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万福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蓬莱客
裴荃和孟氏并没说话,只是等在一旁。
裴修祉看见嘉芙,目光一亮,走来站在她的近旁,欲言又止,嘉芙朝他点了点头,便转向和自己打招呼的裴修珞,他露出微微失望之色,随即,视线也投向了那扇门,目光带了些飘忽,神色也和平常不大一样,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
“芙妹。”
裴修珞年底就满二十了,学业一向不错,文质彬彬,笑着和嘉芙点头。
做亲没成,姨妈孟氏似乎有点不快,嘉芙这趟来,对她也没从前那么嘘寒问暖了,但这个亲表哥看起来和从前还是一样,应该没怎么放在心上。
“娘——”
辛夫人提声,又叫了一声,里头随即传出一阵脚步声,裴右安扶着裴老夫人走了出来。
裴老夫人眼睛略红,脸上皱纹却舒展了开来,点头:“是右安回了。”
辛夫人仿佛错愕了,望着对面那个已然完全成年男子模样的裴右安,目光一时定住。
裴右安转向她:“见过母亲。我离家多年,母亲身体一向可好?”
辛夫人回过神,脸上露出笑,但是就连嘉芙也看的出来,她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强。
“好,好,”她点头,嘴唇翕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的眼睛看向裴老夫人,“年年到了今日,我都叫人打扫你的院子,就是盼着你回。今日总算回了,好,好……”
“有劳母亲,多费心了。”裴右安朝她行了礼,又转向裴荃和孟氏,同样见礼:“侄儿见过二叔,叔母。”
裴荃忙叫他不必多礼,孟氏更是笑容满面:“右安可算回了!你一去多年,你二叔和我哪天不在念你!方才乍见你,险些认不出了!比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心里实在欣慰!你回来就好,再不要走了,一家人怎可少你一个?”
裴右安道:“累叔父叔母为我牵挂,右安十分感激。”
孟氏嗐了一声:“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珞儿,快来见过你大哥!你大哥比你大不了几岁,文章学问和你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可是天禧朝的进士,大名鼎鼎,当年年纪虽小,文章做的恐怕连你太学里的夫子未必都比得过!这回他回来了,你要多向他学做学问,劳烦他帮你看文章,亏的你们是兄弟,这样的机会,外人求都求不来!”
裴修珞朝裴右安见礼,恭恭敬敬道:“见过长兄,还盼长兄拨冗,不吝赐教。”
“我已多年未碰文章事了,于笔墨早已生疏,如今恐怕远比不上三弟你了。我这趟回来,在家中预计停留时日也不会久。你若有文章疑难,我陪你切磋切磋,倒是可以。”
一直没作声的裴修祉走了上去,笑道:“大哥!回来都不说一声的,原本我该出城迎你的!怠慢了大哥,大哥勿怪我才好。”
裴右安转向他,微笑道:“二弟客气了。我不在,祖母和母亲都累你事孝,该我向你言谢才是。”
“哎呀,都是自家亲兄弟,哪里来的那么多见外!”孟氏笑着,上前打量了眼裴右安,叹道:“嫂子你看看,右安为今夜赶回,路上这是吃了多少的苦。娘这里既拜过了,快些带去换身衣裳,吃口热饭,其余话明日说也不迟。”
辛夫人转向裴老夫人:“娘,那媳妇先带他去歇了……”
忽然,偏屋里传出一阵孩童的哭嚎之声,声音尖利无比。
辛夫人脸色一变:“全哥!”
“夫人!老夫人!全哥又不好了!”
乳母匆匆跑了过来,看见这么多人在,一愣。
“全哥怎的了?”
辛夫人厉声问。
乳母醒悟,慌忙道:“方才全哥睡醒,要找夫人,我便抱他过来,耍了片刻,困了,又睡了过去,我怕抱来抱去吹了风,就和玉珠姑娘一道,在老夫人这里安置哥儿睡了下去,不想方才好端端的,突然又发了前次的病!嚷着浑身痛痒,哭闹的厉害!”
辛夫人脸色大变,急忙跑向偏屋。
裴修祉顿了顿脚,命人速去请医,裴老夫人也露出焦急之色,叹道:“怎的好端端又病了?”
