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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水合
满座听了安眉的祝辞,惊艳之情溢于言表,只有苻长卿一人面色倏然阴沉,双手藏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
饶是苻公再恨安眉,此刻面对这番恭维也无法发作,于是只得拉下脸来,气哼哼地令婢女在末席为安眉看了座。安眉又是行礼谢过,这才回身走到冯令媛的下首入座。
这厢冯令媛又嫉又恨,回首对自己的婢女暗中使了个眼色,见那婢女乖觉地点头离开,这才稍稍回转了脸色。不大一会儿,只见几名仆从上前为安眉布菜,鎏金盘里盛着猩猩唇鲤鱼脍,最后一道菜由冯令媛的婢女送上来,揭开食盒后竟是一盘杂草。
只听冯令媛掩袖一笑,等众人的目光注意到安眉面前的杂草时,才刻意用拔高的声调讥嘲道:“听说安姬喜欢吃这些,是不是?我特意从庭中薅了些,安姬千万别客气。”
坐在冯令媛左边的栗姬斜睨了安眉盘中一眼,却只是微微抿唇一笑。
一时满堂俱寂,苻长卿在座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冯令媛,墨黑的瞳仁里却暗中闪过一星杀机。末席上安眉面对这份公然的羞辱,却只是轻声一笑:“您可真是抬举我了。”
看也不看冯令媛一眼,她径自从盘中拈起一根蕙草,明眸向堂中一睐:“贱妾虽仰慕前贤,有心‘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却又怎敢东施效颦?妾身素知贤者当以松竹为志、香草为德,唯有一心爱护苻府这九畹春兰、百亩蕙草,丝毫不敢毁伤。”
冯令媛想不到安眉能使出这一招,一双杏眼震惊地盯着她,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蕙草、宿莽、白芷、杜衡、薜荔,皆是〈楚辞〉名物,”安眉将盘中的杂草一样样辨认出来,垂下眼感慨道,“可叹妾有香草之志,却遭善淫之谣诼……冯姬听说我喜欢吃这些,想来不过是误传罢了。”
“即便是以讹传讹,今日冯姬之举,也委实无礼,”这时苻长卿坐在榻上蓦然开口,一双眼毫无温度地盯住冯令媛,冷冷一笑,“想我堂堂苻府,何曾容人这样没规矩?”
坐在上首的苻公这一次竟也没有偏私,很是严厉地瞪着冯姬斥责:“的确很没规矩,苗圃里的草木皆由园丁辛勤侍弄,岂容你随意攀折?”
冯令媛当即大骇——她万万没有想到,苻府中的杂草竟也能附会出这些名目,偏生这一点点疏漏,竟使安眉反客为主,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这时“安眉”眼观鼻、鼻观心,心底却泛起冷冷的笑意——要想在严酷的苻府存活,貌不惊人的杂草就更加不容小觑。想到此她便微笑着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向堂上的苻长卿望去,不料苻长卿却只是冷冷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目光就漠然偏移到了别处。
可笑的杂草被婢女惶惶撤走,冯令媛也哭哭啼啼的被遣下堂,堂中家宴很快又恢复了喧闹,众人觥筹交错恣情笑闹,却各自暗怀了许多心事。
当夜半宴散,“安眉”借着疏星淡月的微光独自走回白露园,悄悄在堂阶上坐下。她也不点灯,兀自抬头望着天幕中一钩细细的新月,掏出槐树枝凑到了唇边:“刚刚你都听见了吧?苻府里就是连一株小草,都不是无名无姓的。其实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正是你。”
槐树枝在夜色里隐隐透着些绿光,将一点诡谲的暗绿映入她冰冷的瞳仁,她茫茫然望着前方又是一笑,轻声道:“你明明有五次机会可以不成就今日,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放我出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压根就不配出现在这里,也压根就配不上他。你的逞强令他烦扰不堪,也让你自己精疲力竭,没有我们的力量你什么也不是。事到如今你还不信吗?那么接下来我会让你亲耳听到。”
她一气说罢,便浅笑着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迎着午夜的南风静静站起身。
这时只听手杖的笃笃落地声由远及近,一只竹纸灯笼照亮方圆三丈,缓缓移进了白露园。“安眉”纹丝不动地凝视着挑着灯笼走近的人,双眼被灯笼发出的光亮刺得微微眯起,却始终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
此刻出现在白露园的苻长卿没有仆从跟随,他独自一人拄杖站在庭中,寒星般的双目与面前的胡女冷冷对视,周身散发出的怒气几乎要使小小的白露园扬起风声鹤唳。
“你不是她,”他终究开口打破沉默,锐利的目光似要刺透她的皮囊,“说吧,你这蠹虫,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在彼此针锋相对的一瞬间,却听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双目落下泪来。
“三百年了,苻郎,我们总





五蠹 章节31
算又能相见。”
第三十七章
这一句三百年的说辞像闷雷一样在苻长卿心中爆开,他不禁暗暗攥紧了手杖,对着“安眉”冷冷笑开:“三百年?你当我同你一样,也是怪物么?”
