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因着刘仁恭这些年横征暴敛,张氏对他印象很差,所以他没说跟刘仁恭有交情,只把刘守奇抬了出来。张氏果然好奇探问,冯道把刘守奇的年岁、样貌、为人一通胡诌乱编,果然把张氏糊弄住了,反欣喜起来,拊掌笑道:“大善!”看着冯道,张氏眉眼舒展,满目慈爱。
冯道才要松口气,倏地张氏神情一变,懊恼道:“早知如此,就该先给你寻门亲事才是。有道是成家立业……”
“阿娘,我还要替阿翁守孝呢。”
张氏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心里却是叹息,因着三年孝期,儿子的亲事怕又得耽搁好几年。
冯道既在张氏跟前过了明路,很快他欲离家往幽州谋业的打算全家人都知道了,冯良建只定定地看着长大成人的儿子,好一会儿方才说了句:“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便是。”竟是比隔房的两位伯父还要洒脱,气得张氏险些与他吵了起来。
2、剪径贼
冯道离家时已过春分,天气转暖,有利出行,然则世道艰险,近年来河东的李克用和河南的朱全忠打得厉害,颇有种不死不休的感觉。景城虽属卢龙境内,却在边缘地区,偶有乱兵犯境,所以这一路着实也不太平。
冯道并不是一个人走的,他约了行脚的商人,结伴同行的商队约有二三十人,其中有不少人频繁来往于太原和幽州,也有人去过汴州。只是近来汴州和晋阳之间的因为战火频发的缘故,商道不太好走,所以才有人想着改道去幽州碰碰运气。
行商之人游历九州,见多识广,冯道最喜听他们闲聊,虽然有时候他们讲出来的故事里会添加许多道听途说的虚夸成分,但依然不会妨碍冯道吸收这些趣闻。
“听说陛下赐梁王姓了国姓。”
朱全忠原名叫朱温,全忠二字便已是先帝赐名,这回又赐了国姓。冯道嗤的一笑,“李全忠”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字,上一个叫这名的,一把火把自己全家烧死在幽州城楼上了。
“国姓有什么,晋王亦是国姓。”
李克用是沙陀人,他父亲原叫朱邪赤心,因功被唐宣宗赐了国姓,改名叫李国昌。由此,子孙世代都姓了李。
“那晋王和梁王都姓了李,岂不就算是兄弟了”
这话惹来众人大笑,一人打趣道:“敢和梁王称兄道弟,是嫌命太长吗”
冯道不禁点头,百姓的眼睛果然都是雪亮的,上一个跟朱全忠称兄道弟的朱瑄朱瑾俩兄弟,可都没落的好下场,据说朱瑾死后,朱瑾妻子被掳,要不是朱全忠的妻子张惠是位和李克用妻子齐名儿的贤惠人,以情相劝,最后送朱瑾妻出家为尼,得以保全,不然早不知道被朱全忠糟蹋的不像样了。
“圣人倒是想叫梁王与岐王做兄弟,只是梁王未允。”
岐王李茂贞,原名宋文通,这又是一个藩镇节度使坐大后赐的异姓王。唐帝李晔与先帝相比,算得上是个有志有谋的皇帝,曾经试图从李茂贞手中摆脱傀儡地位,打了好几仗,只可惜江河日下,他空有力挽狂澜之心,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改变天下格局。
李晔搞不定李茂贞,便想拉拢朱全忠去搞定李茂贞,朱全忠倒是有心想分这一杯羹,只可惜他也不是傻的,这会儿自己跟李克用正打的死去活来,实在分身无术。恨只恨李克用跟个疯狗似的,死咬着他不放,让他有便宜都没法占。
藩镇首脑们的野心,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冯道想着,这行商之人都能知道的事,圣人是否也该知道呢以虎拒狼,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都说上阵父子兵,晋王有十三太保,梁王的侄儿朱友宁倒也不是等闲之辈。”
“错了,李嗣昭是晋王弟李克柔的养子,不是晋王养子。”
“那李嗣昭为什么名列十三太保之二”
“哈哈哈哈,你还真信了。”一太原商人大笑,“什么十三太保,都是百姓杜撰瞎编的,传来传去,倒像是成真的了,我竟不知,这外头竟传得头头是道。”
“是假的吗”
“管他真假……”
“假不了,十三太保,个个以一当百,身手了得。特别是那排名最末的,最为厉害,堪比西楚霸王,力大无穷,勇武非凡,胜过李元霸!”