嘉芙压下歉疚之感,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忽听一个声音道:“祖母稍安。祖母也知,我少年时曾习医,也算略通医道,侄儿病的急,我先去瞧瞧,看太医来前,能否先帮他止些痛痒。”
裴老夫人松了口气,点头:“是,祖母怎忘了!你快去吧。”
裴右安朝嘉芙方才待过的那间偏屋快步而去,裴老夫人,裴荃夫妇,全都跟了过去。
嘉芙很是意外,没想到裴右安竟也曾习医。
他口中虽只说自己略通医道,但既然主动提出去给全哥看病,医术绝不可能真的只是粗浅。
不知为何,嘉芙忽然感到心里有点忐忑,见众人都去了,迟疑了下,也慢慢跟了过去,并没往里,只站在门口,看了进去。
全哥仰面躺在榻上,周围都是丫头婆子,他头脸皮肤红肿,哭的嘶声力竭,见祖母曾祖母都来了,哭嚎声更是尖锐,手脚胡乱舞踢,力气竟大的异乎寻常,几个婆子想一齐稳住他的手脚给他脱衣,都被他给挣脱开了,一个婆子不小心还被踹到一脚,哎呦一声,后退了两步,险些坐到地上。
辛夫人心疼万分,眼睛里也含着泪。
裴右安命人都散开,自己上前,按住了那孩子胡乱踢动的两条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屈起拇指,指节在那孩子的脚底心顶了几下,那孩子浑身便软了下来,只躺在那里哭哭哒哒,顺利脱去衣裳,只见身上皮肤冒出了一颗颗的红疹,脸庞红肿,眼皮和嘴唇也肿了起来。
“前几日就曾莫名发了一次,当时请了太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今日原本已经好了,不想好端端的,竟又发了病了……”
辛夫人在旁念叨。
裴右安翻起全哥眼皮,观察片刻,又俯身,闻了闻全哥的衣服,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忽的仿佛想到了什么,抬起眼睛,转头竟看向立在门口的嘉芙。
嘉芙一时闪避不及,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两道目光,泠泠如水,又锐利如电。
他为什么突然看自己?
难道被他发现了什么?
嘉芙心头一阵乱跳,就在这一刹那,手心竟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怎样,可看出来什么?”
辛夫人追问。
裴右安转回视线,扯被将全哥盖住,道:“无须过虑。勤将门窗打开通风,给他泡个澡,里外衣物全部换掉,我再开一副祛痛止痒的药,慢慢便会自愈。”
后来她委身于萧胤棠。在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摆脱他的掌控之后,她只能学会去接受。她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好,他真的已经对她做到了他的极致,倘若她还敢有所不满,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惟死过,又重活,才知从前的她何其可怜,又是何其的可悲。
自那日睁开眼,发现自己从地宫返至人间,她就固执地相信,一定是父亲亡灵的保佑,才能让她回到了将嫁之前的现在。
这一辈子,她再不要嫁给裴修祉,更不想和萧胤棠有任何的关系了。
这两个男人,无不口口声声地说爱她。
裴修祉将她拱手献让,因为他有苦衷,迫不得已。
表妹万福 65.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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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夫人的注意力一直在嘉芙身上,没说几句, 就向嘉芙招手, 示意她上前。嘉芙低眉顺眼地走了过去, 叫她干娘。宋夫人问她几岁,平日在家都做什么, 嘉芙一一应答, 十分乖巧。
叶婆子一早心急火燎地赶回宋家, 立刻就把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话加油添醋地告诉了宋夫人, 宋夫人当时很是不快。
按说,人家要嫁女儿了, 路过寺庙,顺道去求个得子符, 就算是继室,那也天经地义, 轮不到她管。
但她就是不痛快。按她的想法, 甄家女儿能被自己认作干女儿嫁裴修祉,去填自己那个苦命女儿的空,这是天大的抬举,麻雀飞上金枝头, 应当感激涕零,凡事都要想着先来她这里说一声的。她又不是不允许甄家女儿日后生养, 但现在瞒着她, 竟早早动起这样的念头, 显然, 这是针对自己那个外孙,这就万万不能忍了。
以她的性格,怎忍的住,又听婆子说,甄家女儿生了如何如何一副狐媚子相,男人怕是禁不住几句枕头风的,心里更是猫抓似的,恨不得立刻将人叫来看个究竟。方才其实并无什么侯府夫人前来做客给羁绊了,只是她得知甄家母女来了,故意压下性子要晾一晾人,这才姗姗来迟。第一眼看见甄家女儿的容貌,心下便咯噔一跳,知叶婆子并无夸大,比自己那个亡故的女儿,更是不知道胜了多少,心中就厌恶了,此刻嘴里拉着家常,暗中留意着她言行举止,连一个眼神也不放过。嘉芙越是温柔乖巧,她就越起疑心,总觉得她在装模作样,厌烦更是倍增,到了最后,两道目光盯着她佩于腰间在外衫下若隐若现的那只小荷包上,忽露出笑,道:“这荷包的绣活瞧着别致,是你自己做的?拿来我瞧瞧吧。”