“三百年前,你自然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她垂下眼,珠泪从粉腮上一滴滴滑过,“三百年前,你的前世在简牍上写下一首诗,你的泪落在墨字上,给了我最初的灵气。所以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牵挂你,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寂寞时对着书卷的一颦一笑,落的泪叹的气,我都知道。”
“如果你所言不虚,我的前世还真是个磨叽的人,”苻长卿挑挑眉,在月下冷冷望着她问,“那么三百年前,我是谁?”
“被终生幽禁的废太子。当年你的母后受谗言陷害失宠,被暴戾的皇帝废入冷宫,而你也被废去太子之名,改封歧王。你的异母弟弟即位后出于嫉恨,下旨将你囚禁在歧王宫,直到你三十三岁郁郁而终。”
“陈朝的歧王么,”苻长卿在心中推算了一下,大致从史书中拎出了这么个人物,继而问道,“那么,你叫什么?”
“我是你写下的一首诗,本没有名字,”蠹虫微微一笑,“但三百年过去了,陈朝的宫殿早已灰飞烟灭,我的灵气附在一棵千年槐树上,慢慢化成一只蠹虫。如今,我叫杜淑。”
“蠹虫的蠹?”
“杜宇的杜,”杜淑并不介意苻长卿话中的讥嘲,只是淡然一笑,“苻郎,我知道你辛酉年出生、五岁启蒙、六岁能诗。还记得你作的第一首诗吗——‘逍遥游春空,容与绿池阿。白萍开素叶,朱草茂丹华。’即使我从没出现在你身边,这世上也没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了。”
这时午夜的风吹得灯笼微微打晃,苻长卿在摇曳的光晕里垂下眼,讪笑的口吻依旧不改凉薄:“如果我是陈朝太子让你念念不忘,为何你第一声却叫我苻郎?三百年前的那位太子,似乎不是姓苻吧?”
“前尘往事已成云烟,你今世托生在青齐苻氏,我已经在心底唤你苻郎……二十年了。”杜淑泪眼朦胧之中,沉静的目光透出一派情深。
“就算你所言非虚,你是我前世涂抹出的一行墨字;然则今生你我并无瓜葛,你这一腔深情,却又与我何干?”苻长卿冷酷地笑了笑,墨黑的双眸依旧无情,“这前世今生的说法纵然有趣,可惜在我眼里,总是闪现你做蠹虫时的模样。”
杜淑仿佛被他的刻毒刺伤,浑身微微瑟缩了一下,这才低下头轻移莲步,翩然来到苻长卿面前:“苻郎,你我虽无瓜葛,却早种下因缘。我为今天苦修了三百年,其中艰辛你又怎能知道?苻郎,你不能因为我没有最先出现在你面前,而捐弃我这一番苦心深情。”
和巧言令色的蠹虫打交道,果然费神。苻长卿身上旧疾未愈,不由便觉得阵阵疲倦袭来。他在庭中随便找了块山石坐下,将竹纸灯笼放在脚边,心中冷然想道:这只大概就是儒士之虫了,果真是“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要说她对他有多情深,在草原落难时她没出现、在他被第四只蠹虫刺伤时她没出现,一切便自可见分晓。
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都是安眉一人而已。
这道理苻长卿心里明明白白,可是多年来待人接物的经验使他从不轻易透露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因此这一刻他也只是在脑中一闪念,下一刻便话锋一转,质问杜淑道:“你要说我无情、你多情,那么前四只蠹虫又是什么呢?”
