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舍利后知后觉的问了句：“怎么去追人的那几个还没回来”

    漫山遍野，杂草丛生，萧贾骑在马上举目远眺，不知为何，他内心的不安在逐渐放大，眼皮突突直跳，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于是他再次催促：“不用等他们了，我们先撤！”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破空声响起，萧贾下意识的脖子往下一缩，头皮一凉，头顶的帽子不翼而飞，紧接着身边惨叫声迭起。胯下马匹受惊，慌乱下竟将他掀翻坠马，也恰是如此，反让他避过了一劫，他刚坠下地打了个滚，那马脖子上就被一支做工粗糙的竹箭刺了个对穿。马翻身倒地，抽搐不止，眼见不活。

    萧贾吓得魂飞魄散，抬头间却见舍利夺了一匹马，手里舞着弯刀，欲冲到外围去。

    “不要慌！敌人没有多少人手！不要慌！”舍利放声怒吼，可是没人听他的，那飞箭并不密集，然而一射一个准，非死即伤。舍利这次出来随身统共也没带多少人马，这一下突袭竟已是折损十之七八，剩下一些，也都犹如惊弓之鸟。

    萧贾观测地形，迅速寻了一块山石作为掩体，将身体缩在其后，回忆方才情景，只觉得异常熟悉，不由心下惶恐，喘着气吼道：“舍利！那是昆仑儿！是那吃人的昆仑儿来了！”

    舍利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怒斥道：“什么吃人不吃人的，别让我逮到他，否则我必活剐生吃了他先！”

    这话刚说完，胯下骏马中箭倒地，舍利一个跃身跳到一旁，手中弯刀架在身上防御，足下加快脚步，往萧贾藏身之地奔去。

    可惜尚未等他挨近那块山石，就听脑后生风，电光石火间他旋身就是一刀，没想这一刀竟会劈空，后背心窝上反而一震，重重的挨了一脚。他被踹趴在地，拱了一嘴泥，磕去一粒门牙，吐出一口血来。

    萧贾从山石后探头一望，瞥眼看见舍利竟被人用踩在地上摩擦，那人身高不输舍利，只是看起来特别瘦，长手长脚，毛发蓬乱遮盖住了大半张脸，全身笼罩在一团漆黑之中，毫无半分光亮。这乍一看活似山魈成了精怪，哪怕眼下还是白天，萧贾亦觉得那一眼的感受，只觉是遮云蔽日般的黑暗恐怖，叫人心生恐惧，胆寒不已。

    他因内心恐惧，先自己吓坏了自己，此刻哪里还存半分斗志，正欲求饶，那头突然幽幽传来一声叹息，这声音太过耳熟了，正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冯七郎。

    萧贾失声颤问：“你是人是鬼”

    那声音没答他，倒是那魈怪般的黑影将舍利提拎起来，犹如拎鸡崽般，毫不在意的胳膊一甩，把已昏死过去的舍利掼到他面前。

    黑影不说话，但目光犀利，萧贾当啷一声扔了手中长刀，双膝跪地，垂首叹道：“我愿降。”这句说的是官话，字正腔圆。

    冯道清透的声音里透着愤怒，他已经看到了尸堆。

    “你们是契丹人！”他说的是肯定句，不带任何疑虑，“你真名叫什么”

    “揭列。”许是冯道的态度比想象中温和，那边黑影又不见动静，揭列的胆气稍许恢复，忍不住追问道，“你怎么觉察出来的”

    他思忖着兴许问题还是出在舍利他们身上，他在燕赵之地已经十多年，入乡随俗，许多习惯已经融合的差不多，他亦是十分谨慎的人，并不认为是自己哪里出了岔子会被冯道识破。可没曾想，冯道却说：“你携带的货物全部都是关外紧俏的，可你却说是想往幽州做买卖。这话已经足以引起我注意了，可行程刚起到一半，你却又说不想走了，想半道把货出掉。”