孟夫人顿时想起那日路上去观音寺求来的符,当时叮嘱女儿收起来,后来自己也忘了。
这求子符上绘有石榴纹样,一眼就能认出的,万一女儿还放在荷包里,落入宋夫人的眼,恐怕有些难看,顿时感到不安,正想开口把这话题给错过去,嘉芙却已摘下了荷包,双手奉递过去,羞涩地道:“确实是我自己绣的,只是针线不好,干娘谬赞了。”
宋夫人接过,在手心翻动,假意称赞几句,借口要看内层的针线走法,指一扯,口子便开了,觑了一眼,见荷包底有两枚小香饼,另外果然有只符,再借口要细看,将荷包整个翻了个面,倒出来,却发现是只寻常的护身符而已。于是瞥了叶婆子一眼。
叶婆子原本正激动不已,睁大眼睛等着看甄家女儿出丑。要知道,一个没嫁人的黄花闺女,被人看见随身带了个求子符,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没想到翻出来的却只是个护身符,见宋夫人看了过来,便侧过声,拼命地向她耸眉挤眼,暗示甄家女儿这是收了起来,没有带着而已。
宋夫人没抓到把柄,只好又赞了几句,将荷包归置好,递还给嘉芙。
嘉芙接过,若无其事地戴了回去,一旁的孟夫人松了口气,暗呼侥幸,忙抽出一个信封,笑道:“我女儿愚笨,也亏的夫人抬举,要认她做个干女儿,我家老太太感激,我出门前,特意叮嘱要带些土产过来,也不值钱,算是一点心意,东西方才都已叫下人抬了进来,这是单子,夫人过目。”
孟夫人打听到宋夫人贪财好利,投其所好备了这份厚礼,口中说是土产,实则单子上所列的,都是值钱物件,其中几样,更是极品。
宋夫人接过,看了一眼,心里才觉满意了点,心想甄家总算还有点眼色,得了好,脸色跟着也就好看了些。
孟夫人在旁察言观色,暗暗呼出了一口气,想起全哥儿,自己既到了这里,不问一声,未免不像话,便笑道:“方才去裴家走亲戚,本以为能见到全哥儿了,却说来了夫人您这里。全哥儿如今也满四岁了吧?我们家老太太特意给全哥打了个百福金锁,求高僧开了光,保佑孩子大富大贵,长命百岁。”说罢取了出来。
宋夫人也知道,裴甄两家的亲事已经说到了这份上,自己先前又松了口,还认了干女儿,如今就算她不满甄家女,也拿不出什么能上台面的借口去阻拦了,不如将全哥儿叫出来,借这机会敲打敲打,让甄家女知道个轻重,等她过了门,自己再寻个由头,派信靠的嬷嬷过去盯着,料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
宋夫人主意打定,便接话道:“老太太有心了。那我就叫人把孩子领来,你也见一见。”
孟夫人自然说好。宋夫人便吩咐下去。没片刻,听到外头走廊传来孩童的嬉笑,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丫头四肢着地,背上坐了个四五岁的男孩,正一路爬了进来。
那孩子便是全哥儿,原本生的也算清秀,因了贪吃,变成圆滚滚的模样,有些沉重,坐那丫头背上,边上几个丫头跟着,虚虚地扶,以防他摔下来,地上那丫头爬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手里拿了根柳条枝,胡乱地挥舞抽动,口中发出如同骑马的“驾”,“驾”之声,就这么骑着人进来了。
嘉芙望着他,唇边带着微笑,目光却很是冷淡。
从前她嫁入裴家后,裴修祉十分喜欢她,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五个月大的时候,有天却踩了绿豆,重重滑倒在地,当时就掉了胎,血流不止,养了许久才下了地,但身子却落下了病根,此后,无论是和裴修祉,还是跟了萧胤棠,再也没有怀过胎了。
那些绿豆,便是这孩子往她脚下撒的。嘉芙记得当时裴修祉十分愤怒,抓了要吊打,却被辛夫人阻拦了,第二天宋夫人得知消息,还上门闹了一场,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不定还是被人冤枉的,后来这事不了不之,也就过去了。
如今想来,上辈子没有孩子的牵绊,于她也是一种因祸得福。但是对面前的这个孩子,嘉芙无论如何,也没法生出亲近之情。
孟夫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宋家人却仿佛习以为常了,宋夫人笑了起来,目光里满是宠爱,叱了声顽皮,便叫人抱那孩子过来。
全哥儿喜欢骑人,还专门挑模样俊秀的丫头骑,但在裴家时,不敢这样玩儿,因先前被人告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叫了辛夫人过去,辛夫人此后便不许全哥儿骑人,但宋家这边却不管,故全哥儿更喜欢往这边跑。
叶婆子急忙过去,抱了全哥过来,宋夫人接过,坐在自己腿上,那孩子扭来扭去要下去,她搂住了,抬眼盯着嘉芙道:“我就一个女儿,跟我心头肉似的,如今没了,全哥儿就跟我自个儿的嫡亲孙子没什么分别。我这个人,最讲究恩怨分明。谁对我全哥儿好,那就是对我好……”
她顿了一下,眯了眯眼,加重语气:“谁要是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就算损了一根汗毛,要是被我知道,休想我放过。”
孟夫人听的倒抽了一口气。嘉芙却睁大眼睛,用力点头道:“干妈你说的极是,全哥金贵,谁敢碰?”
