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嗨!”斥候营总领樗里狐高声领命。
“其二,蓝田大营的冲车、云梯、弓弩等一应攻城利器,务必于两旬之内查检修葺完毕,同时将咸阳尚坊派来的工匠整编入营,确定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有五名工匠随时跟随,此令由蓝田将军担当。”
“嗨!”已经是华阳君爵位的蓝田将军芈戎肃然领命。
“其三,步军此次全数出征。一月之内,务必精熟各种攻城利器,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派定三拨技艺娴熟之士兵,确保能轮换猛攻,此令由步军主将山甲担当。”
“嗨!”听说步军全数出征,须发雪白而又精瘦黝黑的步军大将山甲亢奋异常,一嗓子分外锐急。
“其四,此次大战,出兵在十万之内,各军务必于两旬之内遴选出战精锐,届时全军精选,谁准备最精到,谁便出战。”
“嗨!”全体将领一声齐吼,大厅中嗡嗡震颤。秦人本来崇尚军功,商鞅变法奖励耕战之后更是以军功为立身根本,一听要遴选参战,大将们先自热血上涌,生怕自己被留在军营不能参战。
聚将之后,蓝田大营立即紧张忙碌起来,夜间也是军灯大亮。骑兵各营先忙着勘验战马,十多名畜医忙得满头大汗。骑士们分外紧张,跟在畜医身边团团转,生怕自己的战马被畜医按上一个大大的红“病”字木印。接着勘验马具兵器,举凡马身鳞片铁甲、马头护甲、鞍辔肚带马镫、弓箭长剑,都要一一由军营工师验过,稍有瑕疵暗伤,立即换下或送到工匠营修补。最后遴选骑士,伤病未愈者一律裁下留营疗伤,二十岁以下与四十岁以上的非将官骑士也被一体留营,余下的精壮骑士再一一品评遴选。然没有一个骑士愿意留营,一片慷慨激昂,搞得骑兵主将嬴豹大皱眉头。步军各营则是另一番忙碌景象:从军械库拖出各种大型攻城利器,工师讲说、士卒与器械重新编伍、反复操演,没黑没明地折腾起来。与此同时,魏冄督导的各路车马也纷纷赶来,冲车、耧车、弓弩等种种攻城器械络绎不绝地运到,咸阳尚坊的三百名高手工师也随车赶来,整个蓝田大营热气腾腾,毫无冬日萧瑟气象。
这一次,白起亲自坐镇步军,一一校验步军对各种大型器械是否真正精熟。
战国之世,攻城器械已经很是齐备,举凡被后世视为“无敌利器”的大型器械,大体都已经用于实战。但是,由于步骑野战生发不久,其势正在方兴未艾。列国大战多以郊野决战的方式进行,纵然攻城,也往往是一城两城,且主要是敌方的都城或军辎重地,真正的以一个区域的数十城为目标的大规模攻城战,还从来没有过。正是因了这种状况,寻常大军野战,都不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尤其是秦军,长期以来的大战,大多是与六国合纵大军的对阵野战。当年司马错奔袭房陵与巴蜀,打的更不是攻城战,而是野战突袭,先灭敌主力,而后迫使其逃走或投降。这种战事经历,使秦军对大型攻城器械必然有所陌生。
河外大战后,白起雄心陡长,敏锐察觉到秦国大举东出的时机已经到了眼前。就在他被擢升为国尉后的第一时刻,也就是他回郿县的那个晚上,他向国尉府发出了第一道命令:三日之内,查清所有府库的攻城器械。
及至匆匆回到咸阳,国尉府掌书给他送来了一卷清单,赫然开列着:
秦国军辎库五座,攻城器械主存栎阳,大体完好,良工修葺后可用。
数目如左:
冲车共三十二辆:辒十二辆 木牛车二十辆
耧车八辆:巢车四辆 望楼车四辆
车三百座
飞弋连弩百二十座 蹶张弩五千 臂张弩一万(三千在军)
猛火油八千桶
