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水合
“没用,”苻长卿冷冷道,“他本就态度游移,在柔然狗纵火时没有出手,就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可汗怎么能这样呢?”安眉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明明今天白天还谈得好好的,怎么说反悔就反悔……”
“这样的事情多了,”苻长卿冷嗤了一声,淡淡瞥她一眼,“汉朝时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么?”
安眉听了一愣,摇摇头。
苻长卿懒得跟她解释,只从身上解下一块和田羊脂玉道:“这几日我看见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财物的质库,明天你拿着这块玉佩去抵押些钱,替我买几件御寒的羊皮袄还有干粮,这几天我暂时在这里躲躲。现在你扶我起来……”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着苻长卿坐起,终是忍不住心虚地问,“大人刚刚是怎么躲过柔然人的搜捕的?”
“侥幸而已。”苻长卿低着头尝试挪动身体,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
不光是因为今夜的变故,或者是腿伤,还因为刚刚听着柔然狗窸窣拨弄芦苇时,自己无能为力又恐惧的心情——听天由命的滋味,已经多久没尝过了?
此外还有令他更烦躁的,那就是返回寻找他的安眉。
苻长卿不会告诉安眉,自己之前不声不响跳车是为了撇开她——当他眼看着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马车迟早会被拦截的时候,狂奔的马车恰好经过茂密的芦苇丛。他料想河滩土松,不如趁乱跳车另寻出路,同时正好让她驾着马车引柔然人离开。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或者说一个胡种贱民,在危难时刻他自然会选择利用她,让她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机关算尽,惟独没料到跳下时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块石头上,钻心剧痛后就无法再行走。那一刻苻长卿非常绝望,他动弹不得又救助无门,想着要么冻死,要么被擒,却怎么也没想到安眉会回来寻找自己。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或者说一个胡种贱民……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不选择独自逃走,而是回来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长卿素来信奉人性本恶论,他不知道维系在主人与奴仆之间的除了一纸契约外还能有什么——可安眉却从未与他订过任何契约。
面对安眉苻长卿心中没有窃喜,只有一种深深的烦躁,因为安眉的归来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开始怀疑——怀疑那些自己素来骄傲的——源于高贵出身和后天智慧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曾经完全支配了苻长卿,使他一度认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无比正确,然而现在他简直觉得自己像一枚败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剥开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这是苻长卿第一次真正在贱民身上投注心思。这种滋味并不好,有点难堪。
此刻安眉当然不会知道苻长卿内心正为了自己百转千回,她只是想当然地查看着苻长卿的伤势,满怀心疼地问道:“怎么会伤成这样,大人,是不是小人驾车没驾稳?”
若放在平时,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台阶,但这一次苻长卿到底没有脸面顺脚往下踩,于是他自己编了个谎:“是我自己没站稳,跌下去了。”
这世上凡是与苻长卿打过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安眉会傻愣愣地相信如果颠簸的车辆使苻长卿没站稳,害他不但摔下车还跌断腿,他会宽宏大量地不计较。
安眉与苻长卿一起躲在芦苇丛里,从漆黑的深夜一直捱到翌日清晨,这才左顾右盼地起身独自走出河滩。
苻长卿留在原地等候,直到晌午才见安眉回来。
安眉典当了玉佩,替苻长卿买来了跌打药和固定伤腿的夹板,还有羊皮袄和几块肉馅馕饼。苻长卿躺在草窝里让安眉替自己包扎,有些不放心:“你懂疗伤么?”
安眉一怔,红着脸回答道:“会一点,以前有家人上山赶羊时摔断了腿,小人跟着乡里的郎中学了点。”
安眉说的是她的小叔徐宝,苻长卿听了却深深地皱起眉——以往生点小病都能请得来御医的他,实在担心腿脚会留下什么后患,只是这境地也顾不上讲究了。他胡乱啃了几口馕饼,问安眉道:“方才你在集市上买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消息?毕竟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街头巷尾不可能不流传的。”
“有的,大家几乎都在议论。虽然小人还没有打听到柔然使者的消息,但是听说可汗在派人寻找您呢!大人,您说我们要不要去投靠他?”安眉满怀期待地望着苻长卿。
“暂时不能去。突厥可汗派人找我并不能说明他的态度,只怕其中虚虚实实,很难分清敌友。”苻长卿摇摇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大营里那么多具随行官兵的尸体,突厥人是怎么处理的?”
