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孙皓晖
“有症结即有对策。”范雎一字一顿,“四个大字:远交近攻!可为大秦外政军争之长策大谋也。相邻之国为近,相隔之国为远。攻远而不能治,何如安抚?攻邻而争地,得寸为秦之寸,得尺为秦之尺,融入本土,一体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缩。倏几一日,天下必将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实利也。以大秦之国威,交远则远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他国。攻近则近克,必不能赖远援而保全。远交近攻,相辅相成,邻邦不能独支,远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则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数十年内必入大秦国之疆域矣!”
“好!”武安君白起第一个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里,一举廓清军争雾障,使人茅塞顿开。我大秦铁军可是心明眼亮,要大显神威!”
“远交近攻!彩——”大臣们个个振奋,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秦昭王一阵大笑:“妙哉斯言!远交近攻。四十余年之后,本王终是扬眉吐气也!”说罢从王案站起走下九级玉阶,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气吞河山之长策,举朝认可,国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并朝野臣民,谢过先生。”
范雎连忙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当殚精竭虑,何敢当此褒奖?”
秦昭王扶住范雎,转身高声道:“本王亲政第一道书令:擢升客卿张禄为开府丞相,晋侯爵,遥封应地,总领国政!”
“秦王万岁!应侯万岁!”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表示了对秦王的赞叹与对应侯的祝贺,大殿中一片数十年没有过的昂扬振奋。
应地,春秋古诸侯国,战国中期为韩地,今河南省鲁山县东。
四 远交近攻展锋芒
秦昭王一道王书,穰侯府变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这是秦昭王反复思忖才下的决断。以穰侯府邸之雄阔气势,且距离王城近在咫尺,咸阳大臣都主张将穰侯府邸并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赐重臣再做府邸,朝野又会徒然生出“权臣再现”之疑虑,于国不利。然则,秦昭王反复琢磨了范雎之后,却有着另一种思谋。范雎三策,一举廓清朝局稳定国势,将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勋才具可谓独步天下。秦国要重振雄风开拓大业,便要使此等大才永远地忠心谋国。要得如此,秦国自要做到两点:其一,决然为范雎雪耻复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虽然封了范雎应侯爵位,但范雎事实上却没有封地,得在其他方面弥补。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封地只作为一种赏功象征存在,此所谓虚封。孝公后期及孝公之后,秦国收复河西进而东出争雄,国土大增,虚封有了三种形式:一是封偏远边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汉水、公子封蜀;二是封关外列国拉锯争夺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冄封陶地、华阳君芈戎封新城、泾阳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邓地;三是关内关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张仪封五邑,关内有一邑。第三种封地极少,只有张仪与秦昭王太子安国君等有此殊荣。这种虚封之地,除非被贬黜,权臣事实上不可能常居。因与封地保持了较远距离,而只能接受郡县官署在收获季节解来的少量赋税。这便是秦国封地与山东六国“直领实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与白起的武安君不相上下,可谓尊贵之极。然则,白起乃秦人大将,宣太后将白起封地定在了关内一邑关外(河内)三邑。就事实说,尽管同是虚封,白起自然是更扎实。这也是秦昭王特意将范雎爵位提高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国,既无根基又无关内封地,秦昭王遂断然决策:穰侯府邸赐做丞相开府官署。
书令一出,咸阳大臣们一阵惊愕一阵揣摩,最终却都是欣然认可了。于是,有络绎不绝的车马流水般前来恭贺,应侯府一时成了门庭若市的新贵府邸。范雎既忙于应酬,更忙于国务,便教伤势已经痊愈的郑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总管,打理一应仆役事务,自己整日奔忙在书房与国政堂之间。郑安平几次找这位大哥说话,都找不到一丝缝隙。
接掌国政三月,堪堪将整肃法治理出一个头绪,接到河内郡守急报:山东六国纷纷派出特使前往邯郸,要重新合纵,抗衡秦国。范雎思忖一番,没有立即禀报秦昭王,而是下令职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内备好出使赵国的一应事务,并立即派出快马斥候奔赴河内,查清各国赴赵特使详情。分派妥当,范雎吩咐备车到谒者府。正当车马备好,王宫长史却飞车驶到,紧急宣召范雎进宫。一问情由,是秦昭王也同时得到密报,深感不安,宣范雎谋划应对之策。范雎吩咐一名书吏到谒者府传令,请王稽做好出使准备,立即跟着长史进了王宫。
“赵国密谋合纵,委实可恨。”秦昭王黑着脸,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压力。
范雎一副轻松的笑容:“秦王毋忧,臣已有应对之策。”
“稍候。”秦昭王一摆手,“武安君片刻便到,这次要狠狠给赵何一个颜色。”
“臣之谋划,并非立动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纵了?”秦昭王顿时惊讶,“惠王以来,哪次合纵攻秦不是一场大战,况乎今日有赵国主盟?”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范雎笑着对大步匆匆赶来的白起一拱手,又转身对秦昭王道,“当年六国合纵,有楚威王、齐威王、赵肃侯、魏惠王一班秦国夙敌在世,更有大才苏秦斡旋主谋,四大公子推波助澜,始成势也。倏忽数十年,山东五战国大衰,五国君主皆庸碌之辈,唯余一个赵国做了泰山之石。其间,六国积怨如山远甚当年,赵国纵有合纵之心,没有一班胸襟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必是哄哄一场儿戏而已,断难成势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还是不放心,“丞相说有应对,何策?”
