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赵州和尚让他转述给自己听,又是何用意呢
“卢生活到了八十岁,临终玄宗还特意遣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去探望,恩旨殊异。因这一切皆由吕翁枕中而来,是以,这段轶事亦称作枕中记。”
刘仁恭心头怦的一跳,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他腾身从凭几上挺直腰杆,因为太过激动,一时忘形,起身时袖子带到了棋盘,只听一阵叮当作响,棋子泰半扫落于地,有几颗蹦蹦跳跳的滚到了冯道的鞋边上。
冯道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上前半步,铿锵有力的话语直指刘仁恭内心。
“刘公今年四十有九,可还记得当年在枕中窥得的己身”
刘仁恭心神大震,忍不住“哎呀”一声,跺脚道:“原来竟是真的!果然是真的!”伸手拉住冯道的双手,激动的叫道,“郎君教我!郎君快快教我!”
旁人不解其意,吕氏父子面面相觑,弄不清刘仁恭这是突然发的什么癫。
冯道手指被抓痛,面上却还要带着和煦的微笑,心里暗暗吁了口气。得亏他博闻强记,真不容易,兜那么大一圈子,终于把刘仁恭兜进瓮里了。
刘仁恭一连迭声的求教,冯道勉为其难的说:“刘公求仁得仁,有何所求”
刘仁恭根本无暇去管冯道这以退为进的举动背后有多少逻辑不通,投奔晋王后,他一心想借李克用之势打下幽州,没想到上下打点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兵是借来了,但他凭自个能耐却没能挨到幽州半点儿,最后还是李克用自己带兵成功拿下幽州。这令刘仁恭陷入了塞翁失马的尴尬境地,幽州是李克用亲自打下来的,他就是个陪跑带路的,论功劳大概跟李存审差不多,但李存审是什么人那是李克用的养子,十三太保中行九,论亲疏远近,李存审能甩他几条街。
晋王根基在河东,河北燕赵之地打下来后,肯定会让自己人驻守。刘仁恭眼馋幽州节度使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怎么想,李克用都不太可能把幽州这个便宜白白让给自己,毕竟李克用养子无数,身边能人辈出,他刘仁恭这种半道投靠的又能算得上什么
“还请郎君教我!”这句话说的当真实心实意了。
至于之前嫌弃冯道年纪小,怀疑他是个骗子嗯,没有的事!赵州和尚选中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骗子呢。
冯道左右看了下,刘仁恭明白他的意思,忙道:“都是自己人,无妨。”
冯道露出腼腆的笑容道:“听闻晋王佳丽三千,姬侍盈室。”就这么一句话,说完就停下了,只笑吟吟的站着。
吕寿和吕兖父子俩都是一凛,其后露出恍然的表情。
刘仁恭只一个愣忡,随即也反应过来,但他犹自不太相信,迟疑道:“未曾听闻晋王贪恋美色。”
众所周知,李克用十分敬重发妻刘夫人,即便刘夫人多年无子,膝下空虚,也依然撼动不了她的地位。世人常拿两位异姓王做比较,晋王李克用和梁王朱全忠性格迥异,但有一点却十分相似,他二人的妻子皆是聪慧贤淑,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刘夫人外柔内刚,不仅经常陪伴夫婿随军出征,还擅长出谋划策,偏李克用这暴烈脾气,轻易听不得别人半点悖逆之言,唯独刘夫人的谏言,他总是言听计从,从不拒绝。刘夫人爽朗大度,她没有子嗣,便主动替李克用采选能够生养的娘子,如今那位生养了四个儿子最受宠爱的曹夫人就是刘夫人举荐的,且刘夫人不嫉不妒,将妾室所出的子嗣视同己出,其中最得宠的正是曹夫人所出的三太保李存勖。
可说在刘夫人的持家有道下,晋王府妻妾和睦,其乐融融,完全没有争宠倾轧的迹象可寻,和后院如云美色相比,李克用的兴趣更多投注在了征战拓疆带来的快/感上头。
“晋王不曾贪恋美色,那只能说明那些美色不够美而已!”
刘仁恭再次被冯道的话震惊,他张了张嘴,脑子里闪现昨夜的欢愉,喉结一动,咽了咽口水,沙哑道:“想不到你年纪虽小,看得却比我更明白。”
吕兖有些急了,张口欲说些什么,被吕寿一个眼色给压了下来。
刘仁恭重重的坐了回去,垂首沉思。
房间内气氛陡然寂静,刘守光不明所以,喊了声:“阿爷!”