正是心中有了底数,白起才精心谋划了这场一举夺取河内的攻城大战。
对于战场事,白起的精细是惊人的。他从来不以敌方有各种缺失而掉以轻心,宁可以敌方强大为既定事实,周密做好各种准备。目下,他首先要解决的,是步军将士必得全面精熟这些久违了的大型器械。大型器械的使用,难处不在技巧,而在协同配合。因为这些器械中除了臂张弩与蹶张弩是单兵操纵,其余每件都是数十数百人协同发力,但有凌乱,便大失威力。一辆冲车,车上甲士连同推车冲锋的士卒,至少百人以上;一辆发石车,需八十余人在一瞬间同时猛力拉绳,加上运石与保护,几乎两个百人队。如此等等,若无严格操演,必定是器为人累,不定还窝了大军战力。
白起心中有底的是,秦国新军自练成以来,无论是商君、车英,还是司马错,每一位统兵大将都注重训练结阵配合的战法。其根本原因,在于秦军兵力始终处于劣势,必须依靠快速灵动的整体配合,才能战胜每次都多出数十万兵力的六国大军。于是,秦军便有了整体结阵协同作战的传统,无论是骑兵步兵,只要不是单兵,都有一套长期形成的在各种情势下作战的大阵法小阵法。正是有了这种传统,如今在一个月内要使步军以大型器械为中心,练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破城战法,才成为可能。
虽则如此,白起还是亲临步军,亲自看亲自做,仔细品评每一种利器的威力,与将士们一起商讨如何做得更好。白起出身行伍,对步兵骑兵的每一种技艺、战术、战法,几乎都是炉火纯青,更兼天赋异禀性格沉稳,每种战法都能更上层楼,提炼出更加切合实战且威力显著提高的战法。也正是这个原因,白起虽然年轻,但在军中却深得将士敬重与信任。他亲自坐镇,士卒非但不拘谨,反而是士气更为高涨。
大校场摆满了各种大型利器,一色的精铁打造,当真是赫赫壮观。
第一是冲车。冲车是古老的攻城器具。西周做殷商诸侯时,周文王攻打崇氏邦国,使用了冲车,才攻克了那座坚固的石头城。到了战国之世,冲车已经变成了以精铁制造的重型利器。实际上,冲车便是一种变形战车,辒、木驴、木牛车,都是冲车的一种,大体都是铁铸车篷,铁铸车辕,下装铁轮,内藏甲士推动,猛烈冲击城墙。
其次是耧车。耧车是攻城时用的瞭望车,车顶高悬望楼,状如鸟巢,时人呼之为“巢车”。后世《通典?兵典?攻城战具》篇记载的巢车形制用途是:“以八轮车上树高竿,竿上安辘轳,以绳挽板屋上竿首,以窥城中。板屋方四尺,高九尺,有十二孔,四面别布,车可进退,环城而行。”实际上,便是攻城指挥车。这种耧车在春秋时已经普遍使用。晋楚鄢陵之战,楚共王与太宰伯州犁同登耧车瞭望敌城,留下来一段佳话。最大的巢车可以高达十余丈,比寻常的城墙还要高出许多,由是也被人称为“云车”。
巢车之外,更有望楼车。望楼车稍矮,高约五六丈,可是形制简便,只在四只巨大的铁轮上树立一根高杆,杆顶部装上固定的望楼即可。寻常小城堡,此等望楼车足以居高临下瞭望并对攻城大军发布号令。
其三是。,实际上是发石机。其形制类似井边吊水的桔槔,高约三丈的柱或埋在地中,或架在架上,柱顶端是极富弹性的梢料,称为“梢”,少则两梢,多则十二梢,梢越多,发石越重越远。《范蠡兵法》云:“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这便是单梢与双梢。在实战中,单梢得数十人,双梢得百余人,合力猛然拉动绳索,将装置在长竿梢上的大石弹射出去,砸向城墙或守军。若有几百座密匝匝排在城下,一齐发射十多斤与二十多斤重的大石头,确实是威不可挡。现下白起有三百座,已经足以威慑任何城池。