杜淑一怔,凝视着苻长卿,缓缓回答:“那四只蠹虫是与我一同修行的伙伴,分别由商贾、患御者、纵横家、游侠的精气汇聚而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苻长卿听罢不屑地挑唇一笑:“要我说,那四只三百年的蠹虫,才是你应该珍惜的同伴——所谓物以类聚,又何况,你们相守了三百年。”
杜淑闻言垂下眼睑,掩去自己闪烁的目光,低声叹道:“你说得何尝不是,奈何身为蠹虫,必须依附槐树而生,万事都不由己。我们五蠹虽然也曾亲密无间,但被槐神拿去送人救急,说分散也就分散了。”
素来缺乏同情心的苻长卿只顾着问完自己的疑惑,听完杜淑的话后眉头都没皱一下,径自开口道:“我那侍妾一向胆小怕事,遇上难题就知道吞虫子。今天也不知她为何要放你出来,我且问你,她上哪儿去了?”
“她?”听了这话杜淑面色一白,像是不能接受苻长卿的不依不饶似的,眼中惶惶又掉出泪来,“她的魂魄暂时被我压制住了,等过十天我的精魄被这具肉身消耗殆尽时,她自然就会再度复苏。”
“喔,十天……”的确与当初安眉的说法不谋而合,苻长卿沉吟片刻后点点头,双目依旧不见同情。
朦胧夜色中,杜淑望着眼前漠然无情的男子,终是忍不住啜泣了一声,跪在他的膝前:“苻郎,三百年前我从你的墨迹中孕育而生,这份前缘对你来说,难道真的无关痛痒吗?她能比我更懂你吗?你们的身份地位、学识喜好,无不天差地别,总是勉强彼此迁就,难道就不累吗?”
苻长卿闻言一怔,心头像平静的湖面被夜风吹皱,漾起阵阵涟漪。杜淑的话从他的记忆深处勾出了一线丝缕,奇异地牵动了他的心——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他自己也曾这样说过:
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一瞬间的犹豫被杜淑敏锐地捕捉,她不禁又凑近了一些,在灯笼昏暗的光晕中抬头痴望着苻长卿,犹带泪痕的脸显得那样楚楚可怜:“苻郎,你的眼睛在犹豫呢……”
苻长卿目光一动,墨黑的眼珠不动声色地盯住杜淑,听着她径自往下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呢,苻郎?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她能懂得什么?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她能懂得多少?她无法与你相配,你们根本就不合适,”杜淑望着苻长卿缓缓地强调,语气却无比和软,“这一次她为什么要把我唤出来?就是因为苻府的生活使她太疲惫,而你给她的感情,不过是出于报偿和怜悯——这不是爱。你需要一个懂你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一句暗示一个眼神,都能换她会心一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历尽艰辛,却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和祝福。”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苻长卿心中冷笑着暗想,由着她继续往下讲。
“而我与她不一样,”杜淑眉目含情地凝视着苻长卿,嘴角弯出一丝浅浅的笑,在潜移默化中煽动人心,“只要你愿意,十天内我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我可以让全洛阳的人都艳羡我们,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洛阳的青齐苻氏长公子,拥有了天下最绝色的女子。”
这条件的确很诱人,并且有了四只蠹虫的前车之鉴,苻长卿也相信杜淑能够办到她所说的一切。这一刻他仿佛又将自己置身于公堂之上,收敛了所有爱恨喜怒,只在心中冷静地计较——既然他与安眉都已身心俱疲,既然蠹虫已然附身,那么为何不能将计就计、利用这只蠹虫为他们披荆斩棘呢?
