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阳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小模小样
季布把卫未一抱上车,柏远也跟上来。季布痛苦地紧紧搂着卫未一的德行他都瞧在了眼里,那可真是心疼惊恐到了极点的表情。漂亮啊,他柏远认识了季布这小子几年,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家伙明明还处在毛头小子的年龄,却有碰到天大事都不慌不忙的沉稳劲儿,如今却好,看得他很舒坦。
他在车上坐着瞧季布满头的汗水,心里还真有几分得意,“卫未一这症状就是胃出血,看着是挺吓人的,不过打几针就过来了。”
季布额头上的汗滴了下去,模糊了他的视线,是啊,应该是胃出血,可他刚才脑子空白心脏麻痹几乎什么都没想到。他看一眼旁边昏迷不醒的卫未一,那样子仍旧是太恐怖,明明是个活蹦乱跳的野猫野狗一样的孩子,现在却身上带着血迹,昏迷不醒,委顿在座位上了无生气。
季布咬着牙开车,他想骂柏远,竟然让卫未一喝这么多酒,可是却也知道卫未一是为了什么喝这么多酒,他没资格骂任何人。
柏远在医院里待了一会,等检查结果出来,知道卫未一没什么大碍就离开了。
卫未一无声无息地睡在病床上的时候,手腕从被单下露出来,插着针头正在输液,季布就待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看着他。周围很安静,低微的嘈杂, , 被隔在走廊外边很远的地方,季布慢慢伸出手,停在卫未一清瘦的面颊旁边,隔了四五下呼吸的时间,修长的手指才碰到卫未一的脸,季布轻轻地抚摸,俯下身慢慢地吻在卫未一的唇上,用了很久的时间,嘴唇在卫未一的唇上轻轻琢磨,就像在吻最珍贵的宝物。季布闭着眼睛,陪伴着卫未一的时候,所有的痛苦、愉悦都无比地真实,却又短暂的比虚幻更失真。
天亮的时候,艾米来了,季布只能猜测柏远离开医院后又去了酒吧,在那里碰到了艾米。卫未一也已经醒过来了,医生说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季布觉得他看起来仍旧不太好。
卫未一看到艾米就很尴尬,艾米也转开了头,卫未一仔细地看过季布,季布的眼圈下面有些淡淡的青色有点憔悴,可能季布陪了他一晚上,也可能前几天也没有休息好,卫未一心疼他,想拉他的手,却不敢动。
他终于抬起头看艾米,“尼玛,对不起,那天我喝多了,我……”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苍白的脸因为紧张而开始露出不正常的绯红,眼睛里像是马上就要涨满液体,他终于转开了视线去看季布,眼里的光热切的仿佛在灼烧,“季布,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求求你……我……”季布的视线游移开,他看着艾米。
艾米打断了卫未一的话,“别说了。”
卫未一退缩地闭嘴,季布的手却落在卫未一的肩头,艾米像是突然忍受不住了,“卫未一,何必这么低微呢?季布他到底有什么好的?我没跟你上床,我是故意那么说的,我们——是故意的。”
卫未一没有听懂,他懵懂地看着艾米。艾米看向季布,季布低下头没有要拦住她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气把话说了下去。
“我没有跟你上床,季布他那天就知道。我本来只是在帮助季布找个跟你分手的方法。”艾米说,她看着卫未一黑色的眼睛,那里面马上就会被悲哀和绝望弥漫掉,她艰难地张开嘴,“从季布被你要挟开始,我就建议他对你好一些,从你的手里把视频哄骗出来,他这么做了,你也果然很快就把季布的把柄交还给他了。那么剩下的部分就是怎么跟你分手,季布需要一个错误在你的分手,这样你就不会发疯,不会去跟季布没完没了……而我恰好在医院遇见了你,你是一个不错的人,很容易交往,我又跟你保持了联系,所以……卫未一,季布他不爱你,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你希望看到的假象。季布根本不适合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早就离开他去找自己真正的爱情。”
卫未一瞪着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艾米的话理解消化掉,他回过头去看季布,季布躲开了他的视线,连放在他肩头的手也拿开了。“季布,尼玛是在骗我吧?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们的事被谁知道了?是不是有人在逼你撒谎?”