刘仁恭抬手,示意儿子闭嘴,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般射向冯道:“即便我献上美人,焉能保证晋王不会舍我择他。”
论功行赏,若是不能得节度使之位,无论再给什么赏赐都是虚的。从一开始,刘仁恭的野心就是盯着那个位置去的。
冯道笑道:“刘公担忧的不外是李存审,然而养子当真就比得力将校更靠得住吗”
吕寿父子俩闻言,心下觉得这少年郎君怕是过度膨胀了,时下盛行收义子与赐姓,为的不就是笼络人心,凝聚实力,有什么能比父子情更坚固的信任和羁绊上阵父子兵,说的可不就是这个。
吕家父子觉得冯道在大言不惭胡说八道,在晋阳混过一段日子的刘仁恭却有了不同以往的体会,听了冯道这话,没觉得冯道胡扯,反而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恍然道:“对啊,我怎么就忘了李存孝、康君立的下场了。”
冯道眼皮一跳,这两年他一直打探李存孝的消息,奈何交通闭塞,能力有限,自打知道李存孝被刘夫人领出邢州城后,便再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信息可询。此刻陡然听得刘仁恭提及,他心里忍不住一阵狂喜,自己卖力唱作半日,终于等来自己真正想要的重头戏了。
他内心焦急,面上却是一派轻松,用少年人独有的天真语调,轻轻说道:“李存孝下场如何,刘公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
吕氏父子不关注这些事,当然更不清楚各种细节,听了他俩的对话,吕兖忍不住问道:“李存孝与康君立所为何事”
刘仁恭没回答,一旁的刘守光抢先跳出来说道:“李存孝死了,被晋王五马分尸了!康君立因为李存孝的事在晋王跟前多说了两句,惹晋王不快,被关进马步司,也死了!”
冯道骇然,他印象里李克用虽鲁莽冲动,但也不至于会连杀两子,这阵前杀子该有多寒人心引起军中将士多大的震动这招使得该有多昏他之前故意提李存孝,不过是觉得李存孝作为养子,与李克用发生龃龉,但有刘夫人从中调和,李存孝回到晋阳后可能暂时不会受到重用,但也绝不该有性命之忧。
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存孝若是死了,那李三旺是否知道这事,他又去了哪里
冯道一时心绪不宁,索性这会儿挑了话题后,不用他再煽风点火,自有那刘守光兴冲冲的替他站出来描补。
对于李存孝和康君立的死,吕寿父子也很惊讶。
吕兖道:“此事发生于何时”
“不过半年,康君立七月惹恼了晋王,后来过得数月,听人说已经死在了马步司。”好端端的人怎的突然死在官署内,可见内情不是囚禁那么简单。
在座的也就刘仁恭算得上是李克用的部将,但他资历浅,尚未能打入那个亲信圈子,所以很多事,他也并不太清楚详情。只是冯道的那番话,到底给了他一种自我安抚的信心。既然李克用现在抽风一样对养子如此严厉,甚至到了杀念横起的地步,那么,以这样的心态看,现如今李存审的优势也不复存在。
刘仁恭高兴的咧开嘴,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见张娘子!”
吕寿和儿子对视一眼,心里暗骂刘仁恭多大的脸,昨儿个才醉酒强要了人,闹得整宿内宅不消停,天一亮忙着使人出去寻医诊治,眼下又想将人当礼献上去为自己晋升做铺垫。吕寿虽然不会在意一个女人的死活,但刘仁恭这般杀鸡取卵,却还一副理所应当的吃相,着实叫人寒心不已。
吕寿面上不显,轻咳一声,吕兖立即会意,说道:“将军且慢!你这样当面与张娘子说,不免令她误会将军薄情了,将军送她入晋王府本是一番美意,不如还是让拙荆与张娘子解释一番,以全将军一番盛情。”
吕兖这番话说得刘仁恭五体舒泰,抚须笑道:“还是兖郎考量周全。”
冯道刚回过神来,便听得他俩这番装腔作势的对白,不由胃里一阵恶心翻涌。他原以为自己练气功夫修炼到位,这会儿突然发觉其实论厚颜无耻,自己这点段数还远远不够。
1、墐泥钱
刘仁恭将张丹凤带回幽州之前,还跟卢彦昌发生了争执,不过卢彦昌虽不舍美人,也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自己得了李匡筹那么多资产,还想再霸占妻妾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再加上刘仁恭明说是要将美人献给晋王的,卢彦昌不敢跟晋王抢人,只得悻悻作罢。