想到此他不禁缓和下语气,佯装因她的话而动摇,将信将疑地问道:“如果十天后你就会消失,你就甘愿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是为她做嫁衣,而是为我自己,”杜淑望着苻长卿,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苻郎,这十天内哪怕你只有一次心动,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苻长卿双目一动,墨黑的眸子里涟华暗涌,内心深处万千算计波澜壮阔,最后只化作春风般和煦的一笑:“好。”
杜淑望着他,如释重负般按住心口,笑意在嘴角心满意足地漾开。
这时灯笼中的蜡烛终于燃尽,白露园里一片昏暗。苻长卿在黯蓝的夜色中缓缓拄杖起身,离开白露园前与杜淑告别,口气轻松而愉悦:“十天时间很短,我很期待,你能给我怎样的惊喜。”
杜淑对着苻长卿盈盈一拜,噙着笑意目送他远去。
当白露园里再度静谧无声,杜淑低头掏出槐树枝,施施然向庭边走去:“刚刚你都听见了吧?我讨他欢心,只需要一席话……你已经明白了吗?你的出现本就是一个错误——我与他才是神仙眷侣,我要他爱我爱得高枕无忧,我会让全天下人人称羡。我杜淑,会成为这一世的绝代红颜。”
她说罢,将手中的槐树枝一把抛出,扔进了廊下的沟渠。
此时夜阑将尽,天光开始蒙蒙亮起来。杜淑站在廊下看着槐树枝随着流水缓缓远去,明媚的双目中俱是寒意:“不过他说的没错,我最珍惜的,的确是我三百年的同伴。”
第三十八章
槐树枝在渠水中载沉载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顺着水流离开了苻府。这一路从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树枝出了洛阳一路流落到旷野上,最终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溪流中捞出。
“哎哟,这不是我的手指么?!”槐鬼笑嘻嘻举起槐树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惊喜。
柳鬼不悦地避开四溅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肠么?”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径自将树枝凑近耳边,摆出一副闲扯家常的嘴脸笑眯眯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懒洋洋嗤笑一声,却见槐鬼一张俊脸忽然露出错愕的表情,迭声嚷嚷道:“哎?!怎么是你在里面,来来来,等我放你出来,出来说话……”
说罢忙将树枝送到唇边,对着吹了一口气。谁知树枝除了隐隐发光,半天也不见动静。槐鬼纳闷,紧着又吹了一口气,却被老柳出言阻拦:“别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没穿衣服,你硬把她唤出来,到时候就听她哭吧。”
“对喔,”槐鬼冲着树枝恍然大悟道,“你离魂时当然不会带走衣服的精气,走,帮你找套衣裳去!”
时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游的仕女。旷野上正有一行人马欢声笑语地走过缓坡,一位少妇骑在马上与侍儿谈笑时,一身的杏红色绉纱裙竟霍然褪色腐朽!众人被这异变吓得失色惊叫,正乱成一团时,不远处槐鬼却奸笑着转到树后现形,身旁柳鬼不时偏头回望,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喜欢那种款式?真俗!”
“俗屁!你懂什么叫大俗即大雅?”槐鬼又是一记白眼,一转脸却又眉花眼笑,“红色多好看。”
二鬼耍贫嘴吵得正欢,这时槐树枝中猛然坠出一团青光,光团中现出一个身穿杏红色纱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现身的安眉。只见她一脸沮丧地跌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数月不见,你怎么沦落到这地步了?”槐鬼看见安眉颓唐的眼神,立刻摸着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爷才在茉莉仙子处宿醉了几日,没想到就让那些蠹虫闹翻了天……”
“你那叫宿醉?分明是调戏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脚水。”一旁老柳凉凉微笑,道破天机。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么洗脚水……”槐鬼小小声争辩了一句,脸偷偷红起来,他赶紧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一本正经地望着安眉问,“你找到夫君没?”
安眉一听这话就掉下泪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
“哎,你这叫什么状况,”槐鬼转了转眼珠,掐着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来,“嗯,那五只虫子倒是没坏事,你不是找着夫君了么,还是贵婿呢!”
安眉一怔,一边摇头一边拭泪道:“不,不是,唉,是我没用……”
她本想按捺情绪,可今次见了槐鬼就像见了亲人一般,眼泪越拭越多,最后竟梨花带雨哭个不住。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见了连连咋舌道:“咦?我说你怎么这么憋屈?一上来就哭哭啼啼的?”
这时柳鬼只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这你还看不出来,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没用,”安眉闻言连连摇头,却怎么都没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说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着脑袋打量她半天,紧抿的双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说,来,跟娘家人说说,是不是你那贵婿欺负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说法惊了一跳,傻愣愣盯着槐鬼说不出话来,倒是柳鬼及时宽慰她道:“没事,他在说笑呢,你就当他发疯。”
老柳的话让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泪,向二鬼俯首拜道:




五蠹 章节32
“神仙就算是说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听她这样说,怪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后你可别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树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望着面前连抓耳挠腮也不失仙风道骨的男子,实在没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么会呢,村里人都说……”
“村里人说的你就信啊,他们懂个什么,”槐鬼讪笑一声,在安眉身边蹲下,点点她脑门,“想不到那些蠹虫还真有点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虫霸占了,我陪你走一趟洛阳吧。”
“不,”安眉瑟缩了一下,露出满脸的惊怯,不争气地直摇头,“我怕……我不想见他、我乱得很。”
“你怕什么?”槐鬼对安眉的窝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你现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游魂、是一个鬼,难道还要糊里糊涂、胆小怕事吗?”