宋夫人有些吃不准她到底听懂了没,盯着嘉芙时,她腿上那孩子也睁大眼睛盯着嘉芙瞧,忽然“哧溜”一下,从她胳膊弯里滑了下去,跑到嘉芙面前,仰着脖子,叉腰指她道:“你趴下!我要骑马!”
嘉芙朝这孩子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弯下腰,道:“骑马不行,不过,我可以抱你玩。”
全哥儿立刻倒在地上,一边胡乱蹬着两腿,一边干嚎:“不要抱!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孟夫人脸色难看,宋夫人忙朝叶婆子使了个眼色,叶婆子上前抱起全哥,哄道:“咱们出去,出去再骑马。”
全哥朝她吐了口口水,拳头不住地咚咚敲她,嚷道:“她好看!我就要骑!”
嘉芙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地上撒泼的这孩子,唇边依旧带着淡淡的笑。
这下宋夫人面皮也有点挂不住了,咳嗽了声,几个丫头便齐齐上前,和叶婆子一起,七手八脚地抬了哭闹的全哥出去了,哭声渐渐消失,偏厅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宋夫人干笑:“这孩子平时也不这样,今日稍稍闹了些。”
孟夫人勉强笑了下,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叶婆子也哄完全哥儿回来,道:“夫人,你可亲眼瞧见了吧?你看她生的一副狐媚子相,哪个男人能不入套?今日她人还没到,世子就亲自跑去码头接了,夫人你是没看见,当时盯着她瞧的那个眼睛哟,也不带眨一下的,哪里还记得全哥儿她娘的半分好?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等她自个也生养了,全哥怕是连亲爹都要没了!夫人可千万不要被她给骗了,这丫头两面三刀,我这几个月同住同行,再清楚不过了。”
宋夫人想起死去的女儿,又是伤感,又是无奈,皱眉道:“我又何尝满意这甄家女儿。只是先前已经应了,还听了你的话,认她做了干女儿,板上钉钉的事,叫我如今还怎么开口?”
叶婆子重重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便此时,方才出去了的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叶婆子沉下脸:“冒冒失失,惊到了夫人,瞧我拿针扎烂你的嘴!”
丫头不住地摆手,嚷道:“是全哥儿,哥儿有些不好了!”
宋夫人一惊:“怎的了?”
