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说他疯,是因为他任性起来,真的是另外一副样子。白日里的天真大男孩儿到了夜里,一口气纵马奔驰三千里,连续两个多时辰不停不歇,也不知道这座下的良驹是哪里产的,居然能经受得住这般折腾。
但是马受得住,李存勖受得住,身子单薄的冯道却实实在在的受不住了。
两人扮作奴仆出的府邸,一开始还好些,为了防止冯道逃脱,二人手挽着手,亲热得像是两兄弟。可等到李存勖偷到马厩里的马,两人共骑出城之后,李存勖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越到后来,冯道越是懊恼起初就不该太过配合,就该在他出门时叫嚷起来,让人把他逮个正着。
当年冯道跟着墨君和一同逃亡时,都没吃过这等的苦头。
李存勖简直就没把他当成人,而是像个行囊似的横架在马背上。
冯道腰腹顶着马背,胃被颠得痛到极致,一路呕吐直至最后晕死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天光已是微曦。李存勖到底不是铁打的,疾驰了一整晚后停了下来憩。会儿给收拾的行囊十分细心周到,大部分都是干粮和净水,李存勖岔开两条大长腿坐在路边,一手水囊一手胡饼,一双带笑的眼眸如狼般环伺四周。
冯道睁开发出呻吟的瞬间,李存勖就觉察到了。可他却只是稍稍挪了脚,连上前查探的意图都没有。
冯道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拆散了一样,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他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这一刻,冯道难受得只求再度晕厥。
“你知道我长兄是怎么死的吗”李存勖又一把好嗓子,声线清亮干净,可这会儿他压低了声说话,嘴里含着饼,听上去像是口齿不清,可呜呜咽咽的却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六年前,长兄任铁林指挥使跟着我阿爷去打魏博罗弘信……”
彼时,罗弘信其实就是个墙头草。李克用和朱全忠争地盘争得厉害,李存信被李克用派去山东,本来可以不惊动观望中的罗弘信,可惜李存信御下无方,击退朱全忠之后竟然在魏州一代大肆劫掠,此举引来罗弘信不满,于是站到了朱全忠那边,二人联合起来共同抵抗河东军。
李落落初次随父出征,结果就被朱、罗二军给套住了阵脚,当场被梁军生擒。按李克用的意思,本是打算去赎回李落落的,可惜朱全忠根本没有这意思,非但没接受赎金,还把李落落送到了罗弘信手里。
李落落最后死在了罗弘信手里。
“我二兄为人最温善不过……如今,他落在了朱友宁手里。”兵临城下,李延鸾被当做质子押解在城门下示众,这事李存勖在被送出城前并不知情,他只知道二兄被掳,阿爷派人出城谈判赎买。但这一路上,孟知祥终日神情紧绷,到底还是被他觉察出了一二。
他打就不是个安守本分的无知孩童,虽然两位夫人将他看护得十分周密细致。
他生母是个得宠的,和两位兄长的生母不同,他的生母曹氏替晋王生了四个儿子,而且曹氏不仅得晋王宠爱,与晋王妻刘氏的关系也十分融洽亲密,甚至可以说,曹氏会得宠,全赖刘氏之功。他阿爷宅院内的侍妾无数,容颜绝色者更是不缺,可不管是那位引得李匡筹兄弟阋墙的张氏,还是那个天子李晔赐予的宫妃陈氏,都没能撼动到他生母一丝一毫的地位。那么多侍妾中,也唯独只有曹氏得了晋国夫人的命妇封号。
李存勖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他虽是庶子,可与两位兄长完全不同,他打得嫡母教养,阿爷看重,就连民间百姓都知道他的名字,戏里将他和晋王手下勇猛得力的义子干将们划成了“十三太保”,哪怕他当时其实还只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童。
两位兄长对他既羡又妒,所以论交情并不深厚,但不论如何,那两人都还是他的兄长,是骨肉兄弟。
他心里很明白,二兄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他最后的下场与长兄一样,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不仅是李延鸾回不来,如今晋阳危在旦夕,随时都有兵败城破的危险,有可能他的父母都将被埋葬在那里。
李存勖眼中蓄泪,他吸了吸鼻子,将最后一口胡饼塞进嘴里,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冷清。
冯道痛苦的调整姿势,勉强将自己四肢摊开,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李存勖坐在他对面,舌头抵着内颊,裹挟着唾沫将干涩的饼屑咽下,目光冷得像冰凌。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非要带上你这么个累赘上路”
冯道微喘着气,他肚子早饿了,可胃里焦灼感更重,使得他完全没有饥饿感。他现在满脑子叫嚣的就是疼痛,偏偏他没法把这种痛发泄出来,他甚至不能喊一声痛。他只能瘫坐在那里,像一滩烂泥似的,额头上渗着冷汗,面色惨白,却依然得保持淡定从容的表情,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对方。
“你是觉得凭我一个软脚虾居然能生擒萧敌鲁,而且还能跟在刘亿身边那么久没用被杀,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所以你想着也许我为了活命,还能再弄出一个奇迹来。”
李存勖愣了愣,而后笑了,拊掌道:“你这人,看着弱不禁风,比个娘子还不经用,没想到我看走眼了,你再有百般无用,唯独脸皮厚实这一块,无人能及。”
冯道也笑:“还好,还好,不值一提。”
李存勖突然敛笑,肃穆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李三旺如今在何处”
冯道露出诧异的神情,道:“当年李三旺不是随他义父一起回的晋阳吗他自然是和他义父在一处了。”
李存勖怒道:“你少给我胡扯,李存孝早就……”
“死了吗”冯道点头,“那李三旺应该也死了。”
李存勖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揪住冯道胸口衣襟,将他从地上提拎起来。
冯道嗷嗷的叫唤:“骨头断了!骨头断了啊!”