等元行钦知道刘守光根本没将冯道招揽到身边,甚至不太在意的将人放回家去吼,气得脸都黑了,直骂刘守光鼠目寸光,这反惹得刘守光愈发对冯道心生厌恶。
到了二月里,占据两浙的节度使董昌在越州称帝,虽说唐室衰微,藩镇势大,但天道民心对大唐社稷还没到彻底沦丧的那一步,董昌此举,形容谋反,算是做了个出头椽子。
消息传到幽州时,李克用还沉浸在温柔乡中,算算日子,此次出征历时已久,于是决定返回晋阳。临走前,李克用向皇帝呈表奏请任命刘仁恭为卢龙留后,这可把刘仁恭给乐坏了。
“去,叫人备上金帛厚礼送予张夫人!”碍于李克用还没走,他还懂得尚需低调,不过想着枕边风果然厉害,投桃报李他也得赶紧将张丹凤哄开心了。
刘仁恭的妻子年纪大了,内宅庶务便让侍妾简氏操持,简氏便是刘守奇的生母。儿子与她分离已有数年,她盼儿子盼得望眼欲穿,好容易盼到了夫郎坐上了幽州第一人的位置,儿子也从晋阳返回幽州,母子团聚,本该是喜上加喜的高兴事,可没曾想,这一波从晋阳回来的家眷里还多了个罗氏。比起简氏,未曾生养过的罗氏,鲜嫩姝丽,如朝阳若明珠,简氏素来仗着自己比主母年轻而恃宠而骄,原先听闻郎君在景城得了李匡筹的妻子张氏,吓得她寝食难安,后来张氏被献给了晋王,可没把她乐坏了。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刘仁恭在外头还有一位颇得宠的罗氏。
罗氏是景城吕家进献的,简氏打听清楚后知道罗氏原只是吕家的家生奴婢,于是等人一到幽州,便寻机敲打,没想到罗氏竟也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性子。刘仁恭忙着在外应酬,丝毫不知自家后院那仗打的一点儿不输外头。
刘仁恭是真的很忙,虽然多年夙愿一朝梦想成真,喜不自禁,然而李克用并非是真傻子,即便他傻,晋王幕僚们也不都是傻子。刘仁恭虽然赢了李存审拿到了留后一职,然而李克用拍拍屁-股走人时,也没给他留下几个可用之才,反倒是原先幽州的那些世家旧将,论家底门第,个个都要比刘仁恭强悍许多。远的不说,就说高思继兄弟几个,勇猛强干,在燕赵之地极具人气。刘仁恭这位置是怎么来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幽州节度使更替太快,不像成德王家那般子承父业,代代相传,反而都是被手下部将给抢掠替代。
高家在幽州威望那么高,高思继更是因擅使长枪闻名,人送雅号“白马银枪”,比比他那个“刘窟头”的诨号,孰高孰低,立见分晓。
李克用任命高氏兄弟为都将,分掌幽州军-队,高家麾下的部将兵卒,都是幽州山北等地的豪强,真真儿的有兵有钱。刘仁恭哪怕坐上了节度使的位置,依然不敢去惹高家。
远在景城的冯道可不管刘仁恭怎么去跟高氏兄弟玩心机,他带着冯远回到家后把张娘子的情况一交代,张娘子的奴仆当场抱着孩子失声痛哭。冯炯和三个儿子商量一番后,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就放在冯良建夫妻名下,唤作九娘。
九娘长到七八岁时,容色已是出众难掩,冯道没见过李匡筹,但遥想着李匡威的相貌,想来兄弟二人差不到哪去。九娘还真是特别会长,她五官随了生母,脸型却又像了李家人的,糅杂在一处儿,雌雄莫辩,显得分外好看。家里人从小看她长大,倒没觉得怎样,但是村里人却不尽然,这不前头六娘才嫁出门,居然就有媒人上门替九娘说亲了。
这些年刘仁恭在幽州,从卢龙留后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卢龙节度使,甚至还借着李克用的手弄死了高思继兄弟几个,一家独大后的刘仁恭今非昔比,渐渐对李克用阳奉阴违起来,李克用征兵唤他出征,他各种打马虎眼,推诿不去,弄得李克用恼了,派了李存信过来讨伐,李存信喝醉酒误事连累河东军吃了败仗。由此,刘仁恭彻底脱离李克用掌控,在幽州独霸一方。
