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揭列和述律阿钵就如同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冯道让墨君和把他俩绑了,将不方便带走的货物就地掩藏好,然后收拾了些许贵重细软,用马车拖着将揭列二人一路带到了幽州。
这两个契丹人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揭列特别擅长鉴貌辨色,那个述律阿钵却是个倔驴脾气,大约是身份高贵,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被人如此怠慢过,他起初态度还挺横,被墨君和揍了两顿,打得鼻青脸肿也没收敛嚣张气焰,后来冯道也不跟他多计较,只是不再给他饭吃,只每天供给一碗水,不打不骂也不理不睬。如此饿了几天,没等撑到居庸关,述律阿钵就像条死狗一样瘫在车上,两眼无神,思维涣散,别说骂人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墨君和同路相伴,冯道成日里笑嘻嘻的,若不是揭列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打死他都不会相信就这么个面善似佛,讲话温温吞吞的文弱青年,比那个杀胚昆仑儿还令人胆寒。
述律阿钵的惨状让揭列愈发老实勤快起来,这一路上马车赶得贼溜,又快又稳,都不用冯道催促,他就主动将两匹马喂养侍弄好。这两匹马到幽州时不见疲态,反而精神活跃,叫声洪亮,进了城后一路引来不少人侧目,甚至还有人拦道欲出高价购买。
冯道很是爽快,当真当街作价,将两匹马连同车子一起卖了。然后打听到刘守奇的家,拖着两契丹人就上了门。
刘守奇这些年变化还是挺大的,他以前不胖,打从跟随刘仁恭返回幽州后,油水摄取太好,身宽体胖。冯道见到他时,他坐在堂上,胳膊倚着凭几,一副站起来都吃力的样子。
“你……嗨,你可终于愿意从你那鸡窝里出来见世面了。不是说一辈子都不愿挪窝,就爱蹲在家里孵你的鸡蛋吗”刘守奇的记忆仿佛被重新打开,乍见时的疏离感褪去,他指着冯道,“我还以为有人冒名而来,没想到真是你,狸奴儿,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样呀!”
冯道哂笑:“哪里没变,我至少长高了吧”
刘守奇嗤之以鼻,叫人领了冯道堂上坐,冯道脱了鞋子上堂,撩起袍裾施施然的坐下。刘守奇看着眼热,记忆里那个冰雕玉琢般的童仿佛又回来了,他从凭几上撑起臃肿的身体,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
“你听家下人说你随身带了三个异族奴,你也真够心大的,这样的人能伺候好你吗”他挥了挥手,“回头我送你几个貌美女婢,你且安心在我这里住下。”
冯道哭笑不得,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润了润嗓。
“三郎你搞错了,这三人中有一位是与我交好的世兄,另两位,是我这次带来送你的礼物,权当补你的新婚贺礼了。”
刘守奇瞪大眼:“呵,这什么意思我难道还缺你这两贱奴不成你这礼送得可真不走心。”
“那可是两个契丹人。”
“契丹奴又怎的”刘守奇还真不差契丹奴,“你出去打听打听,问问人牙子,一个契丹奴才几个钱,那些人除了有把子力气可以充作马奴外,还能做什么不通教化,不事稼穑,也就富家闲人买来可充作门面炫耀一二。”他是个务实的人,家里头根本不想养闲人。
冯道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他没想到刘守奇这么些年变化还真挺大的,这孩子以前看着挺正常的,怎么这会儿越来越有他阿爷死抠门的架势,变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富家翁。还有没有点豪门望族子弟的野心了呢冯道后悔,他不该找刘守奇,或许他该去找刘守光。刘二郎虽然傲慢,至少他有一颗不甘的野心。
但是,来都来了,哪还能有退路可寻。冯道叹声气,把述律阿钵的身份坦白出来,没等说完,刘守奇已经惊得从席上跳了起来,因为跳得太急,他有些喘,肚子上的肥肉上下弹跳着。
“什……什么迭剌部,述律舍利!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手舞足蹈,“发财了!发大财了呀!”
冯道脸哗啦黑了。
真是,字字句句都绕不开个钱字。
这父子俩绝对是亲生的!