冯道本以昏昏欲睡,听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不少,插嘴道:“你这说的可是李存孝”
“对!对!对!就叫李存孝!”说这话的人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但胡吹海侃是商人本能,输人不输阵,就算不知道,他也能说自己什么都知道。
冯道来了兴致:“李存孝……可是死了”
“死了”对方一脸茫然,“什么时候死的十三太保那么厉害,怎么会死呢”
太原商人笑道:“都说你这十三太保是假的,李存孝是晋王养子,能征善战自是不假,但也仅此而已,你们外乡人不知其中谣言,以讹传讹,当真把这些人讲得太过神乎其技了。”
众人皆是不信,反将太原商人一通埋汰。
冯道打听李存孝的消息,可那商人也说不上来,只一口咬定“十三太保”之说是假的,与人争辩对错。
冯道只是想通过李存孝打听到李三旺的消息,见商人懵懂无知,便也作罢。
这一行人中就属那个在太原商人买卖做的最大,携带的货物自然也最多,随身带着四个人,两个是家中奴仆,另两人据说是走四方的游侠儿,身上功夫不错。冯道为打探河东军的事,刻意与这位姓萧的商贾套近乎,一来二去倒也熟稔不少。
“再往前,可就不太平了。”
冯道不明就里,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萧贾果然十分受用,指着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游侠儿道:“我为何斥巨资聘人一路护送,都说这一带出了个打家劫舍的昆仑奴,端的是个杀胚!旁的剪径小贼不过图财,他却是要害命,说是专好嗜吃人肉,所以哪怕只他孤身一人,却仗着一身好功夫,神出鬼没,叫人防不胜防。”
冯道不动声色,既没露出害怕的神色,也没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可就是这等反应,反倒让人急了。
“你莫以为我是吓唬你,冯七,你也该知道我不比他们那些人,最爱嚼舌根胡说八道,我是真见过那人,字字句句都所言非虚……”似是想起了往事,萧贾略带虚肥的身体抖了抖,“那一次,真可谓是死里逃生呐。”想了想,又补了句,“我跟你说,其实我没打算再往前走,这些货我打算就在前头镇子上出手,然后就返回太原去。”
冯道“哦”了声,不免有些惊奇,萧贾带出来的货不算少,足足装了一整车,他除了私运被刘仁恭明令禁止的茶叶外,冯道心细,觉察到辎车上装了几箱子丝绸、香料,更甚至还藏了一些锅铲犁头等生活铁具。
冯道只觉得利令智昏,为了高额的金钱回报当真能使人铤而走险,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搏命,因着这个观念,他先入为主给萧贾贴上了标签,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然会说中途倒卖赚点微薄之利就够了。
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没想到萧贾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又过了一日,萧贾带着一个游侠儿脱队离开了两三个时辰,返回时带回来一群陌生人。
这些人俱是身材高大之辈,两颊瘦削无肉,狭长眼,鹰钩鼻,长相略异于中原人士。走路带风,虎虎生气,萧贾带着人一靠近队伍,就惊得埋灶生火的商人们个个跳了起来,哪怕等萧贾耐心的解释完,依然无法让人放下戒备。
这七八个人俱都不开口说话,只是冷着脸,眼神犀利,气势迫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之辈。在商队众人战战兢兢的防备下,这些人二话没有,径直将萧贾车上的箱子一一抬走。
萧贾与其中一人头颈挨在一处,小声说话,那人穿着一身紫金锦襕绵袍,肩上又搭了件厚重的裘皮,似是十分畏寒的模样,可喁喁间额头细微的汗却正顺着鬓角往下淌。
冯道借着火将手中胡饼两面烤软,目光仿佛从始至终都不曾旁视,专心致志的侍弄着哺食。火上烤着饼子,他也不急着吃,起身伸了伸腿,一边扯松裤腰带一边往草丛里走。边上有人见了,知道他这是要去方便,调侃道:“冯七郎,这还不等填饱肚子呢,怎的屎尿倒先崩出来了”