“你少给我装蒜!”
“三郎君!”冯道噼噼啪啪拍打着他的手,一副惶恐挣扎的表情,“你要杀要剐,求给个痛快吧,总这般折磨,我实在吃不消了。”
冯道叫唤起来,一点儿都没顾忌形象,涕泪直流不说,还一个劲的把眼泪鼻涕往他衣服上蹭。
李存勖嫌弃得将他丢在地上,连退三步。
他这边刚退后,突然耳边破风之声呼啸而过,没等他及时反应过来,鼻尖一痛,面前一道影子嗖的闪过,落到地上。等他定睛再看,却发现一支尾羽乱颤的箭矢正斜插在地面上,离他的鞋面仅半寸。
“谁”他倏地扭头,下意识地伸手想抓过冯道来挡箭,没想到冯道比他还机警,这会儿早原地翻了两个滚,与他隔开了足有丈余距离。
李存勖伸手抓了个空,再想上前时,眼前破空声密集响起,一支支羽箭在他面前落下,逼得他连连后腿,险些摔倒。他反手抽出防身障刀,摆出防御姿势。
就在他如狼四顾,警惕十足的时候,冯道那边却被人拎了衣领,一路拖了四五丈远。
“哎哟,疼疼疼……”
脚步停下,冯道被人拦腰抱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问:“可还站得住吗”
冯道鼻子一酸:“你怎么才来呀,我命都快没了。”
那声音顿了顿,斩钉截铁的说:“有我在,没人能取你的性命!”
李存勖终于发现了冯道这边的情况,他目光锐利的扫视着站在冯道身后的男人。
全身裹挟在一团黑衣黑帽中,面上蒙着帕子,看不清脸,看样子像是个游侠浪客,但是整个人的气息却非常慑人,特别是那双眼睛,隔空望过来时,那眼神凶嗜得像是野兽。
不知道为何,这样的对峙不过瞬息,李存勖心上微颤,竟是萌生了一丝怯意。但转瞬他便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一阵懊恼和羞愧。他不住的给自己打气,自己可以的,凭借着十多年来孜孜不倦的日夜苦练,他有自信他的身手绝对不会输给对方。
“何方宵,报上名来!”
黑衣人张口,破锣似的嗓子,听着让人非常不舒服:“真定墨君和!”
听得名姓后的一瞬,李存勖闪过一丝失望,同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其实他很希望对方来的是李三旺,但同样的,他内心又有点害怕见到李三旺。
然而对方并不是。
他是真定墨君和,而不是太原李三旺。
按他所了解的李三旺,那是个自便孤傲清高的人,绝对不会改名换姓苟活于世。当然,他并不知道,李三旺记忆出现了问题,这会儿是真连名带姓的全改了。
墨君和和李存勖对峙时,冯道龇牙咧嘴的检查了一遍全身伤势,他看起来没什么外伤,但是全身痛感剧烈,连站稳都颇为耗费力气。他在心底将李存勖骂了个痛快,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作势拦住了墨君和,对李存勖说道:“三郎君,打个商量,我可以随你去晋阳……嗳,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晋阳之危我有办法解。”
李存勖瞪大眼:“什么”
“不过我有个条件……”
1、弃守决
晋阳城被围已有半月,这半月来,李克用日夜登城眺望。先几日,朱友宁还特特派人每日在城下叫嚣,甚至推出李延鸾示众,令李克用愈发寝食难安。他命女婿孟知祥暗中先将几个孩子送走之后,又拖了几日,方才召集部将商议弃城退守云州。
此议一出,他的兄弟李克柔的义子李嗣昭、他的义子李嗣源,以及将领周德威一起找到他劝谏。
李克用这些时日早已心力交瘁,当下坐在榻上沉默不语。
李嗣源见状,跪下言辞恳切道“儿子在此,晋阳定能固守,阿爷万勿存退守云州之念,若是外扬出去,必然全城民心动荡,惶恐难安。”
李存信闻言反驳道“关东、河北皆受制于朱全忠,我们兵寡地蹙,守此孤城,若不舍弃,假以时日,朱友宁只需环城垒砌墙垣,挖掘壕沟,我等便将长期困守于此,飞天无路,遁地无能,唯有等死了。”他亦是声泪俱下,跪下劝道,“眼下情势危急,不如暂入北虏之地,徐徐图之。”
李嗣昭急得眼都红了,双手一叉,方欲开口,李克用已满心疲惫的挥手制止。
李嗣昭一口气憋在胸口,眼睁睁的看着李存信扶着李克用离开厅堂,直气得啐骂道“张污落这个小人”转身见李嗣源仍笔挺的跪在地上,心头一酸,伸手扶起老兄,叹道“大王太过偏信小人了。”