因着冯道送给刘守奇的这份大礼,刘守奇非常赏脸的给他安顿了一个住处,且是在幽州城内繁华地段,离节度使司府邸居然也不远,就隔了两条街。但是这间三进的宅院里住着的并不仅仅只有冯道和墨君和二人,在他俩入住之前,这间房子里至少已经住了六七口人。其中除了有一对住在二进正房的算是夫妻俩外,其余的都是单身汉,领的差事也都各自不一,不过经常见他们早出晚归,倒不是衙门事多忙的脱不开身,而是多数时候都是流连烟花之地,时常不见踪影。
冯道和墨君和选了靠近门廊的两间朝北空房,两间房是连在一起的,一间起居,一间寝卧。除了日照阳光稀薄了些,整体而言冯道对这样的居住环境还是满意的。他才想称赞刘守奇这个幼时的伙伴够义气时,同住的舍友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契丹可汗痕德堇派使者前来商谈,愿出赎金赎回回鹘述律部的舍利述律阿钵,昨天终于谈妥了价格,你猜是多少”
冯道摇了摇头,为了捧场,他表露出特别好奇的神情:“应该值不少钱。”
“哈!那可不是么!”舍友一拍大腿,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五千……”
五千怎么可能才五千揭列自赎其身还报价十万呢。难道是五千两白银
舍友大喘气:“……战马!足足五千匹战马!”
嚯!
这下连冯道都被惊到了!因为卖过马,所以他很清楚一匹马的价格,按照市价,一匹马根据优良好赖,价值从九千到三万不等。冯道卖掉的那两匹马都是回鹘马,因为品种优于关内马,所以他最后以七十匹绢的价格卖出去的,而一匹绢的市价大概在八百到一千之间。但如果是战马,那价值肯定更高。关键还因着战乱频发,骑兵战力勇猛,战马便尤为显得精贵稀缺,而关外的游牧民族擅长养马,但因为两边关系紧张,互不通市,优质骏马已然成了有市无价,千金难求。
若说一个揭列的身价相当于三匹战马,那么对比之下,述律阿钵的赎金相当于一两千个揭列。
这是何等样的贵人
“契丹的舍利……都这么值钱吗”冯道猜到述律阿钵身份很高,但没想到会这么高早知道那个契丹人这么值钱,他就不该轻易送给刘守奇,他应该直接带着人去找刘仁恭。
冯道感觉心好痛,谁说钱不重要钱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挺重要的!
那么多的钱,刘守奇却只给他找了处与人同挤一个屋檐的两间房。这也太抠了!
舍友不知冯道内心的痛心疾首,只笑着解释道:“寻常的舍利自然不值这么多钱,只这一个,他有个妹夫很是能干,去年遥辇氏的痕德堇即位可汗,这位耶律迭剌部的耶律阿保机就被任命为本部夷离堇,这个阿保机能征善战,年纪又轻,击败了室韦、于厥两个部落,还打败了常居潢水的奚人首领辖剌哥,这就真的很了不起了,就在年前便又被痕德堇可汗任命为大迭烈府夷离堇。”
冯道对契丹的实在知之甚少,但这不妨碍他脑子好使,听的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能迅速转换脑子。总结下来就是这个述律阿钵的妹夫,做了一州节度使,而后又迅速扩充了地盘,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成为了辖下有好几个州的节度使。
舍友似乎对契丹十分了解,讲解起来真是如数家珍一般,他在提到阿保机时,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既赞叹此人能干,又深以为契丹有这么样精悍的人才迅速崛起,对于燕赵之地,对大唐都实在称不上是幸事。在这种心情作祟下,他的表情就外露得有点儿扭曲。
若不是冯道阻拦得快,墨君和险些一掌将他拍飞出去。
舍友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浑然没有觉察到凶险刚刚与之擦肩而过。
“这样的人,能力与实力并存,恐野心不,只怕养虎为患。”为了一个妻舅,随便出手就是五千战马,耶律阿保机到底有多大的底气,想想都觉得可怕。可惜他人微言轻,说出去也没人信,同僚们只会笑他杞人忧天。
“失礼了,尚未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舍友轻轻眨眼,从失意中回过神来,见冯道正叉手与自己行礼,他忙敛衽叉手还礼:“不才韩延徽。”
5、妙人儿
韩延徽真是个妙人儿,他与冯道同岁,但是家世却选非冯道可以比拟,他是幽州人,官宦世家,卢龙节度使的位置在李茂勋、李全忠,李匡威兄弟等人轮番更替,韩延徽的父亲韩梦殷几次易主而仕,历任蓟州、儒州、顺州刺史,官位稳固,丝毫不受影响。
和冯道年少有才却困守景城老家默默无闻不同,韩延徽少时便已德才出众,成年后出仕自然也就平步青云,刘仁恭征召他为幽都府文学。
出名当趁早啊!