季布没有回答他,卫未一伸出手拉住季布的袖子,“你真的在骗我?你从来都不屑撒谎的,你又怎么会骗我。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对我好的时候,只是做给我看的,其实那时候你也不在乎我的死活?”季布好像死了似的一句回答都没有,卫未一好像在做梦,他觉得胸口裂开了,里面的心脏掉了出来,掉在满是灰的地上,摔得粉碎淌了满地的血,他着急了,“季布,你是怎么了,我不想听她瞎掰,我想听你说话。”季布抓住卫未一的手把它从自己的袖子上扯开,紧紧攥在手里用力捏得卫未一觉得自己要骨折了,但是季布忽然又放开了他。
咫尺阳光 章节_22
头发上被他熏出烟味。
季布在偌大的家里游荡,楼上楼下,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艾米打来了电话,季布接电话时心里一紧。结果艾米就是想让他帮忙把她那台改装车也卖掉,季布有一瞬间想丢掉电话。艾米的车跟自己原来那辆是大约同时改装的,他对它很是了解,他告诉艾米开到他家来,他知道有个人想要买。
艾米挂掉电话,十分钟之后又打过来,“季布,柏远刚才来电话,卫未一已经出院两天了,这两天基本都待在他的工作室里,他让你放心,他会替你照看他的。”
“嗯。”季布应了一声,就要挂掉电话。
“唉,等等等等。”艾米在电话里叫住他,“是这样的……”
“怎么了?”季布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意思,柏远说等卫未一的签证一下来,他就带卫未一去非洲。”
季布抬起头呆住了,好像没听清艾米说的话,“你说他要带卫未一去哪?”
“非洲,非洲,你人老耳聋啊?这么说不是你的主意?”艾米问他。“我还以为你疯了。”
季布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卫未一要跟他一起去非洲?”
艾米不耐烦了,“你要是不相信,你就自己去问柏远,不过他竟然没有告诉你就想把卫未一带走。”她停了停,“我说不准柏远那人,本来他那个人就自我到变态的程度,做事就是有点怪。也有可能他觉得他告诉我了,我肯定也会告诉你。你要不要我去劝劝卫未一?”
“不用了,”季布的声音低下去,“我会处理的。再说卫未一这个时侯做的决定,也不是那么好劝的。”他挂了电话,恼火地拨了柏远的电话,柏远没有接,他就锲而不舍地拨下去。
终于柏远那个嬉皮笑脸的声音传了过来,“季布,什么事?我正在做新的取材计划,很忙,你最好长话短说。”
“柏远,我想跟你见个面,有件事我想今天跟你面谈。”季布说。
柏远哈哈一笑,“季布,你也知道我很忙的。改天再说吧。”
“有件事我想今天跟你面谈。”季布的语气没有波澜,却不加解释都又重复了一遍。
那头的柏远沉默下来,再开口时语带讥讽,“那好吧,不过我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后才有时间,十二点十分你来我的工作室吧。啊,对了,别来早了,要是卫未一还没走,你们见面一定很尴尬吧?”
季布“啪”地合上手机,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打过来的,说她今晚回家。
可是她实际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季布本来让王阿姨给母亲准备了夜宵,而至于他自己本打算跟母亲打个照面就离开。可是母亲却表露出想跟他谈谈的意思。
季布只好跟着她走进书房,心不在焉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季布,再过几个月你就要找工作了对不对?”季慕晗停了停,“你……没有继续读书的意思对吧?”
