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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隔得稍远了些,冯道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就觉得阿保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攒蹙在一起眉头始终没有放松,令他表情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的苦相。他又给在座的人团揖行了礼,这才带着一行契丹人垂首走了出去,宽厚的背影透着一丝孤寂和落寞。

    “倒像是个谦谦君子的样子。”等人走了,席上有人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了句。

    马上有人接话大笑:“画虎不成反类犬,沐猴而冠的人罢了!”

    冯道觉得嚼在嘴里的肉突然没了滋味,他将杯中的残酒往地上一泼,啧了句:“好酸。”

    韩延徽一双眼睛只顾盯着门口,怔怔出神,搁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他内心挣扎了一番,终于忍捺不住站了起来,向刘守文谏言道:“使君!”他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子,蹭蹭蹭的跑了几步,只可惜不等他跑到刘守文跟前,就被人拽拉到了一边,那人手里提拎着一只酒壶,整张脸红得如同猴子屁股,韩延徽来不及说什么,那人冲着他的脸打了个响亮的嗝,一股酸臭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韩延徽险些闭过气去。

    韩延徽脸色难看得瞪着对方,那人却是醉眼惺忪的嬉笑道:“韩郎君莫扫兴,来来,我陪你饮上一杯。”

    韩延徽欲挣扎,可惜他手劲太少,挣了几次非但没能挣脱,反被那人拽拉着去了他的席位上,顷刻间又是三四名武将围拢过来,纷纷劝酒,将韩延徽堵了个严严实实。

    冯道眼睁睁的看着韩延徽被灌了好几杯酒水下肚,等他从人堆里脱离出来,一张脸已是喝得煞白,眼睛熬得血红一片。韩延徽表面上看着还算正常,可是脚下打飘,眼珠子看人直愣愣的都不带眨眼,冯道实在不忍心他再被人拖回去灌酒,便上前扶了他的胳膊,将他带离回席。

    韩延徽扑通一声跪坐在地,冯道都替他觉得膝盖疼,可他却是两眼空洞地瞪着案上的碗碟,嘴里嘟嘟哝哝的往外蹦着字。冯道凑近听,方才听清楚他念叨的竟是“夷离堇”——敢情这人都醉了,还对方才离席而去的耶律阿保机念念不忘。

    一场筵席吃了一个多时辰,散场时已近黄昏,考虑到韩延徽与冯道同住,所以众人对冯道带走韩延徽毫无异议。冯道上了韩延徽的马车,赶车的是韩延徽的仆从,话很少,只老老实实的赶车,看见主人醉酒连句问话都不带有的。冯道一面感慨韩家不愧世家,连家奴都显得特别有规矩,一面有嫌弃韩延徽满身酒气,上了马车后将他踢到角落里,说道:“你可别吐啊,要吐也等我下了车之后再吐。”

    原以为韩延徽不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他却冷哼了声:“可道兄可真是薄情郎君。”

    冯道惊诧道:“这是从何说起,我送你回家反到是我薄情之举”

    韩延徽翻了个身,慢腾腾的坐了起来,指着衣襟上的脚印,说道:“这车是我的,车夫也是我的,你这哪里是送我回家,分明你是蹭我的车,沾我的便宜。”

    冯道嘻嘻一笑:“咱俩什么交情,藏明兄何必斤斤计较”

    韩延徽翻白眼:“你这人着实狡猾。我一点都看不透你。”

    冯道说:“你说的可真是醉话,我这人再老实不过。”

    韩延徽突然一把抓住冯道的手,力道之猛,让冯道手背上一阵疼痛。

    “我没醉……我说的真不是醉话,你听我一句,我是认真的……今日我与那个述律阿钵争辩,述律阿钵就是个草包,不足为据,但是我观那个名叫阿保机的夷离堇,实非等闲之辈。我原想向使君谏言,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留下阿保机,只可惜……”

    冯道挑了挑眉:“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你说的那个阿保机是来换人质做买卖的,你这会儿却要谏言刘守文把人弄死”

