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水合
“我去送他一程,否则他一个凡夫俗子,不在山谷里迷路才怪。”这时槐鬼叹了一口气,跟在苻长卿身后迈开步子,却在出洞前回头望着老柳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会傻乎乎地多帮他,我就把他送出山。唉,想不到现在我赢了赌局,却落个跟你一样的下场,等到一切结束后,恐怕我也要把原形挪到这山中来了。”
“你知道就好,”老柳望着槐鬼微微一笑,语带无奈道,“你也知道他恨我们,就算我们成全了他二人的缘分,可五蠹致使天下大乱这件事,却求不得他的原谅。”
假使有朝一日那苻长卿翻了身,秦州扶风县小泽村里的老槐树,必定也无法再存活——这就是法家名士的做派,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地铲除一切可能破坏社稷的罪孽,哪怕自己引火烧身,就像死不悔改的扑火飞蛾。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看,槐鬼的原形能够迁入山中与他朝夕相处,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老柳想到此不禁温暖地笑起来。他还记得在槐鬼得道前,曾经的自己年复一年站在柳树梢上,都能远远望见一棵槐树没心没肺地冲自己摇动着树梢。他从一开始的纳闷,到悄悄留了心,直到那棵槐树随风荡漾了几百年后终于修出了一个元神,他才有机会问他一句,为什么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对他摇晃树梢。
“啊?没什么啊,我就是喜欢这样在风里摇树梢,”刚刚成型的槐鬼扬起双臂,依旧没心没肺地在风中摇晃起来,冲着老柳嘻嘻笑,“在太阳底下这样摇摇真快活啊!我就喜欢这样摇来摇去,怎么被你给发现了?哈哈哈……”
他这才知道槐鬼几百年来的无心之举,却给自己种下了深深的因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们柳树,从来都是这样多心的。
……
从鬼门关绕了一遭的苻长卿重返人间,所要面对的,却是比阴曹地府更加混乱的人间炼狱。
不过短短一个月,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萧条景象,当他驻马桥头,远远望着洛阳城恢弘的轮廓,哪里看得到半点他曾经熟悉的优雅风致。
他从秦州一路赶到洛阳,期间渐渐恢复得像个活人,也能吃点饮食,却仍旧不能说话;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须用布带狠狠缠紧了,才不致于在骑马的颠簸中将脑袋掉下来——想到此苻长卿紧抿的唇角便忍不住冷冷一笑,他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衬着这生灵涂炭的人间世来看,倒当真相配得紧。
此刻他身无长物,又无法开口打听,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阳中找到安眉,或者确切的说,是找到杜淑?手边唯一的线索只有槐鬼告诉他的一句话,那个举止怪诞的树鬼在护送自己出山时曾经提到过,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里。
“我只知道她现在住在一座相当气派的府邸里,比你的府邸还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们人间那些弯弯绕绕的,你自己去找吧。”
苻长卿琢磨着槐鬼最后对他说的话,冰冷的双眸中更是添了一层慑人的寒意——他不在世上时,那妖孽借着安眉的身体,不知又攀附到了谁的身边。
不过他不在乎她攀附了谁,只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须夺回来!
苻长卿策马缓缓靠近洛阳城,一路上遇见的人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都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作为一个曾经专门断治冤狱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风尘仆仆,又骑着一匹还算膘肥体壮的马,正是眼下这个时节最可疑的人物。因此他不急着进城,而是绕着城墙打马跑开,打算等到黑夜再寻找进城的机会。
苻长卿在策马路过每道城门时,双眼都会谨慎地瞄一眼城门口的官兵,而当他经过洛阳南门时,一具悬挂在城门上的尸首霍然闯入了他的视野。那惹眼的尸身令苻长卿有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觉,他漫不经心地撇开视线,下一刻却在电光火石间反应出那是谁!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马,在骏马长嘶人立的间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个被暴尸城头的人!