李嗣源忙制止他说下去“都是自家兄弟,为的也都是公事。你莫要把人想的太偏狭了”
李嗣昭欲言又止,心头拱着火却没法发泄出来。
周德威道“我看大王的意思,怕是真要弃城了。”
李嗣昭恨恨道“退到哪去我们从代北出来的,拼搏数十年,到如今反要被人撵回老家去么”
回代北能做什么去放牧吗
李存信这个怂货,鼠目寸光多少事端就是他给惹出来的。
但李嗣昭也知道自己现在在晋王面前说不上话,虽说他能征善战,晋阳正是用人之际,李克用器重他,但同样的,李延鸾却正是在他麾下营帐中出的事。李克用面上只字不提,但谁敢说他就没有心存半分芥蒂
“明明是李存信救援不及不,这小人根本就没等遇上梁军,自己就掉头跑了。”若是救援及时,其实还有机会从梁军手中抢回李延鸾的,偏偏李存信撒腿就跑了。他这么一跑,就真把李延鸾丢到了朱友宁手中,偏这口锅反被扣死在了李嗣昭身上,李嗣昭有苦说不出,“其实何止延鸾,便是落落要不是他任由兵卒抢掠”
“好了,益光”李嗣源唤着李嗣昭的字,打断了他的抱怨。“我们还是先考虑一下当务之急吧。”
周德威问道“邈佶烈,你可有什么法子能说服大王改变主意”
李嗣源摇头道“阿爷不会听我的。”他素来沉稳寡言,不善逢迎,所以虽然外界将他戏称为大太保,排在所谓的“十三太保”之首,但事实上,他远不如李存信之流得李克用亲近。
李嗣昭也知道李嗣源素来讲话一口吐沫一个钉,他既这样讲,就说明的确没办法说服李克用。
“那怎么办”
“你我不行,但未必其他人都不行。”
李嗣昭困惑道“你是指”
“此生,阿爷信赖的人是谁但凡拿不定的主意,谁的话,他会听”
李嗣昭愣住,恍然道“是刘夫人啊”
李克用的发妻秦国夫人刘氏,这会儿正一脸怒意的看着赤袒负荆跪在地上的李三郎,气得浑身发抖。
“我倒要去问问孟保胤,他就是这样护送你回云州的”
李存勖这会儿形容有点儿狼狈,不仅衣衫褴褛,还因为一路上没忍住和墨君和动手过了几招,弄得鼻青脸肿,这会儿哪怕咧着嘴笑,也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刘夫人又气又心疼。站在一旁的曹夫人可比刘夫人心狠,抽出儿子背上背着的荆条就往他背上抽“你个逆子,让你不听话”
李存勖没想到亲娘说打就打,没等荆条落背上,他就从地上一跃而起,直接跳到刘夫人身后,嗷嗷叫道“阿娘救命,阿姨她这是要打死我”
曹夫人都快气笑了,她本不是想真打,可这儿子也实在太过懒惫无赖了。
偏刘夫人还真给护着。
“行了,婉娘,差不多得啦,亚子这一路也吃了不少苦了。”
李存勖从刘夫人身后探头,指着自己脸说“阿姨,你看看我的脸,你怎么忍心下手打儿子的”
曹夫人把荆条往地上一扔“我是管不动你了。只求你别淘气,带坏了弟弟妹妹。”顿了顿,想到眼下境况,终是心慌慌的落下泪来,“你怎的这般不听话,你阿娘为你们,想方设法让孟姑爷带你们先回云州去,你若真记挂爷娘,就该带着弟弟妹妹在代北安顿好,等他们过去”
李存勖反驳道“可别拿这话来糊弄我了,我不了解阿爷的想法,我难道还不了解阿娘吗阿娘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吗她定是不肯弃城回云州去的”
曹夫人擦拭眼泪,怔怔的抬头看了刘夫人一眼,似是为被儿子戳破实情猝不及防的流露了惊讶。
刘夫人叹了口气,将李存勖从背后拖了出来,示意侍女将衣袍拿了过来,亲手替他一一穿上。
“阿娘”李存勖软软的唤了声。
刘夫人说道“你阿爷本打算等你们到了代北后,再同将士们商议弃城之事。”
“可是阿娘是不会允许的。”李存勖忐忑的试探。他其实也不知道刘夫人会说出什么样的回答来才是自己想要的,按他所想,若是迫不得已,弃城回云州代北老家也是可以的,只要一家人都还安在,没什么不可放弃的。可是又想到以阿娘的性子,怕是宁折不弯,骨子里最好强不过了,她虽是女子,却比阿爷更具有韧劲。她若当真不愿退守,那势必要与晋阳城共存亡,以阿爷对阿娘的敬重,怕也会受此影响留下来坚守。
此时此刻,想要守住晋阳城,实在太难了。虽然有冯道献计在前,但李存勖心里依然没什么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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