    兄弟,你这心也太黑了。

    韩延徽的酒似乎是当真醒了,他睁着一双眼,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今天被人拦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谏言若是一出,刘守文会怎么看待自己觉得自己手段卑劣,为人不择手段不讲诚信但是自己当真是为了主公考虑,为的并不是一己之私啊。

    冯道似乎知道他此刻内心的纠结,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韩延徽用手捂住眼,似是遮掩住愧疚之色,良久后,闷声说道:“若再给我个机会,我还是会进言。”顿了顿,最后憋出三个字。“我不悔。”

    冯道砸了咂嘴,心想,这可是个不懂变通的二愣子,这么真性情的郎君能够平安长这么大,且还能因少年有才而声名远播,果然……韩家不愧是世家啊。




8、夷离堇
    耶律阿保机几乎是连夜带着阿钵一路狂奔了数十里,一整宿都不曾休息,直到天亮时分,确定身后没有追兵后方才寻了块易守难攻的地势,命人就地埋灶做饭。

    他这次带去幽州的人虽不多,却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这些人身手不凡,若是心细之人自然能够觉察到其中的差别,所以在幽州这些时日耶律阿保机极力保持低调,但他没想到事情进展会这么顺利。他虽然嘴上一再说着想要求见刘仁恭,但是真要去见那个难缠的刘窟头,他也真怕会被缠上没法脱身。幸而刘仁恭的长子与传闻中不太相符,面上看着温和,骨子里却是个自大的,刘守文对他的不屑和傲慢就差没直接说出口了,他这个态度这大约也正是所有燕赵之地的中原人对契丹人的表现。

    一想到此,耶律阿保机内心就隐隐升出一股愤懑,但他却又无处可以发泄,谁让契丹身居关外,资源匮乏,经济落后,论富庶的确没法与中原相比呢。他心里憋着火,又想起坐席上韩延徽咄咄逼人的言辞,想着这回所受的屈辱皆是由阿钵引起的,不由迁怒道:“阿钵人呢把他给我叫来!”

    这个大舅子着实可恨,鲁莽又任性,居然会不分场合的跟人拌嘴争吵,真是嫌命大赔得还不够多。他原想着把阿钵揍一顿解气,管他回头去跟月里朵告状会闹成什么样,结果没想到居然没找到人。

    阿钵不见了!

    “人怎么会不见了”他勃然大怒,明明出城时还在一起的。

    把人都叫齐了问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这个妻兄的确是跟着队伍一同出了城,只是一个多时辰前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阿保机心里烧着火,他的一个手下忐忑的猜测说:“也许,舍利是中途返回幽州城了。”

    返回幽州城!

    阿钵返回幽州城能做什么呢几乎是瞬间阿保机就想明白了,以阿钵的心性,他还真的有可能单枪匹马返回幽州了。

    他揉捏着眉心,深吸一口气:“叫人潜进幽州城……”

    手下有些慌张,幽州城那么大,以阿钵异于常人的体型他肯定不可能明目张胆的高调走动,这叫人怎么找

    但是夷离堇接下来的话却让人茅塞顿开。

    “……去寻个叫冯道的年轻人,他应该和韩文学相熟。”

    有名有姓,这个目标范围就缩了。

    述律阿钵不是个宽容雅量的君子,他被冯道抓住,暴露身份,害得妹夫出了五千军马的代价,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在没再见到冯道之前,他只能把这份恨意埋在心里,想着总有一日要抓住冯道把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但没想到今日冯道突然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是以一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出现在他面前,前一刻他被韩延徽针对得有多恼羞,后一刻见到冯道那种刻骨的恨意就有多不共戴天。

    他做不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冯道不死,他寝食难安,但他也清楚阿保机不会允许他在这个节骨眼去报仇,所以这一路他都在寻找机会偷偷脱离队伍,终于在出城后没多久被他寻到了个机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勒马返城。

    正如阿保机所想的那样,要打听韩延徽和冯道所住的地方并不太难。于是,冯道前脚回到祗候院的住处,房门刚一打开,迎接他的就是一记手刀。

    述律阿钵为人冲动,却也并不是完全没脑子,他是想杀了冯道报仇,奈何冯道住的这个祗候院实在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地方,它地处闹事,离节度使司府邸又近,最重要的是祗候院是官衙机构,并不是民居。冯道若是死在里头,立时三刻便会惊动官方注目。阿钵知道妹夫此次来中原是有事所图,不敢任意替他招惹麻烦。拎着昏厥过去的冯道,思量再三,阿钵决定先把他弄走,带离祗候院。毕竟他还是很是忌惮冯道身边那个昆仑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垂顾,这次摸进门居然这么顺利,完全不见墨昆仑的踪影。