那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当他们风头无两时,何曾想到这两个名字会有如今的际遇?此刻他们一个被开膛破肚挂在城头,另一个在城下隐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却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万种风华譬如烟云过眼,人生大抵,不过如此。
苻长卿伸出手指抚弄着脖子上缠绕的布条,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伤口浸着黏湿的汗水,发出丝丝难耐的痛痒,却也不断提醒着他自己已经复生成人的事实。他这条命是安眉给的,在棺木中她的离别之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时至今日尤在耳畔不断地回响。
他手中只有这一次机会去救回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盛夏的天色总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来,空气依旧闷热得使人烦躁不安。盘踞在洛阳四周蠢蠢欲动的流寇,这一夜终于发起突袭,在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中,锐不可当地冲开了一隅城门。
就在兵匪两方杀得不可开交之时,但见一人铤而走险,竟然趁乱单枪匹马地冲进了城门,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寻找机会进城的苻长卿!他灵巧地挽缰驾马,三两下便越过乱匪,觑空拨转马头直奔城东的昭王府邸而去。而与此同时,潮水般的流寇也涌进了洛阳,一队显然训练有素的人马向东直奔,所走的路线竟与苻长卿所选不谋而合。
城东昭王府外,昭王的家兵正戒备森严,将昭王府武装得水泄不通。当沉闷的呐喊声像闷雷般平地而起,凶猛的乱匪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整座昭王府,与昭王的私兵们缠斗在一起。王府里大量的物资固然是乱匪觊觎的目标,而他们今夜除了抢掠,实际也肩负了一项秘密的使命。
此时在昭王府深处的一座庭院里,沐浴过后的杜淑正懒洋洋躺在水晶帘下,摇着团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数。早在前几日她已经用鸽子将消息投递了出去,也许就在今夜,或者再迟个一两天,她的人马就会来接应她了吧?
蓦然,她听见府外出现了骚动声,于是摇着扇子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之后又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加轻快——所有的计划都在顺着她的心愿一步步实现,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诗: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哎,举目四顾,这般美丽的庭院也没能住上几天,便又要动身离开了。随着嘈杂声越来越近,她索性从湘妃竹榻上起身,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供她临时歇脚的地方。
下一站她会去哪里呢?也许是徐珍的大营,也许,就是皇宫了。杜淑双目微微低垂,将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轻轻地转——青蚨、花言、虎符、龙渊,我们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最后时刻的精心谋划,计划一步步完美无缺的实现,他们就快要成功了——总算不愧祸乱天下的“五蠹”之名。
杜淑刚要抬起眼笑一笑,不料一道黑影竟突然闯入庭院,像扑食的鹰隼一般,将她狠狠按在了地上。杜淑心中一怔,万万料不到这一刻竟会冤家路窄,不,不对,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么?”
眼前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一双幽黑的眼眸被水晶帘细碎的光映着,射出森冷的寒光。杜淑从那目光中读出他对自己刻骨的恨意,不觉心下一阵慌乱。
一切拜你所赐,我的确已死过一次。苻长卿冷冷一笑,越发狠厉地桎梏住身下的美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着,却不知我可以抢在徐珍之前,恰是因为我曾经的身份可以出入这座王府,也比府外任何一个无知的贫民,都更熟悉这富贵大家的门庭!
第五十二章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继苻长卿之后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军,近日又在乱匪的包围中以身殉国。豫州刺史府没有等来新任的长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驻军的滋扰下府门紧闭,显得十分萧条。
苻长卿挟持着杜淑,一路机敏地避过昭王府兵乱,在巍巍京都中策马直奔刺史府。他在纷乱的局势中根本无处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选择了自己过去的府邸落脚。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虽无差役戍卫,却仍有一名计吏留守府中。这位过去身为苻长卿心腹,始终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计吏,夜半被户枢移动的吱呀声惊醒,披衣秉烛出房察看,却在摇曳朦胧的烛光里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当看清楚那立在角落里蒙着脸面的人,留守的计吏一愣,冷汗瞬间便顺着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阴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旧能发出熠熠寒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只有他的旧主人!计吏只觉得眼底一热,当即双膝无声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长卿。
苻长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浑身发颤的旧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没有叙旧的情绪。在如今这魑魅魍魉四处出没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问阴阳、罔顾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苻长卿调回视线,径自胁迫着被五花大绑的杜淑往刺史府深处走,直到进入刑房才将她轻轻放下,松开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绳索。
一直被蒙住双眼的杜淑揣度着苻长卿打算暂时落脚停歇,于是抬起手来,挑开了遮眼的布带。此刻她只有手腕依旧被捆,整个人并没有因为之前的颠簸而受伤,在被绑缚时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劲拿捏着轻重,这份怜惜就算不是给她的,至少也能令他投鼠忌器。
只要他还会心软,她就有脱困的机会。
“苻郎……”杜淑带点讨好地望着一脸冷漠的苻长卿,小心翼翼地笑着。盛夏的刑房里空气窒闷,她整个人汗津津地半躺在地,像一条不慎上岸试图求生的鱼。
苻长卿没有理会她,只是径自牵着她的手将她拽起,又从吊囚犯的木架上哗哗扯过铁镣,利落而仔细地铐住了杜淑。
“苻郎……”杜淑动弹不得,身子徒劳地挣了挣,有些惊惶地望着苻长卿在刑房里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气吗?为什么不对我说说话?”