“挥洒金钱,分化收买,使其自行分崩离析,不战而屈人之兵。”
“金钱事小。只是,行么?”秦昭王皱着眉头看了看白起,白起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只盯着范雎。
“六国之弊,臣有切肤之痛,我王与武安君远观,未免朦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丝笑容,“但看宫中群狗,寻常或起或卧或行或止,皆相安无事,但投一块骨头,则会骤然猛扑撕咬相斗。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争意也。目下赵国之外,五国君臣较之群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秦昭王听得不甚舒坦,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张仪当年屡用此法,几无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为撒金特使?”
“谒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一阵沉吟,“王稽老臣工了,才具当得应变大任么?”
范雎肃然一躬:“王稽虽非大才,却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唯使王稽再立功勋,得以脱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骤然一阵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过也,却劳丞相为难了。”转身一挥手,“长史拟诏:谒者王稽,引贤有功,爵加显大夫,领河东郡守之职,许三年不上计。”转身又对范雎一笑,“丞相以为如何?”
“臣谢过我王。”范雎大是欣慰,又是一个长躬到地。
出得王宫,范雎立即驱车来到谒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应侯开府丞相,王稽便等待着自己的喜讯。按照常理,魏冄四贵罢黜,秦王无须再将他作为低爵低职的隐秘臣子,至少应当恢复他曾经有过的职爵。虽则如此,按王稽本心,却对秦王晋升不抱奢望。他跟随秦王太长了,办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对秦王的了解,秦王似乎从来不想用他做显职大臣。就实而论,王稽只有寄厚望于范雎,只想做个丞相府掌书。几经周折,他已经觉得范雎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神异大才,料事如神机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着此等人做属官心中踏实。然则倏忽半年过去,两头皆无音信,王稽大大地郁闷了。今日丞相府吏员飞马传令,教他做好出使准备,他却半点也没动。入官三十余年的老臣了,还只是个永远奔波的谒者特使,与列国使者周旋岂不汗颜,做得甚个劲来?何如辞官离秦悄悄做个富商算了?
正在此时,范雎突然亲临,身后还随行一名王城使者。王稽正在后园郁闷漫步,看见范雎五味俱生手足无措。范雎却只对身后王使一摆手:“下书了。”及至王使将王书读完,王稽愕然,一时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六百石高爵,王兄还不接书谢恩?”范雎悠然一笑。
王稽恍然,连忙一个长躬:“王稽接书,王稽谢恩!”囫囵得连自己也笑了起来。使者已经走了,王稽还觉得做梦一般。六百石以上俸禄,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个肥美丰腴的河东重镇大员——河东郡守,非但赫然显贵,且三年不上计全权自治!这是真的么?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梦,醒醒了。”范雎呵呵笑着。
“见笑见笑。”王稽连忙拱手,“应侯请入座。”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顺口的“张兄”两个字,连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赵国。”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礼,还是本色好。”略一沉吟又笑道,“此次出使是个极大美事,挥洒金钱。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钱?!”王稽惊讶得眼睛都直了,“这叫甚个使命?”
范雎悠然品着清香浓郁的新茶,侃侃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须得如此行事:你先带五万金并珠宝一百件入赵,驻跸武安而不入邯郸,只在武安重金结交五国特使,明告其合纵抗秦之恶果。若能同时重金结交赵国大臣,动摇赵国心志,则更佳。王兄切记:散金愈多,功劳愈大。一月之后,还有五万金随后!”
“呜呼!万金之数?匪夷所思也!”王稽双眼熠熠生光,连连咋舌。
范雎哈哈大笑:“国灭人灭金不灭,何惜一撒也!六国败亡,又是原金归秦,岂有他哉!”