    阿钵不知道的是,他虽然没有把冯道砍杀在房内,但是在他掳走冯道后的半个时辰,韩延徽的婢女拎着食盒妖妖娆娆的出现在了他洞开的房门口。

    冯道醒来时只觉得脖子疼得没法转动,脑子在一瞬间彻底恢复清醒,他记起自己昏过去的刹那见到的那张脸,心里打了个突,猛地睁开眼来。

    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他被人捆缚住手脚,像是套进了一只粗麻口袋里,全身都动弹不得。四周有狼嚎虫鸣之声,温度偏低,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有点麻木。他的口中塞着胡桃,嘴上勒着布条,鼻头冻得又红又肿,鼻子发痒,他吸了吸鼻子,勉强控制着不让鼻水淌下。

    几乎是他这么微微一动,马上就有人挨近过来,没等冯道反应过来,左肩上砸下来一记重击,打得他肩胛骨痛到炸裂,他眼泪瞬间就冲了过来,惨叫声冲出口最后却变成了呜呜的闷哼呜咽。

    有人在耳边说话,是契丹话,他一句都没听懂。

    说话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再然后是三个,最后这几个人像是吵了起来,嗓门越来越大。冯道倒是不想哭,可是肩膀实在太痛了,不仅肩膀痛,他全身上下从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剧烈的痛意,也不知道那个凶残的舍利阿钵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下一刻,冯道眼前陡亮,他头上的袋子被扯了去,他下意识的眨了眨眼,抬头看见了一张温和愁苦的脸。冯道心想,如果有机会重来,他一定对韩延徽说,兄弟你的心一点都不黑,就该让他们姓刘的自相残杀。

    阿保机盯着泪流满面的冯道看了好一会儿,不发一语。

    阿钵急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他是我的仇人,是掳来的俘虏,是我的奴隶!我的奴隶,我想杀就杀!”

    阿保机冷眼瞥了过去:“要按你这样讲,你是我花了五千匹马从他手里换来的奴隶”

    提起这个,阿钵又羞又愧,对冯道的恨意又上升了。他本意并不是想把冯道带着上路的,事实上一出幽州城他就想找个地方弄死冯道,然后抛尸荒野,只是没想到阿保机的人找来的速度那么快,他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人押走了,顺带一并带走的还有昏迷未醒的冯道。

    阿保机不比刘守文,他对阿钵被掳的细节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也知道其实冯道是真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书生。按理说这样无能的人对崇尚武力的契丹人而言,收在帐下做奴隶都嫌他废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阿钵叫嚣着要杀人的时候,阿保机突然就想起了筵席上滔滔不绝的韩延徽。

    阿保机虽是契丹人,娶的妻子是回鹘述律部的,论血缘是他的姑表妹,夫妻俩骨子里其实跟中原汉人没丁点关系,但是阿保机并不是个没见识的莽夫,相反,越是了解儒家文化,他越是崇拜那个从底层人物一路翻盘最终夺得天下的汉高祖刘邦。刘邦的起家史越读越励志,他给自己取了刘姓,给岳家三部都改了萧姓——刘邦的刘,萧何的萧。

    这也就意味着阿保机骨子里对所谓的读书人并不会心存轻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其实很崇拜有学问的人。韩延徽口诛阿钵时口若悬河的自信给予了他颇为深刻的印象,在这个时刻,冯道算是托了韩延徽的福,阿保机爱屋及乌般的对他产生了一丝兴趣。