其四是飞弋连弩。弋者,以绳系矢而射也。寻常时刻,箭射出去是不能收回的,此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袖箭、短箭犹可,若是精工制作的长箭,不能收回便显可惜,仅那良木箭杆、精铁箭镞便大是难得。后来,聪明的军营工匠们就制作出一种带绳子的长箭,射出去后如果未中,便能收回这支箭再用。这种带绳飞箭便叫做“弋”。殷商时期,弋仅仅是狩猎射鸟的兵器,到了春秋战国,能工巧匠们渐渐将“弋”做成了一种机发大箭,发射机架固定在地,数十人推动绞车才能上满弓弦,可射出一丈长的巨箭,敌军城楼、铁甲、楼撸、盾牌、壁垒等,尽可一箭洞穿。更神妙的是,这种费工费料的大箭尾部带有绳索,一发不中,便有辘轳绞盘曳回再用。善于兵事的墨子将机发大箭叫做“弋射”,军中则呼之为强弩。
弩是弓箭的革命。弓箭纯粹依靠人的膂力张弓射箭,要在强力拉弓的同时瞄准,若引弓延时太长,人力便难以支撑。《射经》记载:九斤四两为一个“力”,十个“力”为一石,最强的神射手可开十石硬弓,射到将近二百步。但是,以人之膂力,开弓后不能长时间引而不发,瞄准时间很短促,长箭射到五六十步之外,寻常便很难有准头。实战之中,这种膂力弓箭只能近距离地射杀人马,而不能对城池壁垒铁甲坚盾等造成杀伤。
弩却不同。《吴越春秋》云:“弩生于弓。”其发射之理相同。但弩是装有延时机关的大弓,依靠的是脚、腰、膝的更大力量张弓,机发弩更是集数十人、百人之力以绞车张弓上弦;上弦后有固定机关先将箭扣于弦上,而后从容瞄准,同时齐射。如此一来,长大锐利的破坚巨箭应时而生,攻坚战力大是精进。兵法经典多有记载,强弩大箭威力惊人。强弩但发,“箭如车辐,镞如巨斧,射五百步。”一丈长的巨箭,箭杆如粗大的车轮辐条,至少粗过寻常人的胳膊,箭镞如巨大的战斧。如此比一支勇士长矛还要长大锋锐的兵器,挟万钧之力呼啸而来,何物不能摧毁?
大型的机发强弩较为笨重,便有了单兵操作的步兵弩。轻兵奔袭或埋伏作战,多用单兵强弩。当年的齐魏马陵之战,孙膑伏兵万弩齐发射杀庞涓,说的便是这种单兵强弩。单兵强弩又分两种:一是用手臂开弓,称为臂张弩;另一种是用脚踩开弓,称为蹶张弩。臂张弩开弓重量有限,不如蹶张弩威力大,所以单兵强弩渐渐地变成了以蹶张弩为主。
战国中期,韩国的弓弩制作名气最大,谿子、时力、距来、少府四家弓师制作的强弩射程都在六百步之外。以至于苏秦说:“天下强弓硬弩,皆从韩出也。”但是,随着韩国衰落,韩国工匠们在秦国激赏移民的法令吸引下,也渐渐地随着山东商旅流入了秦国。咸阳的官营作坊打造强弓硬弩的技艺,便日新月异地超出了。目下蓝田大营排列的万余弓弩,全数为咸阳作坊打造。
最后是八千桶猛火油。猛火油,即后人所说的石油。这种可以猛烈燃烧的物事,春秋战国时名称颇多,石漆、石液、石脂水、石脑油、猛火油等,不一而足,有人干脆叫“可燃之水”。战国时,秦国河西高原的高奴是天然猛火油渗流最多的地方,所以秦国的猛火油可说是得天独厚。当时,这种物事还派不上更多的用场,除了当地人盛来烧火煮饭,便是军营取来装桶密封,一则在阴雨天行军扎营时引火野炊,更要紧的,则是用来做火攻之物。但有攻城大战,抛出万千渗透猛火油的木棒,射出万千急燃不灭的火箭,一齐扑向城头城门吊桥壕沟等要害处,燃起漫天大火,抵得上千军万马。
魏冄办事如霹雳猛火。白起刚到蓝田三日,一队牛车便星夜运来了囤在咸阳府库的八千桶猛火油。对于一次大战来说,这是最富裕的准备了。
这些大型利器在秦军中是第一次集中操演,将士们亢奋异常,唯恐不能熟练操持技巧而被临阵裁汰,不吃不喝不睡地守在大校场反复演练。步兵主将山甲更是老而弥辣,火暴暴地来回巡查,旬日之间嘶哑了声音红肿了眼睛。白起大急,严令全体将士按照统一时段统一号令操演,违令者立即裁撤。这才制止了步军将士无休止地疯狂操演。