三日之后,王稽特使车马辚辚东去。不到一月,快马密使急报:五国使团云集武安,王稽只散得数千金并一半珠宝,燕齐魏三国特使已与赵国翻脸,要赵国先行归还三国旧地再言合纵;楚韩两使虽未公然闹翻,却一力主张赵国要先与秦国打一仗,证实有实力抗秦再说合纵;赵国君臣啼笑皆非,赵惠文王束手无策,丞相蔺相如周旋无功,上将军廉颇大为恼怒,三国特使已经准备离赵,六国合纵大体无望。
秦昭王大为振奋,顿时信实了范雎远交近攻的威力,立即连夜宣来范雎白起,秘密计议趁此时机再度大举东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心,赵国合纵不成必然孤立,秦国此时出动大军攻赵,正是事半功倍之机。虽则如此想,秦昭王已长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习性,但定大谋,言必在谋臣之后,从来不先说武断。今日虽则兴奋,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说,寻思白起对六国历来主战,定然与自己不谋而合。
“臣之思虑,目下虽则合纵破裂,然则大军攻赵尚嫌仓促。”白起当先一句,令秦昭王大出意料,只听白起接道,“远交近攻既成国策,丞相必有详尽谋划,臣愿我王闻而后定。”
“大是。”秦昭王顿觉自己未免心绪浮躁,向范雎道,“愿闻丞相之谋。”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稳明睿,臣深以为是。目下大举攻赵,确实不是时机。赵已成强,无举国充分准备,不能言战。此其一,为实力之备。其二,目下远交破合纵,孤立赵国,奠定秦赵决战之基石。其三,秦赵大决,须得先清外围而后步步进逼,一战而决大局。唯其如此,臣之谋划,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三?做何拆解?”秦昭王颇有疑惑。
“其一,攻韩河外。其二,攻灭周室洛阳。其三,攻取韩国野王。两年之内,此三地攻下,秦国之河外河内连成一片,切断赵国与中原之通道。此后再下一地,便可对赵国成大决之势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补充道,“要使赵国衰颓,目下几年是最后时机。赵国变法尚未彻底,国力比秦国毕竟稍逊一筹。若待赵国有了第二次变法,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唯其如此,从目下开始,要对赵国不断挑起事端,不断施加压力,绝不能给它第二次变法之机会。”
“好!应侯大手笔也!”秦昭王兴奋得气息都粗了。范雎这三攻着着刺激,河外、野王、洛阳,哪一处不是秦国朝思暮想之地?哪一处不使赵国如芒刺在背?尤其一个王室洛阳,虽则唾手可得,谁却曾想过目下要去吞并它了?想到可一举灭得天子王畿,秦昭王心下怦怦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说再下一地,却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对着白起一拱手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目光炯炯:“夺取上党,卡住赵国咽喉。”
秦昭王恍然点头:“然也!上党正是赵国咽喉,先拿下上党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计但定,臣请我王:特许武安君全局筹划战事。”
“自当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远交由丞相全局调遣,近攻战事由上将军全局筹划调遣。筹划方略但定,本王亲自为上将军坐镇督运粮草辎重。”一言落点,白起大是感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慷慨应命而去。
旬日之后,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详尽的战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夺三地,先河外(包括洛阳王畿之河外与韩国河外),再野王,稳扎稳打而不使赵国恐慌;三年之后大举进兵上党,若战国不救,则夺上党而困赵国,再寻机决战;若赵国来救,则与赵国大决。白起对范雎方略唯一改动,是暂时不灭洛阳王室,以免天下汹汹,掣肘秦赵大决。
