军戏似的,都是跟谁学来的”
冯远傲娇的哼哼:“难道不是七兄素日言传身教的好么”
“你七兄可不会演戏。行啦,赶紧说正事儿,这可是关系到你我今日能否脱身回家的大事。”
冯远扁了扁嘴,压低声说:“我按你说的,装成厨下打杂的小奴往后院去,本以为这全靠撞运气,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准备混进后院呢,结果二门那头跑出来一位娘子,吓得我……”他装作害怕的样子浑身抖了抖,脸上却是笑嘻嘻的,“运气太好了,七兄,你真想不到,我就这么撞见张娘子了。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好,披头散发的……”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印象里的张丹凤,还是在山里偶尔远远瞧见过几回,人长得美,恍若瑶池天仙般,可这回见到的,却是满身狼狈,美则美矣,神情却有着说不尽的苦楚。
他年纪小不明白,一个人怎么短短数日不见,就全然变了样,可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他讲不清楚,磕磕绊绊的找不着恰当的词。
冯道却是听懂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跟张娘子说了没”
冯远面显困惑:“张娘子知道她的孩子仆从都在我们家,先是惊喜然后就突然吓坏了。”其实不仅是张丹凤吓坏了,冯远当时同样被张丹凤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坏了。
张丹凤当时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摔撞到墙上,咬牙切齿的说了句:“谁派你来的,你们又想耍什么花招”
冯远听不明白,又惊又怕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结结巴巴的把堂兄交代的话重复两三遍,张丹凤突然就落泪了,哭得样子梨花带雨,别提有多好看了。
因为挨得近,冯远心里才惊叹着张娘子如花似玉美色过人,结果她哭着哭着就又笑了起来。
“七兄,张娘子大概是得了病了。”那副样子,怕是得了疯病,也不知医不医的好。
“张娘子可有什么交代的”
“有……”冯远迟疑道,“她说她的孩子已经死了。七兄,那孩子明明在我们家,怎的说是死了”
“嘘——”冯道捂住他嘴,“还有呢,我让你问她,既然孩子死了,那她对自己有何安排,打算何去何从”
冯道这话问的奇怪,冯远转述的时候心里特别不解,但是张娘子的确有说过一句话。
“她说她也是要死的,只是死也不能死在吕家,她,嫌脏。”
冯道眉头跳了跳,垂眸沉吟。
冯远拉了拉他的袖子:“七兄,张娘子是不是疯了”
“没有。”
“那她怎么胡言乱语的。”
冯道掀起眼睑:“刚才的事你记得烂在肚子里,不要再与任何人提及。”
“七兄,你能不能不要露出这么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这笑得样子怎么让人觉得特别像那个元郎君呀。哎呀,你莫学他呀,太瘆人了。”
兄弟俩正说着话,门上传来叩门声。冯道原以为是借衣服的那个童仆又来催还了,对冯远嘱咐说:“快去换衣服。”
说话的同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七郎可是醒了”
这声音诡异的温柔似蜜,冯远瞬间感受到了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是昨天的那个刘二郎吗他被邪祟附体了吗”
“赶紧闭嘴,把衣裳扒了,钻被窝去!”