“听说都被送去‘黄坑’了,”安眉黯然道,“高管家大概也在其中……”
苻长卿听见这话,目光阴冷一沉,直接便说道:“我们不用去见可汗了。如今天寒地冻,尸体不容易腐烂,为何这样急着处理掉?如果他的态度偏向大魏,此番想跟这件事撇清干系,必然会按汉俗以棺椁收殓尸体,再派人将棺椁送回魏国去请罪,而不是送到什么该死的‘黄坑’!可见昨夜突发剧变之后,可汗已不敢再同柔然交恶。如今他必已投靠柔然,你打听不到那帮柔然狗的动向,不过是可汗在掩人耳目罢了。”
所谓黄坑,乃是突厥人特有的殡葬之地。不同于中原汉人的入土为安,西域胡人的风俗是在人死之后,将尸体送到城外一座专门的院子,让豢养在院中的獒犬将尸体上的肉全吃光,最后只收拾骸骨埋葬,并没有棺椁一说。苻长卿的随从侍卫被突厥可汗下令送往黄坑殡葬,这才当真叫作客死异乡尸骨无存。
苻长卿一想到跟随自己跋涉千里的同伴尽数横死,整个人的情绪就极低落——这恐怕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一切都已糟得不能再糟。苻长卿仰起头,聆听着北风从芦苇间簌簌而过,静静出神半晌之后忽然起身拨开一小片空地,折了支芦管在泥土上比划:“等我养好伤,我们从这里走……”
他画了一点代表突厥可汗庭,又取一点代表玉门关,径自从两点之间划了一道直线,代表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线:“我大概记得地图,这条路完全是野地,中途没有驿站,应该也没有人烟,但却是最短的路线。我想冒险走一走,总之要尽快赶回凉州才行……安先生,你看你是继续跟着我,还是另谋高就?”
一直乖乖听着苻长卿说话的安眉这时候一怔,很认真地回答他:“苻大人,小人自然要跟着您。”
“嗯,好,”苻长卿貌似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其实心中暗暗透着点松了口气地喜悦,“点点看我们手头还有些什么……”
“有一辆马车,”安眉如实报告道,“不过车窗和帘子都已经被刀挑坏了。”
“聊胜于无,”苻长卿淡淡一笑,又问她,“玉佩你抵押到多少钱?”
“……”好半天安眉才尴尬地嗫嚅道,“两,两贯……”
苻长卿墨黑的眼珠子直直瞪住安眉,尖刻的声音不自觉便扬高:“两贯?!你知不知道那玉佩到底值多少?!”
“……”安眉吞吞吐吐道,“寺里的和尚说,大人您的玉佩没什么雕工,他又不会看玉石,怕走眼,所以不敢给高价……”
“蛮荒之地、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帮不识货的!”苻长卿愤愤骂道,气得一张俊脸发青又发白。那块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为到手时就天然呈鸡卵形状,半边玉料又被一块凸出的黑油皮包住,于是苻长卿就请玉匠依势雕了个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为奇趣——谁料如今竟被人说成是没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银了,玩什么低调的奢华!