秦昭王立即召来范雎秘密计议,反复揣摩,觉得白起之方略切实可行。一则是秦国需要时日整肃法治整顿吏治凝聚国力,操之过急国力不济便没有胜算;二则是外围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紧锣密鼓地连续大战,非但赵国有可能警觉而发兵救援,其余五大战国也可能恐慌大起而再度合纵抗秦;若不灭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战,在战国之世则实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几乎都是明面上的拉锯之地,不会引起列国强烈反弹;外围钳形大势一旦形成,秦国便可放开手脚大争上党,其时列国纵然醒悟,也已被秦国封堵在战场之外了。
商议完毕,秦昭王突然颇为神秘地一笑:“此谋之要,武安君尚有一处未曾言及,丞相以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机密,毋得泄露。”秦昭王道:“正是。此番谋划,唯我君臣三人知晓。”说着将长卷竹简顺手丢进了脚旁大燎炉,明亮的木炭骤然蹿起了熊熊火苗。
一月之后,河东守王稽突然快马上书,请求秦王派兵攻取韩国陉地。
秦昭王命长史分送王稽上书,以供朝臣议决。王稽请求发兵的缘由是:韩陉夹于河东郡与河内郡之间,非但使秦国两郡不能通畅相连有碍商旅,且每遇春荒穷困,庶民必逃荒进入秦国河东郡与河内郡,韩国事实上已经无力治理陉地,秦国吊民伐罪,当收陉地入秦。上书分完,前军大将蒙骜立即请命攻陉。秦昭王分别征询计议,大臣们都赞同攻陉,却都纷纷主张上将军白起统兵。独范雎说上将军沉疴在身,攻陉小战蒙骜足矣。秦昭王立即下书:前将军蒙骜率兵五万,择日发兵攻陉。
出兵五万之战,在战国之世几乎是天天都有,各国隐藏在秦国的秘密斥候谁也没有在意,自然不会有回报本国的兴趣。于是,蒙骜的五万步骑大张旗鼓地开出了函谷关,半个月后便拿下了陉地三城两百里,使整个大河北岸的河东郡与河内郡连成了一片。此时韩国已是大衰。志大才疏的韩釐王已经死了,继位的韩桓惠王是个颟顸贵公子,接到陉地丢失的军报,竟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不毛之地也,秦人何贪得无厌乎!”对几个大臣一说,也都是束手无策,不约而同地将虎狼秦国大骂一通了事。
谁知事情还没有完。蒙骜夺陉之后,五万步骑突然变成了十万大军,渡过大河来攻打汜水之地。这汜水源于韩国西部之巩城山地,北流入河,南北全长不过一二百里,是一处关津要害之地。北边入河处,是赫赫大名的虎牢要塞(也称汜水关);东面是郑国西北部要塞荥阳,距韩国都城新郑不到百里;西面一百余里,便是洛阳。最根本处,在于这汜水是韩国与周室王畿的分界地,对周对韩均是要害。周室奄奄衰微,韩国强弩之末,谁也无力吞噬对方,便依着这汜水相安无事,若陡然插进秦国一口利刃,韩周两方顿时大险。
韩国慌了,周王室也慌了,一边向列国告急求援,一边仓促整顿军马准备应战。偏在此时,秦国丞相张禄却派来了河东守王稽做特使,向韩周两方申明:秦国无意全部占领汜水流域,只求将与河东郡、河内郡遥遥相对的大河南岸的河段划归秦国做渡口,秦国可便立即退兵。战国之世,列国相互封堵,对关隘要津的争夺原是寻常。地势不利之强国威逼占据要津之弱国割让关津者,更是屡见不鲜。秦国特使一申明秦军意图,各国斥候立即飞马回报本国。赵齐魏楚四大国一听不是灭国之战,立即松缓下来,嘈嘈发兵救援的声浪也顿时平息了。如此一来,周王室顿时松了一口气。洛阳王畿濒临大河的土地本来就荒无人烟,没有国人居住,几处要塞也无兵可守形同虚设,割给秦国何妨?与王稽会商的特使立即回报周赧王,这位老天子只是一句回话:“只要秦不灭周,特使但全权行事。”于是周室特使立即与秦军达成盟约,割让了洛阳王畿的河外渡口,不再跟着韩国四处奔波求援了。
韩国一见四大战国退缩,周王室割地脱身,顿时没了主张。与秦国开战吧,分明是实力悬殊,割让汜水北段吧,又实在心疼。大河北岸的秦国河内郡正与大河南岸的韩国遥遥相对,东西横宽三百余里,纵然只割得南岸河滩的二十余里之地,东西也是茫茫一大片。更有甚者,大河南岸渡口一旦归秦,非但韩国与赵国间的渡河大道被截断,而且还将留在大河北岸唯一的飞地要塞——野王,孤零零地留在了秦国河内郡的汪洋大海之中;虽则秦国申明野王仍然是韩国城堡土地,可一块无法控制的飞地还不等于白送了秦国?