有了韩延徽这样的人生对比后,冯道懊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早几年打着少年神童的名号出来混,何至于落得如今这样他在祗候院一待就是一旬,幽州城坊院肆市都逛了个遍,他欲求的差事依然未见下文。
墨君和性子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但话少不等于跟他似得闲得住,幽州城逛累了,冯道没兴致再往外跑,捧着从韩延徽那里借来的两卷书读得如痴如醉,今夕不知何夕,独留墨君和一个人早出晚归的扑腾。
直到这一日墨君和回到住处,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看好了铺子,和店家说定了想盘下来,我现下没本钱,你借我些,要几分息你说了算。”
冯道这才如梦初醒般,震惊不已:“你这是想做什么”
“杀猪卖肉!”
呵!冯道吸气,不是说脑袋伤了记忆出了岔子么,这屠户营生怎的还记得一清二楚,难道当个屠夫已经成为了他生存本能了
冯道惊讶得无与伦比,到底是怎样的执念,能让一个武力卓绝之人舍下扬名立万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反甘之如饴的去做一个下九流的屠夫
冯道本性其实有些懒惫,饭可一日不吃,但书不可一日不读,无论身居何处,奢华能享,贫寒亦能忍,只要书不断顿就行。他对墨君和抱有如此的“远大志向”倒也没多大意见,他那两匹马得来的也是意外之财,且全赖墨君和之功,撒出去自然就没的心疼。
墨君和拿着绢帛原是想去赁一间铺子,没想到幽州城虽大,但这么些年被几任节度使这么折腾,再加上现任的刘仁恭在为了在大安山建筑宫殿,横征暴敛,他铸造的泥钱被称作永安通宝,面值不等,分别为“永安一十”“永安一百”“永安五百”“永安一千”。泥钱成本低廉,一枚“永安一千”置换一千枚“开元通宝”,这等发行量和膨胀率造就了幽州城货币严重不相等值。冯道卖马时不肯收永安钱,买主使的是绢帛,若换做是在长安城,按市价一匹绢帛的实际价格肯定贱于开元铜钱,毕竟绢帛易坏,不利久存,买家往往更愿意收取通宝铜币。但这些行情都没法通用到如今的幽州城,冯道心中早有预算,所以宁可亏着收绢卖马,同样的道理反向而行,当墨君和拿着绢帛去赁铺子时发现,原来兑换开来,冯道给的那些绢帛就非常值钱了。
做中间的牙人好口才,见墨君和手里不差钱,一通忽悠,等冯道觉察时,墨君和已经花尽了绢帛买下了一间地段并不算太好的铺面。
“你、你、你……”冯道这些天即便差使没落实心里头也不慌不忙的,底气不就是手里有钱不愁吃喝么这倒好,没提防墨君和脑子真不好使了,“墨昆仑你个二愣子哟。”
没钱的冯道琢磨是不是要去山上把那些掩藏的财货取出来,可是这一来一回的路程也不算短,万一这前脚走,后脚刘守奇就有音讯传来怎么办
冯道愁了一晚上,第二天早起决定去找韩延徽蹭口吃的。
可惜他算盘打得好,出门却发现韩延徽整晚都没回来,屋里倒不冷清,因为韩延徽虽是住在这里,却并不是一人独居,官宦世家出身的韩郎君少不得随身带着美婢,真是暖屋暖床居家良人。冯道上门时,那年轻娇美的娘子倚在门上,巧笑嫣兮的说:“奴方才做好了胡饼,冯郎君可要尝一尝奴的手艺”真真儿是个温柔的好娘子。
主人家不在,冯道不方便进屋,随手接了婢子递来的两张饼,一边啃着一边往回走,心里想着自己怎么就没这么好命,都是一样的年纪,韩延徽这边同住着美人儿,成日里,他的同居室友,却是脸黑得像块墨锭,天天琢磨着杀猪宰羊满身血腥。
同人不同命呢。
好气!