丫头比道:“就在方才,我们带着哥儿在院子里玩,哥儿忽然嚷着身上有虫子爬,到处地抓,我就看着他,好家伙,那个脸,就跟发了面,一下就胖了……”
表妹万福 66.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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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和颜悦色, 一如她平常的样子。
重重叠叠的明黄帐幔间, 漂浮着一股香料和药混合在一起的苦恶气味。殿牖紧闭,深殿里的光线昏暗而沉重,仿佛一团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嘉芙望着龙床上那个名叫萧胤棠的男子,跪在那里,已经跪了半柱香的时辰了。
短短不过十年间,大魏的皇权便更替了四次, 年号从天禧、承宁、永熙易替成先帝世宗朝的昭平, 中间还起过战事, 不可谓不频繁,但从先帝朝开始, 大魏彻底结束内部动荡,国力日益强盛,民生亦得安定。萧胤棠从父亲世宗手中接掌皇权后, 塞北边陲再起风云, 新帝雄心勃勃, 登基次年,不顾群臣的苦谏和阻拦, 倾举国之兵, 御驾亲征突厥。是役虽艰难而胜, 但他却不慎受伤, 归朝后伤情恶化, 御医束手无策, 现在已经开始有不好的消息在暗中流传了。
萧胤棠一直昏睡着,突然,他的双手抬了起来,在空中乱舞,仿佛正在奋力抵挡着什么。
他的双目依旧闭着,但眉头却紧紧地团在了一起,神色痛苦而惊恐,额前不断有冷汗冒出,看起来正在经受着什么可怕梦魇折磨似的。
嘉芙急忙爬起来,靠过去,捉住了他冰冷汗湿的手。
“皇上,醒醒——”
下一刻,她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开,人跌坐到了地上,不顾疼痛,爬起来再靠近,却听他发出了几声含含糊糊的梦呓。
“右安!右安!这就是你加给我的报应吗?放过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萧胤棠的喉咙下咯咯作响,似有一双看不见手的正在掐着他,呼吸困难。
嘉芙心口突突一阵乱跳。梦魇里的萧胤棠继续呓语着,却变了腔调。
“朕是皇帝!朕是大魏的皇帝!裴右安,朕不怕你!你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你就算变成了鬼,又能奈朕如何!”
他咬牙切齿,面庞扭曲,乱舞的手恰好抓住了嘉芙的一只手腕,立刻收紧五指,齿关间格格作响,顷刻间,梦中全身最后的力气似都凝聚到了这五指之中。
嘉芙感到腕骨犹如要被捏碎了,强忍着剧痛,又叫了他一声。
萧胤棠终于苏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涔涔,双目定定地注视了身畔的嘉芙。
嘉芙脸色微微苍白,和他对望了片刻,朝他露出一丝笑容:“皇上,是妾身……”
萧胤棠松开了她的手腕,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嘉芙为他拭着额前冷汗。
他脸色苍白,闭目了片刻,用微弱的声音问了句:“阿芙,方才你可听到朕在梦中说了什么?”
嘉芙执帕的手轻轻一顿。
裴右安,卫国公府长子,自小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但天资超群,读书过目不忘,十四岁就中进士,当时的天禧帝对他十分喜爱,破格命他入弘文阁待诏,有“白衣公卿,少年宰相”之美名,先帝世宗对他亦十分器重。三年前,他死于安西节度使任上,终身未娶,时年不到三十。
据说,死前那夜,在素叶城中,他旧病复发,呕血溢盂,秉烛见前来探视的左右下属,人皆涕泪,他却面不改色,依旧谈笑自如,称自己自小与药石为伍,曾被断言活不过十岁,苟延至今,已是问天多借了二十载,死并无憾。
裴病殒于塞外孤城的噩耗传至京城,据说先帝世宗悲恸过度,当时竟晕厥了过去。
他死后并未归葬裴家祖陵,而是遵他自己的遗愿,就地葬在了素叶城外,军民哀哭震天,半月不愿散退,世宗破格追封他为安西王,身后之事,极尽荣哀。
论起关系,裴右安和嘉芙也是表兄妹,但两人之间,除了多年前的那次意外交集,一向并无往来。
“妾并未听到。”
她应道,继续替他拭汗。
萧胤棠慢慢吁出一口气,再闭目片刻,神色渐宁,轻轻握住了嘉芙的手,说,阿芙,朕爱你如命。自见你第一面起,便将你放在了心尖上,这些年,除了没能给你一个份位,自问宠爱已到极致。朕要去了,一概后事安排停当,你的母家,朕也有所安排。朕唯一舍不得的,便是你……
等朕去了,你可愿随朕同去?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看她。
他脸色灰白,眉心泛出的青气,这张原本英俊的面容,蒙了层淡淡的濒死的气息。
嘉芙半跪半坐,望着皇帝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怎的,你不愿再陪朕了?
他问,似笑非笑。
禀陛下,妾愿意。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改朝龙榻的方向叩首,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靠朕近些。他再次向她伸出手,用最后的气力,紧紧地抱住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里,是无尽的遗恨和不甘。
“朕怕地宫寂寞,去了后,再无人能如你解语,令朕忘忧。朕更怕朕去了,留你独活于世,从此你孤苦无依。不如你就此随朕同去,如此,朕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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