对冯家人而言,藩镇门阀们的争斗倾轧似乎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换谁坐那,日子都是这么过,只要别打仗。幽州的百姓未必真就不喜欢李匡威,也未必就真喜欢李克用,他们图的不过是个安稳。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除去野心勃勃,试图趁乱一展宏图,成为一方霸主之人,也有类似黄巢、秦宗权之流做事只顾眼前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庸残暴之辈。
而刘仁恭,介于二者之间,他不够极端残暴,但他足够贪婪。
刘仁恭从来都不是位君子,冯道曾经对王镕这样的滥好人摇头欷歔,然则时至今日,他为自己年幼无知而感到羞愧。这些年,刘仁恭在幽州的敛财之术已经疯狂到一种变态的境地。
冯道挑了挑灯芯,继续在灯下翻书,这时张氏进来,怀里揣着一只钱袋,走动间能听见袋中铜钱叮咚作响。冯道一个愣神,抬头问道:“家中还有铜钱吗”
张氏用手搁在唇上,连连嘘声:“这是你阿婆偷偷藏起来的,让去南边买点茶回来。”
冯炯年前过世了,留下褚氏承受不住打击,好几个月卧榻不起,食欲不振。这几日忽而心心念念的想喝茶,这让侍疾的儿孙们都傻了眼。无他,只因如今卢龙境内着实买不着能入口的茶叶。
自德宗以来,茶税是十税其一,茶盐生意素来乃是暴利,所以为了税收,官府对私盐私茶贩子都会严查。如今长安朝廷衰败,天子势微,地方税收全都归藩镇自行所有,所以刘仁恭接手幽州后,对整个卢龙境内的茶叶生意盯得尤为紧要,只是和旁的节度使相比,刘仁恭后续所为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点。他不仅禁私茶,索性连南边的茶叶贩子一并禁了,不管商贩是否按照规矩给官府缴税。
外来茶叶禁止入境后,刘仁恭自行派人上山采茶,然则卢龙境内何来茶树可采,不过是糊弄着采些树叶混作茶叶炒来卖钱,这种茶如何能吃少不得一些嗜茶者找些门路偷偷去南边买茶,然而幽州百姓并不仅仅只这一项烦恼。
自藩镇割据以来,上位者为鼓充军资,除对外烧杀抢掠外,对内少不得横征暴敛,手段不一,最常用的就是私铸钱币,造成通货膨胀,物价居高不下,苦的莫不是底层手无寸铁的百姓。
刘仁恭爱财,用的更是绝户计,恨不能竭泽而渔,搜刮压榨尽百姓的丁点价值。他也盗铸钱币,但他觉得铜铅铸钱太贵了,就用山上的墐泥制钱,下令卢龙辖下百姓将积蓄的铜钱全部兑换成泥钱流通,不遵者严惩不贷。
冯道已经好久没见过铜钱长什么样了,看着阿娘从钱袋里掏出的上千枚散钱小心翼翼的数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
冯家算不上是贫困之家,但这么些年经过刘仁恭这样沉沉盘剥下来,日子也当真越过越拮据了。他虽看似埋头苦读不问世事,实则心里门儿清。若是阿翁还在尚且两说,如今阿翁一去,二伯母他们怕是已起了分家之心。长房承继祖产,二房成年男丁最多,唯独三房,也就是冯良建这一支,膝下除了几个已出嫁的女儿外,就剩只会读书的冯道以及连针黹女红都懒得学的冯九娘。
世道如此,家里的生活条件每况愈下,冯道过完年心里已做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开口挑明,如今见母亲灯下数钱,鬓角竟已闪现一丝银色,心下不忍,脱口道:“阿娘,我想去幽州。”
张氏愣了下,一时忘了自己数到几了,愠道:“哎呀,你看你打什么岔呢。”拨弄着铜钱,从头数过,想起儿子方才所言,便随口问道,“嗯,你去幽州做什么”
冯道挨挨蹭蹭,满脸堆笑:“儿子已是及冠之年,当寻些差事挣钱养家了。”
张氏“噫”了声,低呼道:“难得你有这种想法,可这又何必去幽州寻差事,你学问好,景城少不得有人请西席的……”
冯道摇头道:“阿娘,儿子教不了学生。”
“你又要说什么学识浅薄的话来搪塞我,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读的那许多书,哪里浅薄了”
“阿娘,儿子学富五车,然,学问太杂,不善教导,怕误人子弟。”冯道没敢说自己根本没兴趣去做老师教小孩子启蒙,他志不在此,但又怕说实话令张氏担忧。“阿娘,你忘了,我与刘使君家的三郎君有旧,我欲去幽州寻他,在他门下随便寻个差事谋生,想来并不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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