十月初大校,人人娴熟个个精通,无一士卒因器械原因被裁汰。
五 冬战河内 狂飙拔城
隆隆聚将鼓又一次响了起来。
白起升帐发令:步军五万,编为三个大营——冲车营一万五千,弓弩营一万,由中军主将蒙骜统领;攻城营两万五千,由步军主将山甲统领;三大营先期两日出河西离石要塞,沿大河东岸山地,向魏国故都安邑秘密进发。骑兵五万,编为四路,第一路一万五千,由前军大将王龁率领;第二路一万五千,由后军大将王陵率领;第三路一万五千,由骑兵主将嬴豹率领;都从陕塬山地隐蔽过河,王龁铁骑埋伏于孟津北岸山谷;王陵铁骑沿大河北岸河滩的无人区秘密进入敖仓渡口北岸的河谷埋伏;嬴豹东进到淇水入河口的山谷埋伏;第四路五千精骑,白起亲自率领,出龙门峡谷渡河,直压汾水入河口的皮氏;五路大军务必于立冬前一日到达集结地,立冬那日一齐发动猛攻。
白起严厉命令:“步军先下安邑、蒲坂,再依次攻克河内城池。三路骑兵务必击溃魏国北上援军。我自率五千精骑,扫清河内之零星驻军,并驰援策应各路大军。”
于是,立冬这一日,猛烈的攻城大战在河内突兀开打。
十月之交,立冬是个节气大关。从立冬开始,人们便进入了窝冬期。为了祈祷冬日平安,不要遭受饥寒劫难,大河上下有了一个久远的习俗:立冬吃暖羹。一到立冬之日,举凡山乡城邑,家家都在院中支起一口大锅煮暖冬羹。羹者,五谷菜粥也。舂得黄亮的小米,光洁滑溜的麦仁,雪白肥胖的杏仁,紫红带核的红山枣儿,还有青青的秋葵与晒干的藿菜,殷实之家还要加进各种碎肉骨头,一股脑儿煮将去,一两个时辰后便是一锅五彩纷呈黏滑生香的暖冬羹。呼噜呼噜浑身冒汗地喝完这顿糊饭热羹,便是漫长的冬日了。其时山乡庶民省火缩食,尽可能地将储存的些许五谷接续到来年夏收。于是,民间也便有了冬日寒食的习俗。那时候,除了楚国江南,秦、赵、燕、齐、中山、卫、魏、韩国等整个北方的山野乡民,都有冬日寒食的风习。虽然有人说,“寒食”是晋文公为了追念抱木自焚的介子推,而将清明前一日定为禁火寒食的“寒食节”而起。但究其实,寒食流布天下穷乡僻壤而成久远习俗,实在是生计艰难使然。
民人生计,暖冬羹之后窝冬,农夫歇田,商旅歇脚,百工减劳,大事都要等到来年春回大地再办理。邦国政务,立冬节气后也是多谋而少动,列国出使的车马大是冷落,用兵更是自然停止。本来赵国要大举攻韩,眼看着冬日迫近,自然而然地要等到开春后了。这是一种久远的习俗,却比礼法更为广泛地被天下所认同,遂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其中包括了多少缘由,总而言之是有了“冬夏无大事”这样的天下之风,也才有了“春秋纪事”的讲究——举凡大事,都发生在春秋两季。
唯其如此,尽管列国间虎视眈眈,即将大战的传闻不断,暖冬羹的烟火还是弥漫了大河上下。就是打仗,也是开春之后了,窝冬之期想好对策养足精神,暖冬羹还是要吃得热热火火才是。可谁能想到,就在暖冬羹的炊烟弥漫之际,大河北岸轰然一声惊雷,天下顿时瞠目结舌——秦国大军飓风般卷来,河内六十余城岌岌可危。
快马斥候流星般飞进大梁,魏国君臣一片惊惶。
年老的魏襄王簌簌抖成了一团:“这这这,岂有此理!如何,便便便冬日与人开战?”臣子们也乱成了一片,丞相魏齐只不断高声喝问:“丢了几城?啊!丢了几城?”眼看无人应答,高声吼道:“谁愿领兵驰援?封万户!”饶是如此,几个武臣也是脸色铁青地紧紧闭着嘴巴不吭声。魏襄王情急,拉长了哭声道:“国尉啊,你倒是说说,该谁领兵了?”