冯道看着冯远跳上床躺下装睡,他扯松了自己的衣襟,揉着眼角,去开了门。
刘守光伸手正欲再敲,门开了,他一叩手险些砸冯道脑门上去。就见冯道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没精打采的冲自己打招呼:“你起的可真早呀,有什么事吗”
这真是毫不见外的无礼啊。
刘守光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下去,面皮抽了抽,强撑着笑意说:“给你送朝食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殷勤的连冯道想假装懵懂都快要装不下去了。
冯远从被窝里蹿出来,他是真饿了。
刘守光不假奴仆之手,将食物亲自端了进门,冯家兄弟俩也不客气,自顾自的开吃上了,也没招呼刘守光同食,甚至连问都没带问一句。
冯远是饿惨了根本没想到这一茬,冯道当然懂这人情世故,但他就是不提,他这会儿也很好奇,恶作剧的想知道刘守光到底能委曲求全到何种程度。刘守光做的越多,说明他所求越大。
刘守光当真难得的好脾气,等冯家兄弟俩用完饭,这才带着冯道往后院走。
要说吕家对刘仁恭还真是掏心掏肺不当外人,刘仁恭这回来景城明明有府衙可住,他却带着儿子留住在了吕家,元行钦等随从住的是前院客房,而刘仁恭住的却是吕兖夫妻俩后宅正房。
冯道不认为吕兖两口子疯了,吕寿能默许这么安排,可见刘仁恭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是刘仁恭巴结吕家,如今水涨船高,吕家这是倒过来巴结刘仁恭了。
冯道见到刘仁恭时,他正和吕寿在下棋,吕兖在旁观棋。屋内熏炉上燃着炭,略带烟火气,融着暖香,冯道被熏得鼻头发痒,险些失态打喷嚏。
刘守光替冯道引荐,刘仁恭没什么表示,吕寿乐呵呵的,吕兖倒是充满好奇的多看了冯道两眼。
刘仁恭扔了手里的棋子,终于抬头看向冯道,看了好一会儿,才依稀从记忆里挖出那么个模糊的印象来。
“倒是长高了不少。”
冯道莞尔笑起,笑容十分舒心养眼。
刘仁恭不由也是一笑:“赵州和尚近日可是又有了高深佛偈我等俗人,不能领悟其中禅意,劳烦小郎君再讲上一讲。”
他这话明显是调侃,还带了点嘲弄的口气。
冯道不以为忤,反笑得愈发灿烂:“老法师给我讲了个故事,倒是通俗易懂。”
“哦,是何故事”明眼人一看就知小子在信口雌黄,但刘仁恭今日心情似乎大好,竟然没有翻脸,反而兴致勃勃的接了这个话茬。
吕寿面色深沉,倒是看不出喜怒,吕兖打量冯道的眼神中充满兴味,似乎也很好奇在刘仁恭的威仪下,冯道要如何应对脱身。
“老法师说,德宗年间,有一位史馆修撰,名叫沈既济,他曾修过一册书,书中记录了一段轶事……”冯道的声音还未曾变声,少年音色清脆,如珠如玉,吐字清晰,语速不徐不疾,十分好听。“书中提及玄宗开元七年,有一位名叫卢生的郎君途径邯郸,夜宿邸店,遇见一位吕姓老道。二人一见如故,共席而坐,言笑殊畅。卢生对吕翁怨叹自己贫苦穷困,谓之曰,大丈夫生世不谐,自己这样活着不过是苟且。吕翁就问卢生,要怎样的生活才算合适”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下,直视刘仁恭,眸中含笑。
刘仁恭心里一个咯噔,史馆修撰是负责掌修国史的官吏,冯道说的这个故事有头有尾,有名有姓,但真正吸引住刘仁恭的,却正是卢生的怨叹。刘仁恭觉得,冯道明面上是在讲故事,实则是借着故事在暗示自己些什么。
回应着冯道的目光,刘仁恭不由坐直了身姿,神情也由原先的漫不经心转为全神贯注。
“卢生答,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
这话一出口,不仅刘仁恭变色,就连吕寿吕兖父子也不禁心神凛然。刘守光更是脱口追问:“然后呢”
冯道继续:“吕翁修道有术,当时卢生说完这话觉得犯困瞌睡,吕翁便将自己的石枕递了给他。于是卢生从枕中窥得了自己的一生。卢生返回家中后,娶妻清河崔氏,资产丰盈,第二年上他考中了进士,入仕任秘校一职,转做渭南尉,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年后,出典同州,迁陕牧。自陕西凿河八十里,解决了交通困扰,当地百姓刻石记德。之后卢生改任卞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那年,玄宗皇帝发兵戎狄,拓展疆土,当时吐蕃悉抹逻和烛龙莽布支攻陷了瓜沙,节度使王君毚被杀,黄河、湟水告急。玄宗渴求将帅之才,于是授卢生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之职。卢生领军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疆拓土九百里,筑三大城把守要害,边疆百姓立石于居延山替他歌功颂德。卢生归朝册勋,恩礼极盛,官升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名望清重,群情翕习。三年后,征为常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极人臣,做了宰相。与萧嵩、裴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号为贤相。数年后,封燕国公……卢生的儿子卢俭、卢传、卢位、卢倜、卢倚,都很有才能。他们所结姻亲皆是名门望族,卢生又有孙十多个,子子孙孙绵延五十多年,卢氏一门显赫天下……”
卢生的一生荣辱显赫,令人叹为观止,而经由冯道口中缓缓叙述,真实得让人觉得这哪里只是个故事那么简单
在座的都不由自主的发散了思维,觉得这个肯定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随口能够编造的出来的。刘仁恭彻底收起了小觑的心思,他不认为这是冯道能够杜撰的故事,那么,难道这真的是他从赵州和尚那里听来的吗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