    货没运到关外，甚至还没到幽州，这批货的价值就大打折扣，费心费力的冒险带货出门做买卖，图的就是个利。萧贾作为一个经验老道的商人，居然处处不按常理行事，这让冯道提高了警觉。待见到舍利等人出现，看到这些人异于常人的长相，冯道心中猜度的已经得到了最坏的答案。

    杀人越货实乃乱世惯有的事，可笑前一刻化名萧贾的揭列还在跟冯道故意绘声绘色讲述昆仑儿的恶行，没过多久，他自己便变成了他口中描绘过的凶残恶人。

    “他又是谁”冯道对着地上昏死过去的舍利踢了一脚。

    揭列面现迟疑，道：“是我的同族老乡。”顿了顿，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这些年把守幽州，一到秋天，就选将练兵，带人翻过摘星岭偷袭，甚至到了霜降时节，他经常派人出关焚烧塞下野草。我们族人放牧的牛羊马匹，饿死无数。我……我们日子实在过不下去，首领们也曾用良马去与刘仁恭置换牧地草场，可是杯水车薪，我等家贫之人没有财力供养，只能远离故土以求谋得一线生机。”

    冯道长长的“哦”了声，心中万分鄙视，能把强匪逻辑说的如此楚楚可怜的，揭列口才真是相当好，这种人如果只是契丹寻常的族人百姓，那才真是见了鬼。

    但揭列说的这些的确又是实情，百姓生活犹如浸入苦水，举步维艰，刘仁恭这人做事风格还真是一贯喜欢焚薮而田，不留余地。

    冯道对关外草原的契丹人了解不深，但也清楚这些游牧为生的人，天生长得孔武有力，但凡遇上荒年，便习惯越界打秋风，经常干些烧杀掳掠之事。但这些也仅限于边界线一带，揭列等人这会儿可是已经踩过界，深入到燕赵境内了。

    冯道没有立时三刻拆穿他，正琢磨着要如何套话，身后那黑影却突然拔刀挥了过来，刀离手，吋的声钉在了揭列脚尖上。揭列大叫一声，脸色煞白，那刀颤巍巍的，刀尖没伤到他的脚趾，只将他的鞋子削了一块，露出了脚趾来。

    揭列脚趾蜷缩着，全身情不自禁的发颤，他可不会傻乎乎的认为这是对方的准头不错，侥幸错过而已。

    “说！”那人开了口，声音嘶哑，像是不太会发声说话一样，但只这一个字，就把揭列隐藏的那些心思都给吓飞了。

    揭列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碰到硬茬子了，两眼发黑的计较着，最终狠狠心，绝对全盘托出，没道理自己要为别人送命，这买卖太划不来了。

    “我说！我说！他叫述律阿钵，是我们夷离堇的妻舅……”揭列说的有点磕磕巴巴，特别是在讲解到本部落概述时，约莫是语译无法通解的缘故，他甚至会冒出许多契丹语来，又怕冯道他们不能理解，更是紧张到指手画脚，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幸而冯道天性聪明，连猜带蒙的居然被他弄懂了。地上躺上的那一位身份可比揭列高贵多了，契丹是个多部落种族，依傍水草之地分而居之，其中最重要的水源之地是被他们称作“袅罗个没里”，揭列将它译作“潢水”。依傍在潢水滋养的土地上生存的契丹人和回鹘人世代通婚，慢慢的形成了如今最强大的八大部落。契丹除各部落首领之外，再往上亦有更大的首领，他们称之为“可汗”，冯道很轻松的代入大唐式的解读模式，将揭列说的部落首领“夷离堇”代入解读为“节度使”，将“可汗”解读为“皇帝”。

    而“舍利”其实并不是人名，而是契丹的一个官称，能被称呼为舍利的人，在揭列的解释里至少身份血统是很高贵的。眼前这个昏死过去的舍利，据说是八大部落中迭剌部夷离堇的妻舅。本来冯道已经能稍许理顺这个名叫“述律阿钵”的人大致的身份地位了，可惜揭列真是太惜命了，恨不能一股脑的兜底交代完，于是他的话题也就越扯越远。