苻长卿依旧沉默地垂着双眼,他在房中找出炭盆将炭添满,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着打火石将炭盆点燃,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势直到炭盆烧得通红。刑房里因为炭火顿时越发燥热起来,杜淑看着苻长卿将炭盆移到自己脚边,心中越发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听我解释好吗?当初我离开苻府也是不得已的,在你遇难后季鸿胪他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也不愿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从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见你没事,我比谁都高兴……”
杜淑的辩白苻长卿置若罔闻,他只是一径盯着炭火出神,仿佛在想着
五蠹 章节42
什么要紧的心事,清亮的双目也被火光映得通红。杜淑被炭火烤得口干舌燥,汗水顺着她的额头不断淌下来,滑进她略显深邃的眼窝,刺得她眼角一阵阵生疼:“苻郎?苻郎……”
她摸不清苻长卿的意图,却也渐渐觉出些端倪——为什么他始终一言不发,为什么他的脖子上紧紧缠着布条?他早该身首异处命归黄泉,为什么……
许多问题杜淑还来不及想通,这时一直沉默的苻长卿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倏然抬起头来看了杜淑一眼,接着伸手拽过她的一只脚,替她除去鞋袜。
“苻郎?!”杜淑惊叫一声,不待挣脱脚底便传来一阵剧痛,她尖利地惨叫了一声,一边挣扎一边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心竟被苻长卿用铁签扎穿——他一定是疯了!哪怕他恨她入骨,这具肉身也不是她的……这一闪念便使杜淑霍然明白过来,苻长卿这一次,是铁了心地要她死。
面无表情的苻长卿手下不停,同样用铁签扎穿杜淑另一只脚,又用脚镣扼住她不断挣扎的双腿,将穿透她双足的铁签插进了通红的炭盆。他一直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操作,为了使酷刑能够顺利地将蠹虫逼出,也为了使安眉的双足在受刑之后还能够保住,他竭力将过去对犯人施刑的经验在这一刻发挥到最极致、最精妙;于是一瞬间杜淑血肉模糊的足底皮焦肉烂,她凄厉地惨嚎了一声,浑身本能地筛糠般颤抖,目眦欲裂:“苻郎,苻郎饶我!”
