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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李歆

    张文礼的脚步声没有刻意放轻,他穿的皮靴子落地咔咔有声,跟马蹄铁掌似的极富节奏感。那廊庑上垂挂着的竹帘子被人用手撩起一角,一张圆润白净的脸露了出来,笑吟吟的说了句:“来了呀”

    张文礼僵硬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缓和,冲那人点了点头道:“他们人呢”

    那圆脸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的是一身窄袖黄栌襕衫,头上戴着黑色软脚璞头,脚上套的是麂皮靴,走路极轻,三两步就从高阶上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站到冯道跟前。那张圆脸长相分外讨喜,不知道是不是脸颊肉多的关系,笑起来挤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可他身上的肉却不多,但骨架很高大,往冯道跟前一站,足足高了半个头,肩也宽了好几寸。这么一对比,冯道真显得跟娘子似的,手短脚短,哪哪都矮人半截似的。

    好在冯道这些日子跟墨君和住一块儿,对“大块头”有了一定的习惯。李喜打量他的同时,他也毫不避讳的在观察对方,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互相对视了许久,久到张文礼已经将不耐烦明摆在脸上时,李喜“噫”的一声,指着冯道惊呼:“你怎的如此面善”

    冯道这会儿力气尚未恢复,听了这话,咧着一张嘴,笑了:“我瞧着郎君也甚觉面善!”这话却是假的,冯道对眼前这身材庞大的人毫无印象,但看对方衣着打扮,猜也知道绝非人物,能打好关系的他绝对不会轻易将人得罪了去。

    李喜见冯道这么一笑,眸色陡然一亮,拊掌道:“我可想起来了!”说完这句,笑意陡然一收,原先的亲善和气瞬间没了。

    冯道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的脸能够说变就变,且明明笑意融融十分亲善的面相居然也能变成冷厉刻薄,他来不及惊叹,李喜已经拂袖扭过头去对着张文礼说:“辛苦了,大郎君这会儿正在里面等着呢。”这话说的轻声细语,别提多温柔可亲了。冯道虽看不见他的正脸,却也能猜到面对张文礼时这张圆脸又会是何等样的笑容可掬。

    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呢。

    冯道低垂着头,跟在张文礼后面踏上了台阶。

    李喜没动,留在原地,目光直剌剌的盯着冯道亦步亦趋的背影,直到那身影隐没在稀疏的帘帐后。

    穿过帘帐,走过廊庑便是房门,冯道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如芒在背,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分心,直到站在门槛前,张文礼一脚踏进门去,他才反应过来,这屋里气氛十分不对劲。

    三间开的敞亮屋子,朝南的六扇门窗尽数打开,里头是没有隔断的一整间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一张床榻,屏风也不见一扇,只地上铺着若干张蔺席,席分东西,东西席面上均坐了人,看似友好亲密的主宾双方饮茶笑语,可冯道却觉得下一刻指不定哪一边席上就有可能跳起个人来拔刀砍向对面。

    冯道在这些人里一眼就看到了唾沫横飞的述律阿钵!

    和十多天前的阿钵不一样,此时的阿钵一丝狼狈劲都没有了,去了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扮,换成了丹红色窄袖圆领长袍,髡发左衽,腰系革带,脚上蹬着一双赭黄色的高靴,上了席也不脱,大咧咧的直接踩席上,满身上下缀挂着奢华的首饰,琳琅满目,全身上下透着“我很有钱”的霸气。

    冯道进来前,阿钵正跟对面的韩延徽掐着嘴架,用的正是契丹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他先天对韩延徽看不顺眼,纯粹是因为那种胳膊瘦腰细腿,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特别扎眼给闹的,在座的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这半月吃过大亏的他不敢轻易去撸旁人胡须,就觉得韩延徽在里头最显年轻,脸皮子又嫩又无用的样子特别招人恨,他拿言语挑衅,自以为对方听不懂,没想到韩延徽不仅听得懂,他居然还很不客气的还嘴了。

    韩延徽的契丹话说的并不顺溜,但这不妨碍他的气场,他的样貌看起来是个温润儒雅的文弱之辈,可冯道跟他接触过知道韩延徽性子又倔又拧,阿钵想凭着一张嘴占他便宜还真有点不太容易。