韩国迟疑不决,秦国竟不着急,蒙骜大军只虎视眈眈地压在大河南岸也不出战。魏国如芒刺在背,派出上大夫须贾做特使前来调停。王稽立即飞报范雎,范雎秘密回书做了一番部署。次日,王稽盛宴款待须贾,申明丞相张禄之意:秦国唯求河外渡口不被韩国封堵而已,绝无灭韩之心;然则,若韩国拒绝割让,则秦军便要与韩国大臣结盟,共同拥立愿意割让渡口的新韩王。这一着使须贾大为惊讶——韩桓惠王唯魏国马首是瞻,有他在,魏国便无韩国隐患,在三晋中也才与赵国有说话分量,若秦国助力韩国贵胄元老拥立亲秦之新韩王,对魏国岂非城门之火?须贾连忙飞书回报丞相魏齐,三日之后魏齐紧急回书,命须贾力说韩王退让。
须贾领命,星夜奔赴新郑晋见韩王。将大势与来意一说,韩桓惠王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韩国本来有一班老贵胄盘踞封地,指斥韩桓惠王无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王族掌军,只怕是韩桓惠王早已不在王位了;若得秦国助力,老韩世族势必弑君另立,甚或秦军只要驻扎不动,只是授意,韩国也要大乱了……念及危局在即,韩桓惠王不再犹豫,立即派出密使与须贾赶赴秦军大营,第二日便订立了割让河外渡口之盟。
秋天到来时,函谷关外直到白马津的六百余里河外渡口,全部成了秦国土地,所有的要津渡口都驻扎了秦军大营。说是渡口,实际上是南北宽二十余里、东西长六百余里的大河南岸原属周韩两国的所有关隘要津。以攻韩陉为由公然出兵,最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大河中原段的全部要隘渡口,且不为山东六国警觉,实在是远交近攻的一次大胜利。至此,范雎在秦国威望大增,在山东六国心目中成了威势赫赫的强秦权相。
上计,战国末期开始的考核官员政绩的制度:岁末由郡县守令将赋税、户口、垦田、钱谷收支等事项增减数目写于木券,呈送京城接受稽核。三年不上计,即三年不受考核。
陉地,战国中期韩地,汾水支流浍水下游地带,故城在今山西省曲沃县西北。
巩城,战国韩地,秦统一后设县,今河南巩县。
五 借得恩仇大周旋
秋风寒凉的时分,魏国特使须贾到了咸阳。
一进驿馆安置妥当,须贾立即拜会丞相张禄,三日连续去了六次,都吃了闭门羹。巍峨门楼下的护卫千长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进宫,便是丞相刚刚歇息。无论须贾如何拿出金币钱袋对千长笑脸周旋,千长都黑着脸不理不睬。过了六天还见不上丞相,须贾着急了。自从出使齐国“成功结盟”之后,须贾才具大得丞相魏齐赏识。这次成功调停秦韩战事后,须贾已经在魏国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誉,成了执掌魏国邦交的实职上大夫,只须再有一次邦交功勋,眼见可成封君领地的重臣了。须贾春风得意,自请出使秦国,重结秦魏之盟。秦国在六百里河外驻军后,魏安釐王与丞相魏齐顿时如芒刺在背,对前年轻率参与赵国发动的合纵抗秦大是懊悔,若能与秦国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须贾请命,魏齐立即大加褒奖。安釐王立即下书:须贾为王命全权特使,赐千金入秦修好。离开大梁那日,魏安釐王亲率百官到郊亭壮行,须贾风光得王侯一般,当场一番慷慨道:“臣与秦相张禄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约,甘愿受罚!”安釐王也是当场慨然许诺:“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约归来,万户之封也!”须贾看得清楚,一班与他资望相当的大夫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连日奔忙无果,须贾对当日大言深为懊悔了。
原本听得传闻,秦国特使王稽与秦相张禄交谊甚深,自己曾与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几日,襄助秦国拿下了韩国河外渡口,到了秦国,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须贾才公然大言自己与秦相张禄交厚,原不过是想借重秦国威势为自己早日封君开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尴尬?入秦路过河东郡,须贾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与他同行咸阳。可王稽坚决推辞,说秦国法度严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离职守,若获重罪岂非事与愿违?须贾无奈,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进了咸阳。眼见旬日之期,使节回报斡旋进展的第一道关口临近,自己却连丞相府还没进,更不要说晋见秦王了。秦国邦交法度:使节入秦,先见隶属丞相府的邦交官员“行人”,行人禀报开府丞相,而后排定使节行止日期。如今须贾非但进不得丞相府,连行人也不来驿馆交接,竟成了个无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须贾如何不大为烦恼?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丢给了王稽,剩余大宗是要献给秦相张禄的,又不能动。无奈之下,须贾鼓起勇气腆着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阳的魏国商社走了一趟,压着商社捐了六百“义金”。然则,有了钱却送不出去,秦国吏员没有一个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币袋,两三日奔忙,一个金币也出不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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