第十八章
接下来的几天安眉买通了驿站亭长请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长卿的吩咐,先是将豪华马车的四匹骏马分头卖掉;又将马胸上披的银障泥、马车上挂的银銮铃,统统拆下来送进银匠铺请人熔成银块;此外还剥下马车上华丽的锦衣,包括被划破的锦帘也三文不值二钱地卖掉——就这样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零割碎剐地将值钱细软慢慢变卖。
安眉用统共凑出的四十贯钱买了两匹普通马、罗盘、羊皮褥,还有许多干粮和必需品;又用凿子削光马车上精美的木刻,将凿得坑坑洼洼的马车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请木匠修缮了窗子,买来毡毯将车篷蒙好,到最后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马车终于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辆毫不起眼的民用马车。
上路的那天苻长卿望着安眉沉吟了片刻,对她道:“这一路你换上女装跟我走。”
安眉大惊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长卿在何时识破了自己是女子,红着脸刚想扯出两句理由,不料苻长卿却道:“途中若碰见有人盘查,你作女子打扮总归好搪塞些。”
他这样一说安眉顿悟,心存侥幸地认为也许苻大人只是以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没明着质问,她不如就继续装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门。
于是安眉乖乖换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头发打成辫子,又套上厚实的羊皮袄,便彻头彻尾成了一个突厥姑娘。苻长卿也换上朴素的突厥毡袍和皮袄,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与吊梢的双眼却无情地出卖了他。他索性粗服乱头,躺在车厢里扮作病中的丈夫,勾头提醒车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妇人。”
安眉的脸瞬时又红了红,依言将发辫拢在了脑后。
这一路拿钱通关,他们很顺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驾着马车毅然偏离商队踏出的通道直插东南,进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实证明,苻长卿的确可以在纸上谈兵的前提下将如意算盘拨得噼啪响,然而他却忽视了一点:所谓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无人烟,精明的商人宁愿绕远也不愿直切,岂会平白无故毫无道理?缺乏生存经验的苻长卿,难道还能比成天在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更高明?
当马车轮艰难地趟过草甸中泥泞的沼泽时,苻长卿才发现自己与安眉已经失去了退路。
从突厥到大魏边境的这片草地,被浑义河、嗢昆水、独乐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网罗,又因地势低洼,因此水泽长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积成稀软
五蠹 章节14
的烂泥,人一脚踩下去,深度几乎没膝。
这时候安眉已不敢坐在车上赶马,她只能人在车前一步一探,牵着马专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缓慢的速度继续往东南方向前进。
草甸里危机四伏,到处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里,马车只能停在原地过夜。潮湿的草甸挂满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烧的干柴,于是随车携带的柴禾和木炭显得弥足珍贵。苻长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费尽心力点得一小撮可怜兮兮的火苗,总是被呼啸的野风轻易吹熄。到最后他们只好躲进马车里,将沉重的皮袄、毡毯统统压在羊皮被褥上,却还是被潮湿的寒气冻得浑身发颤。
当后半夜苻长卿牙齿格格打战着被冻醒,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窝在皮毛被褥里熟睡,褥子下的身体是热乎乎的一团,这对于苻长卿来说真是绝妙的诱惑。苻长卿在考虑自身利益时绝不会去遵守什么礼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当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陈仓,将安眉拉进了自己怀里……
安眉在苻长卿怀里倏然惊醒,意识到目前处境,羞得是浑身火烫——她从未与一个男子这样亲昵,何况他不是她的夫君,何况她还……
安眉僵着身子不敢动弹,能感觉头顶上吹拂过苻长卿平稳悠长的呼吸,他是睡熟了罢?她在暗夜里愣了一会儿,忽然就两眼发潮,心里惶惶滑过一丝甜意——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把她抱在怀里。
安眉心里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愿眼前的苦难快些过去、愿苻大人能够早日回京、愿一切都能回归正轨……所有虔诚地告祝,都是因为眼前这份带点罪恶感的幸福。
苻长卿身子稍稍回暖后便很快入睡,只是左腿上的伤痛使他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很久都没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苻长卿梦见了自己无依无傍的儿时。
那时候他五岁,父亲要替他请一位启蒙先生。从小就被教育自己将来会肩负家族荣耀与重担的苻长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时他已经学会了骄傲,如果没遇上后来的一些事,也许他会活得更宁和谦雅些——可谁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也就后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满洛阳,也是个出身士族的高贵人,因为和品鉴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过从甚密,所以号称“儒门鲁班”,意思是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须从他“斧”下过。那是个以严厉治学著称的夫子,脸孔上终年挂着霜冻,永远都穿着一身靛蓝色袍子。
进学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内背熟《千字文》,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三天后小小的苻长卿第一次畏缩了身子,将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饭他的手心肿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见母亲嘴唇哆嗦着将泪水忍在眼里,而父亲却是一脸严厉地斥责:“入学才三天,就受到这样的惩罚,必定是你顽劣不堪!”