    阿钵被韩延徽激得差点儿想跳起来打人,但是他上身直了两次最后又都按捺下去了,冯道这才注意到阿钵身旁坐着的一个人来。那是一个年近三旬的壮汉,身材魁梧,穿着却相当简朴,只头上戴着顶方顶毡冠,和咄咄逼人甚是因为被韩延徽怼得有点下不来台而要恼羞成怒的阿钵相比,这个长了一张国字脸的男人五官端正,眉宇间带着一种敦厚,他眉心攒着无奈,目光斜斜的扫过阿钵,口中说着:“让大使见笑了。”

    他说的是大唐官话,虽然口齿不甚清楚,但因为语速偏慢,也能叫人听得明白。被他称作“大使”的是坐在他正对面的青年郎君,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未曾留须,眉目清淡,全身上下透着清隽气息,干净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是员武将,哪怕他此刻穿戴的是一身闪亮的银甲。

    “啜里只!你休要屈尊降贵去求他们!”阿钵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冲着妹夫叫嚷起来。

    耶律阿保机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直爆,若非念着这蠢货是月里朵的兄长,真想把他扔在幽州一走了之。

    刘守文听不懂阿钵在嚷什么,但是端看他叫嚣的态度以及韩延徽欲待反唇相讥的样子,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他也怕韩延徽口气冲得罪人,毕竟今天这一场会面目的是赎买人质,既是买卖,大家总归还是以和气生财为主。

    想想如果能借此机会打通两边的马匹贩卖渠道那是何等美妙。

    刘守文是此等想法,而阿保机想的其实也差不多,当然他肯定不会轻易允诺把马贩售出去,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和刘仁恭谈谈条件,请他手指缝里松一松,别总搞些斩尽杀绝的手段,把草原部落的族民弄得无处放牧,难以维持生计。不过他这次来,凭他的身份居然没能见到刘仁恭,对面的年轻郎君看似好说话,但又总像是说话没有底气一般,始终不肯承诺什么,每每遇到关键问题,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总之一句话,骏马想要,牧草他们照样还是要烧。

    这就有点过分了!

    阿保机其实也很想像妻舅那样不管不顾的冲对面咆哮一句:“你们这是打算吃人都不吐骨头了吗”

    可最终他没有这样做,而刘守文也没让韩延徽再出声刺激阿钵,双方气氛仿佛又恢复了和谐。刘守文在看见张文礼进门时,脸上还挂着温润的笑意,甚为亲热的招呼他说:“阿礼来了,快坐!”

    张文礼下首的位置正空着,张文礼也不拘礼,大大咧咧的进门落座,眼角都没往契丹人那边夹上一下。

    这场会晤虽准备的仓促,但筵席开的倒也并不是徒有虚名,每张席上皆摆着一张食案,案上放置着一些酒水炙肉食。张文礼落座后看见食案上的食物有些是动过的,便猜度着这个位置原该是李喜的。他也没因此而不自在,除却酒盅箸匕不碰之外,他很是爽捷豪迈的伸手一抓一扯,将一只炙羊腿撕了下来,用力咬下一大口。

    张文礼那边倒是痛痛快快的吃喝上了,徒留下冯道腰背酸痛的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他想着自己这么大一个活人,是不是要被里面的这些人选择性彻底无视到底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韩延徽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首先引得对面的阿钵下意识的一哆嗦,以为这个人又要站起来跟他继续打上一轮嘴仗,刚咬了一口肉塞了满嘴还没来得及嚼烂,他怕错失还击的机会忙不迭的把肉囫囵吞咽下,噎得他脖子上的青筋直爆。谁曾想,韩延徽根本没看他,只把目光投注向门外,又惊又喜的唤道:“可道兄!”

    冯道立马顺梯子下墙头,亦是又惊又喜且饱含深情的回应了声:“啊,藏明兄!”

    藏明是韩延徽的字,和他的名一样好听,都说人如其名嘛,反观冯道的字,依旧是他阿爷取的,依旧是出自家中那本被翻烂的《道德经》,取的是那开篇首句“道可道,非常道”——所以,冯道,字可道。

    要冯道自己说,这名和字,怎么都像是冯良建在敷衍了事呢

    时下亲近之人会直接称呼排名,在家中爷娘亲人会唤他名,墨君和会唤他做阿道,刘守奇这种混不吝的张口就是“狸奴儿”“冯七”“阿道”的乱叫,但也透着一股子熟稔劲。但冯道和韩延徽的关系远没有达到那么亲密的标准,两人门第家世也差距甚远,攀不上世兄世弟的名头,然而同住一个屋檐下,总也不能连名带姓的称呼对方,于是两个学问通达的知礼之人便互相沟通了下自己的表字。