“哎?”安眉吃惊地睁大眼,结结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槐鬼得意地笑起来,高举起右手给安眉指了一处树梢,“你看见那枝树梢了吗?你现在心无杂念,一心想着‘我要去那里’,试一试。”
安眉点点头。她一向听话认真,做事又心无旁骛,因此盯着树梢才看了一眼,整个人竟像一团红云般,倏地飞上了枝头。这不可思议的变数令她不禁攥紧了树枝,高声惊叫起来,把槐柳二鬼逗得在下笑个不歇。
“哈哈哈,这下你知道鬼与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干脆自己也随风而起,将浮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安眉从树枝上拽开,流云般滑上天空,“别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听他这样说,这才提心吊胆地睁开双眼,望着地面不住惊喘道:“我竟然飞起来了!天哪,我从没有看得这样高!”
她只觉五月的山风卷着花香透体而过,大地广袤长空高邈,让她的世界霍然开阔!她看着燕子穿过她的胸膛、丝丝阳光映着她却照不出半点影子、轻软的云絮涌进她的身体再随风而散,这些全新的体验,每一样都叫她兴奋不已。
“你还可以飞得更高呢,”槐鬼笑着将安眉拎到更高处,扯了些云絮踩在脚下耍帅,临风西顾长啸了一声,“走,我们去洛阳!”
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个洛阳城都在准备着过端午,京畿上空浮满了菖蒲、艾叶、苍术、白芷以及雄黄酒的味道,结果还没飞进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只好将她的魂魄又收进树枝里去,自己则仗着法力高强,与柳鬼一同寻到了苻府。
“敲门还是私闯?”老柳歪在云头上,问槐鬼。
“当然是敲门!”这出兴师问罪,可是和男一号正面交锋的对手戏,一定要表现得光明正大、仙风道骨。槐鬼在云气中煞有介事地整顿衣冠,扮作个清俊道士模样,兴冲冲地在苻府门前现身。
苻府小厮却见惯了逢年过节上门来打秋风的道士,就算槐鬼长得面皮白净风流体面,也不过丢了个白眼而已:“道长,我府上已请了清虚观的道士来打醮了,您请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尘,对那小厮故弄玄虚道:“小兄弟,我可不是来打醮的,你去对你家公子说,贫道是为蠹虫而来。”
“什么蠹虫?”那小厮听不明白,不愿意为槐鬼通报,“你这道士,休要跟我胡闹,我家公子一向待人严苛,你别害我进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见他不耐烦,当下二话不说,右手往空中一捞,那小厮脑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翼而飞:“我对你客气,你倒跟我啰嗦,快去通禀,不然不还你帽子!”
小厮被他吓得脸都白了,嗷了一声便跌跌撞撞跑进门去,找到张管家后连声喊门外来了神仙。这厢苻府的后院正是鸡飞狗跳——苻长卿正在为寿宴上的风波跟冯令媛算账,已下令将她送往苻府在青齐的一座庄园,配给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妻子。
冯令媛跑到澄锦园寻死觅活,苻长卿却不为所动,兀自冷笑道:“你在寿宴上玩那些花招时,怎么就没顾虑到触怒我的下场?你若是圣上赐我的正室倒还罢了,不过是个御赐的侍妾就敢嚣张,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这时张管家领着小厮来找苻长卿,正瞥见蓬头散发的冯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内心全无半点同情,只管袖着手恭立在檐下对苻长卿通禀;当悄悄将“蠹虫”二字说出口时,却见自家公子倏然变了脸色,只沉声道:“去请他来。”
“有怨气!”槐鬼刚一踏进澄锦园,便四下张望着嚷嚷道,“好强的怨气啊!”
苻长卿冷眼看他装疯卖傻,径自不悦地开腔:“道长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顾在庭院里四下打转,最后饶有兴趣地盯着堂下那一汪鱼潭,摸着下巴啧啧称赞道:“苻公子,您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连,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风流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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