冯道也不生气,头也不回的专拣葳蕤之地钻,转眼身影就没入草丛。
余人继续各自忙碌,眼见萧贾带来的人陆续搬空车子,萧贾一副喜笑开颜的模样,应是生意做成赚了不少。同行不由放松了警惕,有几个与萧贾关系不错的,甚至互相调笑了几句,萧贾但笑不语。
这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维持不到盏茶片刻,有道是风起云涌变化只在刹那弹指间。这一行二十余人不过是些平民出身,会拳脚功夫的委实寥寥,萧贾带来的壮汉去而复返,手持刀剑利器,砍斫人头犹如收割草菅,有些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惊呼出声,便已人头落地,鲜血四溅。
萧贾拢着袖子,站在空荡荡的辎车旁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景,直到那个裘皮贵人拎着滴血的刀向他走来。
“这批羊羔不如上一次的肉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讲的却不是中原官话。
萧贾内心是不满这话的,面上却完全没有一丝怨怼,反躬身行礼,将态度摆的极低。
“舍利见谅,我本是奉夷离堇之命往晋阳探听晋王消息。”言下之意,做买卖只是掩护,能顺手带过来这么多肥羊,已经很不错了,做人不能不知足。
但这位被换做舍利的男人显然并不这么想,他虎目环视,目光中依然带着厚重的不满。他的手下已经开始收拾现场,尸体扔在一旁不管,只拣那贵重的货物用车载走。
倏地,舍利目光一凝,视线落在那篝火堆旁一只已被烤得边缘发黑的胡饼,那胡饼在混乱中被人踩翻落地,和泥块草籽混杂在一处,若非细心都不会留意到。
“刚才……是不是少了一个人”他伸手指着那张胡饼,“刚才在这里,有个瘦骨伶仃的男人,脸很白,没有留须……”
舍利的记忆里极好,萧贾更是不差,只听这么简略描述,他就已然猜到所指何人。萧贾跑到死尸堆边上清点人数,果然没有发现与冯道相似的身形,他心里一个咯噔,脱口道:“是冯七!”
这一路上同行十多天,冯七给他的印象是为人和气,爱笑,话虽不多但谈吐气质俱佳,是一位很容易招人好感的一个青年郎君,只身在外虽文人体弱,但从不曾抱怨,十指尖尖,掌心无茧,可见没吃过什么苦。萧贾接触过后,便对这种不具备威胁力的人直接忽略掉了,和冯道相比,队伍里那些经常跑动跑西,见多识广,会些拳脚功夫的商人才是值得他盯梢留意的角色。
“真逃了一个”舍利打了个唿哨,示意手下散开搜寻。“是个什么人”
萧贾摇了摇头:“他行李俱在,即便是逃跑,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应该不会觉察到我们的身份。”
舍利不以为意:“管他什么人,抓到直接杀了便是!”
萧贾没反对,默认了他的意思。
3、昆仑儿
冯道跑得气快喘不上来了,但他丝毫不敢有半点松懈,也根本顾不上去考察地形。草叶子刮在身上,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割出道道血口子,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以及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然而即便他已经使出吃奶的气力,也依然没能逃开后头的追兵。那些人似乎天生就是最优秀的猎人,在荒野里像鬣狗一样能够轻而易举的嗅到猎物的气息,然后紧紧咬住不放。
冯道清楚自己此刻已然力竭,他甚至很聪明的尽量不去踩踏草丛露出行迹,但是这些毫无用处,等到以他的耳力能够听到身后呼呼喝喝的笑声时,那跟紧绷的弦突然就断了,他一个趔趄扑通摔倒在地。粗粝的石子剐蹭过他的脸颊,他努力想爬起来,可惜四肢无力而且不可自控的在颤抖,无力支撑他的任何动作,他徒劳的在地上挣扎,而身后那种危机感犹如实质般的攀爬上他的脊梁骨,引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
“哈哈,终于逮着你了!”