白发苍苍的老国尉叫富无,原是执掌捕盗刑治大权的司寇,因与丞相魏齐不和,被调任职爵稍低的国尉。见国王亲自发问,他皱着眉头黑着脸道:“自庞涓战死,魏国再没有拜上将军,几员领兵大将都在要塞军营,仓促之间,能有何人?”魏齐见这老人在这个要命关口扯到自己不赞同设上将军头上,连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高声插断道:“臣启我王:大将新垣衍、公孙喜勇猛善战,可解河内之危。”老富无一阵冷笑:“社稷存亡,丞相还是一味任用私人,国将不国也。”魏襄王急迫道:“你倒是举荐一个!”老富无铁青着脸色道:“信陵君,现成大将如何不用?”魏齐涨红着脸厉声道:“信陵君打过仗么?国事不是儿戏!”老富无亢声道:“名器束之高阁,如何自己放光?!”
魏襄王黑着脸思忖良久,兀自嘟哝道:“找信陵君谋划谋划也可,打仗还是晋鄙新垣衍公孙喜靠实了。”魏齐本来就一心捕捉老国王的颜色,立即高声道:“我王明断,掌玺官立即草令,宣三大将入朝听候王命。”老富无大急,满脸通红地嚷了起来:“河内燃眉之急,纵然用此三人,也得立即派出快马特使,下令星夜北上。召来大梁,往返便是两日。魏齐,可有你这般丞相?我王明断!”魏齐此时如何能眼看这老倔头气焰猛长,厉声呵斥道:“军国大事,社稷存亡,我王要面授机宜,还要颁赐兵符、设宴壮行。富无,你这国尉白做了!王道法度,岂容如此草率!”
“忒聒噪。”魏襄王不耐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派快马特使,召三将回大梁。”
大殿中一片愕然。白发苍苍的老富无一声长叹,径自拂袖出殿去了。一班大臣眼见这个耿介老臣尚且碰得鼻青脸肿也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去了。
直到次日午后,河外将军晋鄙、睢水将军公孙喜、长垣将军新垣衍才分别从驻地赶到大梁。这时的魏国没有上将军,丞相魏齐独揽军政大权。三位将军风风火火赶到,并不能直接晋见国王领取兵符,而是必须先到丞相府应卯。魏齐先摆了一场接风宴席,与三位将军很是说了一番体己话,透露了朝中大臣的诸般微妙局势,尤其叮嘱了三人千万不要沾那个晦气国尉府的边。酒宴结束,已是三更,魏齐反复念叨着:“社稷存亡,国事当先,老夫与三位辛苦一趟了。”才备齐车辆,领着三人夤夜进宫。
魏襄王人老嗜睡,夤夜被老内侍唤醒,大是不悦,被几名宫女半拥半抱着扶出来,一片懵懂,不管魏齐说什么,都只是点头嗯哼。魏齐看在眼里,不再禀报经过,只轻轻说一声:“请我王颁赐兵符。”
忒煞奇怪!魏襄王的老眼豁然睁开,亮闪闪地打量了三位将军一阵,竟摇晃着老迈的步子,亲自到帷幕后的密室搬出了三只铜匣,又小心翼翼地从胸前贴肉处摘下一支精致的铜钥匙,颤巍巍地打开了兵符匣。
“每人可调五万铁骑。”魏襄王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
“臣启我王。”老将晋鄙拱手道,“秦军有备而来,汹汹难挡,十五万兵力不足退敌。臣请三路各十万,三十万大军一举退敌!”