    其实他俩爱怎么称呼对方都没关系,重点是场合不对!在这种近乎于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的氛围下,两个年轻郎君,这样旁若无人般的一呼一应,顿时酸倒了在场一大批武人出身的将帅。

    只听得嘎一声,张文礼后牙槽啃到了一块硬骨,硌牙了,牙根磨出瘆人的声响,酸得他当场捂着半边脸龇牙咧嘴。而对面的阿钵更惨,他本就被肉食噎住了,正憋着气端了案上的酒水一通猛灌,结果韩延徽这么一喊,他顺着韩延徽注视的方向往来处一瞧,“噗”的声灌下去的酒水全喷了出来,溅得身前一片狼藉。

    “咳咳咳……”阿钵咳得撕心裂肺,抓着胸口猛捶了两下,涨红了脸指着冯道,全身都在颤抖。

    偏冯道还不自知的冲他叉了叉手,笑道:“阿钵舍利也在呢,好巧啊,幸会幸会!”

    幸会你娘!

    阿钵气炸了!

    阿钵是契丹语的发音,舍利亦是契丹语的发音,但在座的比如说刘守文这类人对述律阿钵这个名字其实是不太熟的,不通契丹语的他们只知道阿钵的汉名,用官话说来,这个值五千匹战马的契丹大官他姓萧,名叫萧敌鲁。同样的,阿保机在他们的认知里也不叫耶律阿保机,他姓刘,名亿。

    在场唯一一个能听懂,但是做不到实时翻译的韩延徽,一开始就是因为开场白的自我介绍而跟阿钵打起口水仗的。因为阿保机用那不甚流利的官话言辞凿凿的说自己其实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人,而自己的岳家则是汉丞相萧何的后人。

    刘守文被阿保机如此显赫的“宗族郡望”给唬得一愣一愣的,阿保机说得太一本正经了,完全不像是玩笑的样子,他心里不禁琢磨开了,这是汉高祖哪一代的子孙被驱逐去了关外,繁衍生息到了如今呢想想三国刘蜀汉昭烈帝刘备,其实跟汉献帝刘协血缘关系早就一表三千里去了,可不照样还被世人尊称了一声刘皇叔么

    冲着这份汉室刘姓血统,刘守文对这位初见的契丹迭剌部夷离堇那叫一个客气,但刘守文认姓刘的这块招牌,了解契丹的韩延徽可不买这个账,甚至因为对方胡说八道混淆刘汉血统乱认亲缘,气得他跳起来就骂对方不要脸。

    韩延徽一开始契丹话说的不太顺溜,夹杂了不少官话,所以大家很容易半听半猜个大致来。韩延徽骂的缺德,指着阿钵的鼻子说见过圣人因功而予人赐姓改名的,没见过自己往脸上贴金攀附名门世族的。

    阿钵听不懂韩延徽说的什么郡望什么世家,两个人气场不合就开始互喷,冯道进门时,韩延徽已经能够现学现卖的用契丹词汇来精准表达自己的愤怒了。骂人最怕的是词不达意,一旦表述清晰后,阿钵的强悍之态瞬间被碾压殆尽。




7、我不悔
    席面上是没有冯道的座位的,韩延徽能来这里,凭借的也是因为他通契丹语,但他的座次也只是在边角。跟韩延徽比起来,冯道更称不上是个什么角色,虽然论起来,阿钵这个俘虏是冯道献上来的。

    刘守文特意在这种场合上让张文礼把人带过来,目的其实还是想借此当面给契丹人没脸,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抓获阿钵的这位郎君,气质太过文弱,完全不像是个能打能扛的。

    刘守文先还有一丝疑虑,怀疑冯道弄虚作假,但是见到阿钵龇牙裂目的反应之后,疑虑尽消。刘守文很满意看到对面的契丹人窃窃私语,在目光频频扫过冯道时露出各种惊恐、愤怒、痛恨、恼羞等等不一的表情后,他内心的愉悦和满足达到了顶峰,再看冯道时也不禁觉得顺眼了许多。

    “给冯郎君看个座。”

    这算是认可了冯道,给了他一席之地。

    侍从有条不紊的在韩延徽的下手设了一张席面招待冯道,冯道也不拘谨,落落大方的谢过刘守文,坐下要了吃食,旁若无人的吃喝起来。

    和冯道津津有味的吃相对比,韩延徽显然毫无胃口,食案上的餐食基本没有动过,冯道朝那食案上睃了两眼,舔着手指,伸手从他案上捞了碗羊乳。

    “你不爱饮这个那给我了。”