“这子跑得真慢呀,比兔子容易逮多了呢!”
一只靴子重重踩上他的背后,将冯道堪堪爬起的身子又给踩塌下去,冯道整个人跪伏在地,踩踏住的腰脊骨发出咯吱声响,剧痛感迅速吞没他的五感,冷汗如瀑。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汗水浸润进他的眼睛,辣得他没法睁大眼睛,眼前模糊的晃动着人影。他的发髻被人一把揪住,发根被拔动地头皮刺痛,他的头被拽拉着抬起。
“是个白脸呢,脸皮子可真白,跟羊奶似的。”有个粗哑的声音戏谑着说,“草原上的女人脸蛋都晒得红坨坨的,没他好看!”
“哈哈哈,那是你少见多怪!中原的女人多的是皮白脸嫩的!”
头顶重压,冯道猝不及防的被人摁入了泥土里,鼻子呛了灰,险些一口气闭过去没能接上来,胸骨疼痛加剧,简直生不如死。
对话讲的绝对不是官话,也不是燕赵之地的方言,从头到尾,他努力辨认过,可惜一个字都听不懂。他几次想开口说话,但是一张口牙齿就被怼到了地上,啃了一嘴的泥石,咯得他嘴角裂开,口腔里除了泥腥气还混杂着鲜血的甜腥。
这帮人是见惯了血的,冯道那张被折磨的狼狈不堪的脸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取悦到了他们。这几个人手里提拎着染血的刀,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
踩着冯道的那人,更是用刀刃在他后颈上比划着,跟同伴打赌说:“我能一刀砍断它,你信不信”
“你有这等膂力人的颈骨可不是那么容易一刀切的。”
“试试看”
“你拿什么做赌”
“输了我给你一头羊。”
“我不要你的羊,要你上个月掳回帐的那个女人,反正你也睡够了,把她给我吧。”
“怎见得我就一定输,要是你输了呢”
几个人争得不可开交,冯道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也能从语气中猜测出一二分来,心中悲恸异常,欲挣扎反被压得更低。
“好了,好了,赌注等会儿再说,先让你们看看我的刀法!”
寒芒毕露的长刀高高扬起,只听得那人“嘿”的一声呼呼喝喝,手起刀落。
冯道绝望的闭眼。
耳畔刀风袭过,而后一切归零静止。
冯道屏息,等了许久才发现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背上的重负却陡然消失,他挣扎着扭过头,只见阳光下,自己身侧那团犹如巨塔般的人影轰然倒塌下去,砰的声砸了他的身边。
鲜血从断裂的脖腔口喷涌而出,血水发出呲呲声响,流淌了一地。冯道惊惧失声,手脚并用的爬开数尺。却见身旁接二连三传来砰然倒地声,原先围困住他的四个人居然一个不落的在顷刻间人首分离,其中有一个颗脑袋骨碌碌的恰好滚到了他的面前,那首级面目栩栩,一双眼尚且睁着,竟是死不瞑目。
冯道只觉得眼前发黑,胃里那种恶心感上涌,勾得他频频干呕。没等他麻木大脑反应过来,又一团黑影笼罩住了他,他心头一跳,遽然抬头。
商队的货物已经拾掇干净了,二十来具尸首垒成一座山,舍利摸着胡子摇头:“铁器还是太少了。”关外不缺铁,不论是生活用具还是作战武器,金属制品都是稀缺货。
萧贾暗暗咬了咬牙,招呼人牵过马来,翻身上马,招呼说:“舍利,我们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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