“三十万?”老魏王猛然沉下脸,“秦军只有十万。”
“我王明鉴!”新垣衍心直口快,“秦军虽是十万,但战力强于我军。大魏有四十万大军,若得三十万精锐,便可断敌归路,聚歼秦军,为河外战败雪耻!”
一说到调兵,魏襄王一点不像懵懂老人,黑着脸道:“本王清楚,秦军十万,步骑各半。大魏铁骑十五万,还退不得十万步骑混师?没打过仗么?”
“我等想打一个大胜仗,为国雪耻!”公孙喜慷慨一句。
“大胜仗?”魏襄王冷冷一笑,“列国都成了疯子,齐国赵国楚国,都不防了?你等打仗,他来偷袭大梁,谁来护卫社稷?”片刻之间,俨然运筹庙堂成算在胸。
三位将军顿时默然。魏齐极是老到,适时插上笑道:“我王神明。就是十五万了。至于聚歼,莫做此想。六国联军七八十万,都没聚歼二十万秦军,你能聚歼得了?只要河内不失,便是大胜。”
“正是。”魏襄王矜持地笑了,“本王再加一句:河内六十余城,丢几座小城邑不打紧。只要保住安邑、蒲坂、左邑、朝歌、野王、修武几座大城,许你等大功。”
“好!我王神明!”魏齐大是兴奋,“三位将军,大功便在眼前。”
三位将军愕然相顾,终是谁也没有开口。
魏襄王疲惫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好了,安歇去。明日午后,本王在长亭为你等壮行。”说罢颤巍巍站起,又被四名侍女左右前后地拥抱着去了。
“走啊。”魏齐笑了,“大喜事,愣怔个甚?到我府中再痛饮一番。”
次日午后,大梁南门外旌旗招展仪仗铺排,魏襄王率文武百官到十里长亭为三将隆重壮行,亲赐每人一辆镶嵌着硕大明珠的青铜轺车,随行大臣无不啧啧叹羡。赐酒、赐车、开鼎、赐宴、训诫、赏歌、拜谢等,十几道仪典程序进行完毕,已经是日薄西山了。魏襄王这才一脸庄严地下令:“社稷存亡,将军奋身也!三位将军星夜回营,率兵北上。”
终于,在宏大的壮行乐舞中,三位将军站在璀璨的六尺伞盖下辚辚上路了。风驰电掣的战马,被拴在华贵的青铜轺车后面碎步沓沓地走着。臣子不张王赐,那可是大大的有违国法。整整走了一日一夜,三位将军才回到各自大营。及至魏国三路大军开赴河内,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此时,白起大军已经横扫了半个河内,拿下了三十二城。
白起的部署:先行猛攻紧靠大河东岸的安邑、蒲坂,而后向东向北推进,逐一夺取河内城邑。白起很清楚,此战夺城多少,全在于能否抵挡魏国援军。基于这一判断,白起始终坚持教三路骑兵守住魏国向河内增援的三处运兵要隘——洛阳西北的孟津渡、敖仓西北岸的广武渡口、濮阳西岸的白马津,而只教步兵全力攻城。
白起对敌方的预料:魏国纵然拖沓,也当在五六日内大举北上;魏国有四十万大军,除了各处要塞驻军,至少出动二十五六万援兵;魏国铁骑在庞涓死后已经衰落,大军以步军为精锐——魏武卒闻名天下,援军很可能以战力最强的步军为主;步军虽然推进慢,但以魏武卒之精锐,秦军铁骑纵然埋伏突袭,最多也只能击溃,全歼几乎不可能。为此,白起准备了后手援兵,必要时下令函谷关步兵杀出阻截。只要挡住魏军精锐步兵一个月,河内攻城战便告大捷。若魏军倾四十万兵力北上,秦军就只有在夺取数十城并运走府库财货后撤退,设置河东郡的目标只好暂时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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