她不停哀求,双目中泪如泉涌,再一次竭尽全力去打动苻长卿:“苻郎何苦置我于死地?就算我离开……她也不会回来,还是看着我成为一具尸体你才能解恨吗?苻郎,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三百年的磨难成为一个错误?我对你的情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愿放在眼里,苻郎……今天你若一定要取我性命,我也没有怨尤,只是你今后能否将我记在心里?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我,在黑暗里盼了你三百年……我对你的情,真的从来没有输给她,没有输给过她……”
她凄楚地凝视着面前这冷酷的男人,浸在泪水中的眼珠一瞬不瞬,最后连珠般的话被痛苦的呻吟打断,又在嘶哑的喘息中断断续续。苻长卿在她蛊惑人心的话语与逼视下岿然不动,然而渐渐地他的眉头越蹙越深,汗水也顺着额头潸潸滑下——要抗拒杜淑无休无止的哀求实在太难,尤其在他口不能言的情况下,连一句反驳都成了奢望。
泣不成声的杜淑令苻长卿忍无可忍,最后他霍然起身冲到杜淑面前,拿起之前蒙她眼睛的布条狠狠勒住她的嘴,又从怀中取出柳鬼赠的道符贴上她的额头。
“啊——”充满灵力的道符使杜淑一瞬间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此时她贴身的夏衣黏在被汗浸透的惨白肌肤上,令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炭火将她足底的铁签烧红,她的双脚在抽搐中皮开肉绽,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逐渐充斥了窒闷的刑房。
面对这惨不忍睹的酷刑,苻长卿始终挺直了腰身站着,墨黑色的双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厉似乎又将他带回过去——昔日他在做刺史时,曾对流窜在豫州各郡行凶劫掠的重刑犯施用过炮烙之刑,那时刑房里的惨状,至今想来仍令人不寒而栗。而如今,他却对……两行清泪遽然从苻长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泪水淬洗过的墨黑色瞳仁却更加坚毅,发出狠厉而冰冷的寒光。
今次诚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过狠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够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长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长卿。
刑室里幽暗恐怖的气氛令人窒息,苻长卿任由眼泪涌出眼眶,只一径高傲地抬着下巴,静静等待着杜淑的魂魄抽离安眉的身体。杜淑被紧紧勒住的唇齿无法再吐清一个字,然而她在数声嘶哑的呻吟之后,竟蓦然发出了一声长叹:“苻郎……”
那声音穿透她惨白的皮肤,竟像是隐隐从腹腔中发出来似的,惊得苻长卿猝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杜淑。
“苻郎,你何苦这样对我,可怜可怜我……”杜淑的双眼在鲜红的符纸下直直望着苻长卿,直到最后一刻仍试图唤起他一星半点的垂怜,泪盈盈的眼底盛满了哀色,“苻郎……你有没有试过在黑暗中挣扎三百年?有没有尝过那种为一丝希望就可以九死不悔的绝望?如果有,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掷的心了……”
她最后这一番话终于不再是全然的谎言,其中包含了她与同伴们秉持的信念,只是到死都要坚持到底的伪装,使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机会让苻长卿知道,这些刻骨铭心的绝望与对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乱真正的肇因。
炽热的炭火不断炙烤着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气不由自主地上窜,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穷途末路的杜淑恹恹阖上双眼,这时在她的四肢与中枢上隐约透出了几条青线,那几道青线渐渐向上汇聚到她的天灵,最后贯入了贴在她额心的道符。
苻长卿见状立刻将炭盆飞快地撤走,双目始终谨慎地观察着杜淑,直到她咽气后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后退了半步,浑身伴着大汗淋漓的虚脱——如果不是当初在刑场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语?苻长卿只知道自己不会改变救回安眉的初衷,却不能确信自己会不会动恻隐之心。
他并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说是蠹虫们的信念;恰恰是因为自己经历过生死,也在黑暗中体味了从痛苦到绝望的过程——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便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安眉,那么不难想象如果换做漫长的三百年光阴,自己又会酝酿出多深的执念。
不断钻营的蠹虫或者强硬冷酷的法家,也许本身就是残忍与执着的一体两面。
苻长卿怅然走出刑房,从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乱泼在自己的头脸上,又一气喝下好几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热。接着他却忽然察觉到脖子上出现异样的濡湿,这令他在心中低咒了一声,泄恨似的将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皱着眉伸手拭了拭紧抿的双唇。