    韩延徽皱眉说:“一股子膻味,也只有契丹人才爱饮这玩意。”

    冯道笑嘻嘻:“我也爱饮呀!我不是契丹人。”

    韩延徽跟阿钵吵了一架没分出输赢,心里正不痛快,这会儿被冯道一打岔,倒是忘了,转过头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冯道吨吨吨的咽着羊乳,含糊答:“被人请来的,喏,就是那个人。”

    顺着冯道的视线,韩延徽看到了坐在刘守文身旁的人:“那是张裨将。”顿了顿,似是怕冯道不理解,又低声补了句,“今天设宴的东主是义昌节度使。”

    冯道喝羊乳的速度停顿了下,一息后,他继续放开喉咙畅饮,直到把空碗放了下来。

    “哦,义昌节度使,刘使君家的大郎君,我知道的。”他舔着唇边的细沫儿,伸手从食案上拿起串炙肉来。

    刘守文是刘仁恭的长子,年轻有为,性格稳重温厚,打仗也是个好手,跟底下两个弟弟相比,算得上是刘仁恭的左臂右膀了。刘仁恭很是器重他,在站稳幽州后,刘仁恭将义昌节度使卢彦威给灭了,兼并得来的义昌地盘就交给了长子去打理,于是刘守文顺理成章的坐上了义昌节度使的位置。

    刘仁恭现年已有五十六岁,自打成为幽州之主后,他便日渐骄奢荒淫,有时政务也不处理,只图享乐,他劳师动众的在大安山建造殿宇,征招大批美女纳入其中,幽州节度使司府渐渐形同虚设。

    刘仁恭手下有两大心腹最为得宠,正所谓内有李喜,外有张文礼。李喜本是刘家奴仆,近十年贴身侍奉刘仁恭,进退有度,刘仁恭很是信任他。韩延徽与李喜的接触机会不多,所以对这个人不是太了解,倒是裨将张文礼,无论人前人后,或多或少都风闻过世人对他的评价,无非就是生了副低眉善目的脸孔,只可惜架子特别大,经常一言不合就跟人动手,心胸不够宽广,有点肚鸡肠。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虽然没有盖棺定论,但幽州官面上的人大多都默认幽州节度使的继任人会是刘守文,毕竟刘守文口碑好风评高,论功绩论人品都优于两个弟弟太多,何况现如今李喜和张文礼这二位算是已经默认站到了刘守文的队列中来了。

    刘仁恭处理不过来的事情有时候会丢给李喜,让李喜带去给刘守文。刘守光倒也不是没闹腾过,可惜他伸手管过两摊差事,却都给搞砸了,文不行,武也是个半吊子,所以没人会看好他,觉得刘二郎还不如三郎呢,至少人家成亲分府另居,自己玩自己的,没伸手过界给人添堵。

    世人印象中的刘守奇就是一副与世无争的纨绔样,但是大概因为这两年刘守光太会搞事了,真应了那句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刘守光闹腾多了,刘仁恭没有嫌烦或者不高兴,还真因为心疼二郎,分给他不少事做。

    眼下,刘守光居然真靠着自己领了一队亲兵。刘守文打压二弟的法子也是简单粗暴,给闲居的三弟也派了差事,拨了一队亲兵过去,逼得刘守奇每天都要挺着肥大的肚子去操练。

    刘守奇很不开心,但没人在意他开不开心。在韩延徽的认知里,冯道住到祗候院来是因为刘守奇的关系,所以冯道身上是贴着刘三郎的标签的,可是这会儿刘三郎的人竟然坐上了刘大郎的筵席。

    “三郎君知道你来这儿么”

    冯道把嚼不烂的肉吐了出来,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了,炭炙得太久,火候不对。”

    “我问你话呢,刘三郎可知……”

    “嘘,低声低声,你敲契丹人离席了呢。”

    韩延徽果然被岔开了注意力,抬头一看,是阿保机站了起来,离席穿上了高靴。虽然看样子阿保机有心学着大唐礼仪,举手投足都自带了一种气度,但是他身材体型在那,学了文人的样子反而有种不伦不类的怪异。

    阿保机冲刘守文叉手:“某尚且会在燕赵再停留几日,望请刘大使引荐……”

    这一回,刘守文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泰然自若的坐着,一手握着酒尊,一手捏着酒盅,自斟自饮,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寡淡表情,没做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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