“不,父亲,”幼小的苻长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长跪申辩,“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来……”
“住口!”这时苻公也拍下筷子,瞪着眼怒骂道,“背不得书还是有脸面的事么?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长卿两眼发直地懵住,嗡嗡作响的耳中隐约听见母亲和软的话音飘来:“豹奴啊……快吃饭,父亲也是为你好……”
豹奴是苻长卿的小名,他怔怔低头盯住面前细滑的黄粱饭,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错——那么长那么难的一篇文章,难道别人都是三天就能背会?
只听苻公仍在座上冷声道:“如今大魏内忧外患,须我们做臣子的殚精竭虑沐雨栉风,所谓‘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后大魏的长治久安,靠得就是你们这一辈。你若是不学无术,想靠苻家的祖荫在朝堂里混个官禄尸位素餐,今后河内郡公的爵位,我绝不会传给你!听明白了么?!”
年幼的苻长卿对苻公这一番话理解不透,只知道父亲的态度是极严厉的,他惶惶低头抓起筷子,毫无胃口地嗫嚅:“孩儿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启程去凉州,临行前会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学业上懈怠,我在凉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职的时候教训你。”苻公说罢又瞪了一眼,在妻子求饶的眼神中稍稍收敛了怒气,捧起碗边吃饭边对妻子道,“你懂什么,高门子弟最不能放纵,否则他日不只他一个人不成器,连带着还要辱没祖先、祸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阳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阳季氏府上授课,怎么人家的公子启蒙后就能展露早慧?我见过那孩子,为人谨慎聪敏,他日必是这一辈中的翘楚……”
好强的苻长卿听见父亲这句话,顿时羞愧地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夫子是在强人所难,却没想到真的会有别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来,当下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难过得连饭也没心思吃。
于是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挨着板子,花五天时间强背下了《千字文》。之后是一个月的《论语》、四个月的《诗经》、还有《大学》、《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岁月几乎每一天都逃不过责罚,以至于每天早上一醒来整个人就战战兢兢。半年后唯一可以宽慰他的母亲也远去了凉州,苻长卿失去了庇护,夫子惩戒起来就更不会收敛,铜戒尺的侧棱就像没开过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胫骨上,真是钻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当苻长卿在受惩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发现夫子脸上透着一种古怪的快意。苻长卿终于开始怀疑什么恪尽职守严厉治学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个人会有这种可怕的嗜好,可是当他不动声色地向周管家打听时,周管家竟这样回答:“有,少爷,当然有。比如当朝右仆射家的主母王氏,最爱靠鞭笞婢女取乐。有一次一名婢女触怒了她,竟然当场被打死,真是可怜……”
那一天傍晚苻长卿逃了,他天真地揣着过年收到的银角花钱,偷偷溜出了苻府。当手中的钱物被洛阳街头的恶少抢走,深夜里无家可归的苻长卿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侍卫们从苻长卿的衣着上判断他是一位贵家公子,于是很耐心地询问打听,才将饥寒交迫的苻长卿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来了回京述职的苻公。苻公进门一看见儿子就拿藤条劈头盖脸地抽下来,面色铁青地大骂道:“竖子不肖!竖子不肖!锦衣玉食供着你,你倒好,让整个京城都笑话苻家……”
苻长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为何会在洛阳传开,总之出走失败后没几天,整个洛阳的孩子就在街头拍手传唱着:“苻家出了个大孝子,读书读得哭妈妈,跑去边疆找爸爸,跑到城门就停下,因为竹马忘了拿……”
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藤条让苻长卿忘了躲闪,一股深刻地委屈从心底涌上来,使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欢打我!他要我半个月背完〈六韬〉!背不完就打我!”
这一喊把苻公给喊愣了,因为他作为一个大人,当然知道半个月背完《六韬》对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说有多严苛。于是他放下藤条,将夫子请进了自己的客堂内交谈。就在苻长卿满怀希望地以为苦日子要结束时,与夫子谈完后的苻公却将苻长卿叫进内室道:“你背点〈论语〉给我听。”
一心讨好父亲的苻长卿不敢懈怠,当即将整篇《论语》流畅地背了出来,父亲听完后却冷着脸问道:“你背下整篇〈论语〉,花了多久?”