跟着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贴在安眉额头上的醒魂咒,将那张符纸与寄存着安眉魂魄的柳木一并烧成灰,又将灰烬拈在一碗水中细心调和,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安眉面前。刑房里空气闷热,因此在杜淑离魂后安眉的肉身并没有立刻僵硬,苻长卿轻轻托起安眉的下颌,解开勒住她唇齿的布带,用拇指撬着她的牙关将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缓缓灌进了她的口中。
当碗中水尽,他一直动作平稳的手指方才遽然颤抖起来,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几块。充满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泪水蒙住,苻长卿终是忍不住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闷闷地哽咽,低头将脸埋进了安眉的肩头。
开通天庭,使人长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婴。灭鬼除魔,来至千灵……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虫的精气,带着柳木灰中的魂魄渗进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须臾之后,便听安眉的喉头开始咯咯作响,她的胸口终于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长卿闻声立刻又惊又喜地抬头盯住安眉苍白的面庞,直到她口中逸出一丝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张开眼睛。
“大人……”她的视线散乱,望着苻长卿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确信,被布带磨到溃破的嘴角轻轻抿了抿,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大人,是你吗……”
是他,当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么会不是他!苻长卿双唇颤动着张开,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间的刀创却对他报以一阵毫不留情的剧痛——这份疼痛生猛而真实,竟使苻长卿笑逐颜开,也令安眉茫然的脸在他的泪眼中越发模糊起来,于是苻长卿只好凑近了安眉的脸,直接用自己的双唇来回答她,好使他们再也不会错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长睫扫过安眉扑闪的睫毛,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鼻翼,双唇终于也印上她的,用这两个字不停地辗转作答,不惜借眼泪蛰疼她唇角细小的伤口,只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穷碧落下黄泉,今后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第五十三章
“大人……”安眉在苻长卿缠绵的亲吻下呢喃了一声,下一刻竟倏然闭上双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苻长卿惊了一跳,慌忙伸手试探安眉的呼吸,直到确信她的鼻息悠长而平稳,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是了,如今她的身体中只剩下一分魂魄,当然会这样脆弱。苻长卿小心翼翼地将安眉从刑具上解下,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进刺史府的后堂内室。豫州刺史府内到底已经换过一任主子,因此室内的布置虽与往日大致相同,细微之处却也有了不少改变。
苻长卿将安眉抱上榻,依照着往昔的记忆,去后堂的药房寻了些成药、帛纱,来替安眉包扎伤口。此刻府内的郎中早跟着上任刺史一同随军离京,苻长卿所需的金疮药和烧伤药,都需要他自己拎着油灯翻找。
这时苻长卿的计吏在惊魂稍定后,又悄然寻到了灯火昏暗的药房,在他身后噗通一跪,满脸是泪地抱拳长揖道:“大人……”
苻长卿立刻回过身,在昏暗中与他冷冷对视,面无表情。
“大人,是您回来了对不对?卑职没有看错对不对?”计吏跪在地上仰望着苻长卿,连声哽咽道,“大人,自从那日您在刑场上消失,卑职心中就一直藏着一线希望;果然天可怜见,今日您又重还阳间!大人您可知而今天下大乱,天子昏聩,苻府已是内忧外困岌岌可危。望大人您能够东山再起,出手重振苻氏!”
计吏说罢已是泣不成声,苻长卿将他的话静静听完,却只是无动于衷地拿着药转身离去,始终不曾表露一言。计吏眼睁睁看着昔日主人渐行渐远,终是无奈地掩面哀叹一声,颓然伏地失声痛哭。
苻长卿回到后堂内室中时,榻上的安眉已再度醒来——她被双脚上的创伤痛醒,此刻正辗转不安地呻吟着,不明白脚心的剧痛是因何而起。当苻长卿来到她身边坐下时,她才稍稍安下一颗心,却仍是疼得面色惨白。
“大人,我这是……”安眉嗫嚅着,因为无力起身看个究竟,只好任由苻长卿回身包扎自己疼得像火烧一般的双脚,“大人,我……我的脚,疼得受不了……”
苻长卿眼看着安眉疼得满身大汗淋漓,连挣扎都显得无力而勉强,慌忙在敷烧伤药的同时,将羊踯躅和茉莉根研成的止痛药敷上安眉的脚心。安眉咬着牙呻吟了许久,渐渐药性发作麻痹了她的双脚,疼痛稍止,她才如释重负般虚脱地吁出一口气。
苻长卿一直小心观察着安眉的反应,直到确定她不再痛苦难当,才又开始仔细地替她包扎伤口。安眉看着苻长卿悉心护理自己的双脚,心底溢满了羞涩与不安,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他上完药又打来凉水想替她擦身时,安眉才又羞红着脸挣扎起来:“哎,大人,这不合适,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只抬眼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盯得安眉不由自主地噤声。于是他继续动手将安眉汗透的夏衣除去,让她细腻白嫩的肌肤□在幽暗的夜色里,用半湿的帛巾缓缓擦拭过她的脸颊、锁骨与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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