    就凭着这一丝的兴趣,冯道能活到了睁开双眼,而不是在昏迷中被人一刀剁下了首级。

    和阿保机眼神对视上的那一瞬,冯道的心微微颤了下,眼下这状况他的形象委实称不上好,魏晋风流,隋唐豪迈,在此刻的冯七郎身上找不到半点儿痕迹。从头套中现出真容的冯道,发髻蓬乱,脸上糊着涕泪,鼻头冻得通红,嘴里含着胡桃,绑嘴的布条被口水眼泪浸湿,这会儿正滴答滴答的沿着脖子往下滴,衣襟上斑斑点点,整个人说不尽的狼狈。

    阿保机眼底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冯道猛地一挣,顾不上肩头疼痛,唔唔唔的出声。

    阿保机迟疑了一瞬,终是伸手将布条给扯了下来。

    随侍的契丹勇士拔刀在手,刀尖对着冯道,那架势只要他敢放肆喊叫,顷刻间就得人头落地。

    冯道不傻,当然不敢也不会这么鲁莽。

    布条解开的刹那,他唇角翘起,冲着阿保机挺胸,努力摆出一副超凡脱俗的姿态来。

    阿保机等了半天,也没见冯道开口,自己面前的这个五官长得有点过于精致的粉面郎君,哪怕此刻身陷不堪境地,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哪怕身不由己的瘫坐在地,但是脊梁却挺得格外笔直。那张污糟的脸上看不出愤怒和害怕,他只是神色平静的看着他们。

    不,其实并不仅仅是平静。

    阿保机觉得明明对方命随时要丢,可他不言不语,不争不叱,反而以一种沉默来做无声的反抗,目光看似平静,却不乏一种倔强的不屑。

    阿保机突然对冯道来了兴趣,这一回,不再是一丝,而是很感兴趣。

    此刻如果冯道知道阿保机的内心所思所想,一定会大声叫喊:夷离堇,请停止你的自我想象!

    不知道阿保机脑补过头的冯道,其实真实的想法是还在犹豫要怎么开口比较好,他脑子里飞速的算计着各种可能性,却不想误打误撞的已经戳中了阿保机的点。

    “冯郎君受惊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想来,这其实也算你我之间的缘分。”阿保机的官话说得实在不算地道,但勉强还是可以沟通的。他面色和煦,甚至略带歉疚的替冯道松了绑,完全不顾阿钵在身后怒气冲冲的叫嚷,挥挥手叫人直接把妻兄给拖出了洞穴。

    冯道揉着胳膊,抻了抻腰,摇晃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刘郎君……”冯道冲对方叉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夷离堇这个官职转换到大唐,用官话又该怎么称呼合适他一时卡壳,稍一迟疑双手已经被阿保机牢牢握住。

    “我比你痴长个几岁,如你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阿兄。”

    冯道着实吃惊,他想象中的契丹人应该是野蛮暴力,凶性毕露,应该是如同舍利阿钵那样子的,这个叫刘亿的契丹部落首领的谈吐,着实叫人惊叹。这年头上位者都喜欢端着架子,稍有权利就会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即便是王镕那样看着性情好的,身上也少不了世家子弟该有的奢靡。

    冯道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青年,他看起来年纪和王镕相差不了几岁,据韩延徽描述,他的出身应该与生俱来就是高人一等的,绝非平民。

    这个人是本性良善之辈吗

    不,冯道并不这样觉得。

    “咳,刘世兄客气了。”这一声世兄喊的非常没有底气,但这会儿为求保命,别说对方要求称兄道弟,就叫他跪下喊义父,他也没胆量拒绝啊。

    阿保机果然对冯道的识时务感到非常满意。他的神色愈发和颜悦色起来,暂歇的山洞简陋阴湿,阿保机担心冯道那单薄的身板受寒,特意命人取了一件硝制好的貂皮给他披上。貂皮油光铮亮,显然是上等好货,这样的一件皮料完美做工精致的貂皮,价值不菲,冯道受宠若惊的表示却之不恭,推让了三次方才盛情难却的收下了。

    阿保机更加满意了。

    冯道惴惴不安的想,这到底是玩的什么呢

    他可全然没想到阿保机是依葫芦画瓢,参照的是明君纳贤臣的参军戏段子,看冯道的三辞三让表现,恰好和他认知的观点完美符合了。

    冯道裹着貂皮,冰冷的身子慢慢回暖,冻僵的脑子终于开始重新回到正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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