    “述律氏是回鹘部落，但是阿钵并不是婆姑夷离堇的儿子，他和述律平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停！”冯道不想听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素来知道揭列这个人是个话痨，但没想到唠起来能这么没完没了。如果对方说的是官话，他或许还能听得津津有味，但这会儿官话契丹语夹杂在一起，有时候表达不清，揭列还会夹杂一些太原方言，甚至竟然还有几句沙陀语，真是越说越乱，平白搅乱了思绪。

    冯道怀疑揭列是不是刻意为之，借此混淆某些重要线索。

    山风徐徐，冯道觉得血腥味太重了，指着揭列说：“你先把尸体埋了。”揭列目光觑着冯道身后那团黑影，不敢反抗，只得忍着伤痛找工具挖坑埋尸。

    这时候，冯道才终于让紧绷的脑子稍稍放松了点，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转身面像那个黑影。

    他就像团墨一样，哪怕是光线充足的白昼，也依然无法照亮他身上的光线，他就像是毫无温度的一块冰坨，黑黢冷血。

    “……阿兄。”冯道艰涩的启口，他其实想笑来着，可是看到他孑然独立的身影，嘴角扯动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你……”

    这么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过打听消息，可惜始终不能如愿，本以为今生也许无缘得见，又想不到再见却又是如此容易。

    他想询问他别后过的可好，可眼见他这般光景，实在谈不上一个“好”字，他踌躇再三，素来巧言善辩的那张嘴这会儿竟是笨拙木纳的不知该如何张口了。

    “你还记得我吗”这话一出口，冯道“啪”的甩手打了自己一嘴巴。

    真是废话！

    冯道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嘴笨的一天。

    对面那人倏而一笑，虽无声，却如冰雪消融，整个人身上散发的锐气顿敛，他伸手过来，宽大的掌心在冯道头顶揉了揉，声音依然沙哑，许是太久没有与人讲话了，他说话换气十分不顺。

    “你……长、高了，啊。”

    冯道十分委屈，这么多年没见，怎么一张嘴依然还是直戳他心窝子，他是长高了不少，可跟眼前的男人相比，依然差了大半个头不止。他抿紧了嘴，想如同幼时那般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眼眶却很不争气的湿了，他连忙低下头，用手捂住脸，掩饰的“嗯哈”干笑了一声。

    “又……哭了”男人叹了口气，“怎么，还没……长大啊。”

    “你能不能也闭嘴啊！”冯道受不了了，拍开他的手，跳脚，“我二十了，二十了！已经及冠成年了！”

    男人歪了歪头，眼神有点呆，过了好半晌才幽幽叹息：“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冯道眼泪又掉下来了，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襟，那衣襟脏的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布料硬得像是石板。

    “你到底去哪了去哪了啊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怎么就把自己搞得像个野人般茹毛饮血，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我……不大记得了。”男人拉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后脑勺。

    冯道指腹明显摸到了一块疙瘩，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是什么”他踮起脚尖，拽低男人头颈，那乱蓬蓬发结纠缠成块的油腻发丛中，赫然是一块黑到发紫的血痂。血痂其实已经剥落了，冯道手指轻轻一拨，血痂就掉了下来，露出一大块头皮来。男人整个后脑勺位置犹如蚯蚓般团攀蜒了指粗细的疤痕，足有两寸余长，即使现如今疤痕周围的新肉和短发已经长出来了，可依然能看出当初伤口有多狰狞惨重。

    “怎么回事”李三旺的武力有多高，冯道再是清楚不过，他不敢想象是何种情况下他竟被被人伤成这般模样。

    “不，记得了。”男人吁叹，“很多事，断断续续的。忘了，很多……想不起来。”

    冯道又气又急，恨不能抓着盘问个根底，他咬着牙问：“谁伤的你，你也不记得了”

    他摇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你。我们，是，兄弟。”

    冯道倒吸气，心口酸涩得厉害：“是，我们是兄弟。”

    男人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我，姓什么吗他们……都管我叫昆仑儿！”