“一个月。”苻长卿愣了愣,老实回答。
“嗯,”苻公的脸色顿时又严厉了一分,“夫子说得果然没错,当年你才五岁,一个月就能背下〈论语〉。如今你已九岁,半个月背下〈六韬〉又能有多难?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说,学业上小有所进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严厉也是希望你成器,他还能害你不成?不过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离家,害他一上来就跟我告罪,今后又怎敢认真施教?真是顽劣难改无法无天!我已经宽慰他,请他以后无需顾虑严加督导,你要好好听话……”
苻长卿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身心内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
苻长卿十二岁时进入太学,才算摆脱了噩梦般的私塾夫子,也在云集着士族子弟的太学里遇见了当年让自己倍觉羞愧的季子昂。谁知一番刻意的交谈下来,他才愕然发现季子昂不过尔尔。虽然的确称得上同辈中的翘楚,但他会的书比自己少了许多,哪里有夫子夸奖得那般出色?
直到后来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亲是鸿胪寺卿,曾用渤海国进贡的千年人参救了夫子老婆一命,这才换来了夫子对季子昂的和颜悦色赞誉有加。
苻长卿知道这件事后觉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恶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离经叛道。因此当某一年的某一天,他在《韩非子》中读到了孔子拜鲁哀公为君不是出于仁义,而是慑服于鲁哀公的权势时,年少的苻长卿顿时有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世人向来服从于权势,鲜少能被仁义感化。”——说得太对了!“儒家以文乱法,而君主却以礼相待,这正是国家不安定的所在……一个法治的理想国家,应当只有君臣,没有所谓的父子、仁孝、满口道德。”——真是说得太对了!
年少的苻长卿欣喜若狂,捧着《韩非子》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许久的真相。从此法家的刑名之学就像一根钢钎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树般谦雅的身姿里逐渐生长出一根根荆棘……
十六岁踏上仕途之前,负责品鉴人才的中正大人终于为他下了一句评语:“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知道自己仕途无忧的苻长卿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嘴角便泛出冷嘲——这时候的苻长卿心里已经非常清楚,中正大人将季子昂排在他之后,只是为了借助自己名动洛阳的才气来提携季子昂。然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太学里初见季子昂时,他笑着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你,苻豹奴,当年你逃学出走,我还编了一首歌谣……”
就为这一句话——他苻长卿,迟早有一天会令季子昂这个人,连排在他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第十九章
苻长卿睁开眼,才发现梦中的伤痛和寒冷,原来都是现实。
此刻自己身处极北蛮荒,远离了故土繁华,身畔只有寒车简陋、北风过耳,还有怀中这一个毫不起眼的胡女。他垂下眼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安眉睡了许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连动也没动。
昏暗的车厢里苻长卿可以听见安眉小心翼翼地呼吸,晓得她没睡着,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有些麻痹的身体。左腿上的疼痛害他咬紧了牙却仍是闷哼了一声,直到苻长卿放松下身体,他才发觉怀中的女人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身体也绷得更紧了。
苻长卿躺下后仍然没有放开安眉,反而忍不住将怀里温热的身体抱得更紧,以弥补方才翻动身体时散掉的热气。一向习惯抱着手炉的指尖冰凉,于是苻长卿得寸进尺,悄悄将手指往安眉腰间探去,一点点贴上她温暖细滑的肌肤。
他的双眼在暗中盯着安眉的发辫,随时准备在她挣扎时撤离,然而随着手指一寸寸地推进蚕食,苻长卿却始终不见安眉挣扎。他能察觉指尖过处牵动安眉细腻的皮肤不寒而栗,她紧张的呼吸甚至吹进他的衣襟濡湿了他的锁骨,然而她的确没有挣扎。
苻长卿暗中没来由地一哂,心底便渐渐有些了悟——怎么早没想到呢?一个女人愿意不顾危难回头找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