他狠狠咬了口饼子,结果还没等咽下去,就砰的迎头撞上了一团人影。这一下太过意外,他丁点闪避的意识都来得及生起,撞得着实结识,只觉得脸面火辣辣的疼,眼前一阵金星乱冒,饶是如此,手里的饼却捏得牢牢的。
“你可是冯道”来人很不客气。
冯道揉着鼻子,鼻梁骨酸得眼泪都涌出来了。跟他撞在一起的是个穿着绯色圆领襕衫的青年郎君,眉目隽俊,只是脸上挂着满满倨傲,反将他那温润如玉的好相貌压低了几分,见冯道呆愣着,他左手扶在系腰佩剑上,再次大喝了声:“到底是不是赶紧报上名来!”
“哦,是呢。”冯道像是受了惊吓,缩着脖子回应,“在下正是冯道。”
那人眼中的鄙薄之色似乎要化作明枪实箭般将冯道射个对穿。
“带走!”手一挥,跟随在他身后的兵卒一拥而上,根本不容冯道反抗,左右挟持着冯道,将他一路拖出大门外。
门外停驻着二三十名士兵,阵仗俨然,冯道胳膊勒得生疼,口中“哎哟哎哟”的叫唤,被人推搡着坐上一匹枣红马后,那青年风风火火的冲了出来:“走!”
缓过劲来的冯道发现,这支队伍居然纪律相当严明,列队井然有序,哪怕跟随着马后跑步前行都仅仅是散而不乱。见识过王镕的镇州军甚至亲卫是何种样子的冯道,瞬间平息下来。
前一刻还恨不能大叫大嚷不怕当街出丑的冯道突然安静如鸡,张文礼忍不住回头多瞥了他两眼。接触到张文礼探索的目光后,冯道反转过了头去,那副样子像极了心虚,张文礼冷嗤一声,满心不屑,这等样的怂货怎可能是抓住阿钵的勇士
张文礼内心琢磨着要怎样揭穿冯道的时候,冯道正眼珠滴溜在街道两旁簇拥围观的人群里疯狂搜寻,少顷,冯道目光一顿,抓着辔绳的手稍稍抬高,暗戳戳的朝人群里打了个制止的手势。
因是当街人多,胯下的马说是在疾驰,不如说是在踱步,可即便如此,墨君和的身影也不过是匆匆一闪就晃了过去。冯道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看到自己打的手势,或者说有没有看懂他的意思,墨君和原先就不够机敏,伤了脑袋后更是一根筋执拗得要死,冯道真怕他会胡来。
冯道最后被带出了城,队伍一到城外,没有了阻碍,张文礼便催马疾行,也不顾身后那些靠两条腿跑的士兵跟不跟得上,他一鞭子就抽在了冯道坐骑的马臀上。冯道骑术一般,这马突然狂跑而起,他只得双腿夹紧马腹,伏在马背上任由自己被颠得四脏六腑移位般难受,丝毫不敢松懈半分,生怕被甩落马摔断脊梁。
6、口水仗
张文礼一马当先,跑了大概半个多时辰,最后落脚在了一座私宅前。宅第门上挂着匾额,可惜冯道被扯下马时已经晕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双腿无力,踩在地上跟踩沼泽地似得,完全受不住力。
张文礼啐骂了句:“窝囊废!”见他面如金纸,喘了半天气,依旧站不直,伸手将人夹持在腋下,半抱半拖的跨进了大门。
冯道只觉得脖子要被夹断了,忍不住想到当初王镕就是这般鸡崽似的被墨君和搞得歪着脖子养了大半月才好,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他没少笑话王镕,这会儿果然报应来了。
冯道被带进了宅子,许是经历过战火的缘故,这座宅邸从外观上海看不出来怎样,里头却是掩饰不住的透出一股萧瑟的气息。院落很深,看得出来近期做过清理,树根、水井、墙角俱都堆砌着厚重的陈年腐叶,脚下的地面却扫的干干净净,梁宇虽陈腐却少见蛛。这一路跌跌撞撞进去,也没撞见什么人,冯道一时无法从外观上判断这座看似荒凉实则古怪的宅院里到底住了什么样的人,只能尽量把骑马造成的不适无视掉,保持住一份警戒之心。
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进,才在二门上遇见了手持枪戟防戍站岗的兵卒,人数不多,只寥寥数人,但环顾四周,冯道发现隐在这屋后院隅的人影重重叠叠——这宅院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清,里头到底塞了多少人,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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