    冯道愕然。

    “但我又觉得，这不应该，是我的名字。”开口说的多了，话也渐渐流畅起来，但是男人的神情却是异常凝重。“我并不是完全不记事，只是很多东西，混沌成一团，稍许想一想，就觉得头疼不止。我……记得一个人名叫污落，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污落”冯道一时愣住，脑子里灵光一闪可惜没能抓住。他摇了摇头，不忍再让李三旺苦思干熬，只安抚道，“没关系，我帮你找，总能找到的。你忘掉的事也都不重要，我都能告诉你。”

    李三旺居然笑了，黝黑僵硬的面上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冯道怜惜道：“你姓李，你叫李……”

    “不！我不姓李！”笑容一收，他眸底闪过戾气，满面阴鸷，声调一下子上升许多，声音都吼破了，“我不姓李！”他的表情狰狞，几乎是咬牙切齿。

    冯道吓了一跳，忙道：“好！好！你不姓李！不姓李！是我记错了！你姓……”看他那身从头到脚裹在黢黑中的装束，真是比墨石还黑，冯道灵机一动，叫道，“姓墨！对，姓墨！”

    “墨……我叫墨昆仑”

    冯道苦着脸，昆仑儿这个绰号可算不上是什么雅号，更因为李三旺身手出众，隐匿行动于燕赵山野，以至于商旅之人以讹传讹，已经将这个打家劫舍的“昆仑儿”添油加醋，描绘得犹如地狱恶魔一般恐怖。

    冯道沉吟，既然已经把姓都改了，再给他指个名也不算什么费劲的事。

    “你，你有名字，君和……你叫墨君和！”

    三旺表情呆呆的，但随即欢喜之色从他眼角眸底四溢出来，他喃喃道：“原来，我叫墨君和。”连念了两遍，忽而笑起，笑容犹如稚儿，纯真得不带一丝杂质，“我记住了，我叫墨君和。还有，谢谢你。”




4、五千马
    他俩悄声说着话儿，那边揭列埋完尸，期期艾艾的过来，眼睛盯着李三旺。

    “郎君，我……能饶我一命吗我愿用钱赎命！”

    墨君和未作理睬。

    揭列立即意识到看似这个山魈般的男人强悍，实则这二人中能做得了主的还是冯道一人，于是他立即将目光恳切的转向冯道。

    冯道刚刚哭过，眼角还微微发着红，这会儿眼泪没了，乜眼看着人，似笑非笑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纯真无邪的孩子，却又诡异得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揭列搓着手脑袋发蒙，心想，中原的男子就是长得好看，比女人还好看，若是能掳回去，肯定有贵人偏好这一口，定能卖出好价钱来。

    得亏冯道不晓得揭列肠子里竟敢打着这样的九九，否则定要当场把他扒皮抽筋了不可。只是这会儿冯道也没想轻易放过他，毕竟那么多条人命送在他手里。

    “你觉得你能值多少钱”

    揭列愣了下，随即以为事有转圜余地，马上巴结道：“我有积蓄，就以十万钱赎己身可行”

    十万钱当真不是数目了，如今世道不好，金银不见得能兑换开铜钱，揭列报的价格，足够冯家上下几十口人好多年嚼用了。

    冯道听了以后却没有丝毫惊诧之色，反而眨了眨眼，“嗯”了声，声调拔的高高的，尾音还带着颤，听得揭列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无处安生。

    “你呀你，怎么能如此看轻你自己呢十万钱……实在是，够贱呢。”

    冯道冲他一笑，揭列只觉得尾椎骨上冒出一股冷气，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冯道和刘守奇一直有书信往来，前年刘三郎成亲，曾写信邀他去幽州，冯道拒绝了，后来也不知道成家后的刘守奇忙着立业之事，太过忙碌，竟是连封信也没有了。冯道年前就打算出门，所以打着拜年的由头给刘守奇写过一封问候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信，更不清楚他会不会回信。冯道一路上琢磨着到了幽州要怎么登门赔礼，好借着刘守奇的人情找份差事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