季布点点头,“我没有继续读书的打算。”他看着母亲,猜测着母亲的意思。
“你知道我跟你外祖父都希望你能从政——当然你的未来还是要由你来决定,无论你选择什么职业我都会支持你。”
季布心里更多地在盘算时间,“这件事最近我还没有考虑。”
“还没有考虑?”季慕晗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还有几个月所有跟你同年级的学生就都要找工作了。”
季布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不经大脑,事实是他这几个月也确实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这些事。他留意到母亲那丝淡淡的失望,心里很不舒服。
“我想你大概也认同这个选择吧。甚至在你还小的时候,你外祖父就认为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后来你也不断地证明了他对你的评价没有错。”季慕晗温和地笑了笑,“你还记得你外祖父的那个朋友吗?他恰好在那个微妙的位置上,也许现在正是你该跟他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是的,我……”季布突然把他原本要说的话吞了下去,“妈妈,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我现在有必须马上解决的事,你说的那个人我会见他的。”季布站起身,拿起外套就向外走,走出门口的时候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仿佛母亲的书房压抑得他连最后一口气都吐不出来了。
第31章
一杯咖啡放在季布面前,柏远看着他的脸发笑,“你这气色不错啊,赶走了卫未一之后一直都失眠呢吧?”
季布淡淡一笑,好像并不太在意他说什么,闲聊两句之后,季布随口提到似的说,“我听艾米说你要带卫未一去非洲?”
“是啊,”柏远呵呵笑,仿佛真不知道季布是为了这个来找他,说的还挺来劲儿,“卫未一很有天赋,你看。”他拿出一本杂志翻开递给季布,“我把他的作品寄到这里,根本就没有报上我的名字,作品就被录用了。”
季布扫了一眼那本杂志的名字,“在用我的肖像之前,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你会起诉吗?这个稿件是卫未一的,法律上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你会告卫未一吗?”柏远狡猾地看了季布一眼。
季布笑笑,“我只是开个玩笑。”
“不过重要的是卫未一是个天才,他有了不起的天赋,季布,你真的帮我找了个好苗子。”柏远津津有味地看着杂志上的照片,“让他跟着我,只需要五年,我就能捏土成人,把他塑造成一个国际摄影大师,等着吧,你会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他的作品。”
“我赞同你的上一句话,”季布看着他,柏远谨慎地观察着他的眼睛,没有找到任何攻击性,季布又接着说,“卫未一的确有天分,而且人也很聪明,将来他会做的不错。不过我把他介绍给你,只是希望你教给他一些专业上的东西,一些他将来考上我们学校的美院摄影系所需要的知识——我就是对那些不了解,所以才给他找了你这个明白人指点,我可没希望你指出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来糊弄那孩子。”
柏远笑得好像听到了一句大笑话,“季布,你做梦吧?卫未一他的文化课程度顶多能考个专科。你那学校?那门槛对卫未一来说比天门还高。”
“那些用不着你操心,”季布没有笑,而且看起来比刚才还要严肃,“就算卫未一不认字他一样可以通过高考,我还是有这个把握的。”
咫尺阳光 章节_23
柏远笑了笑,“卫未一对你果然如此重要,我真是没看错。我的行经很卑鄙,就跟绑架了卫未一跟你要挟一样,我也不妨……干脆说开了,我只要这个,你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我知道你手里的那几件都是值钱的东西,你竟然可以送给我,那我要的这一个,一定是你的心爱之物。夺人所爱不太应该,但是我奶奶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过,她曾有一只祖传的青花筒瓶,近来更是每天都要提起一次,所以我……我不是个孝顺的孙子,我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而这可能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一件事。”
季布很久没有说话,最后沉重地叹息一声,“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准备卖掉它的话,必须第一个通知我。”季布停了停,“第二,这件事不能让卫未一知道。卫未一还不太清楚自己很有才华,他有点自卑,你不要让他觉得你是想要我的东西,才接近他欺骗他。你自己找个谎话让卫未一相信你有事无法带他走,而且你还要让他绝了自己去非洲的念头。”
“第一个能办到,”柏远松了一口气,“第二个也能办到。月底我就带钱去你那里取东西。”他在椅子上放松了身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看着季布,“居然这么谨慎地替他想了这么多,你可真爱他。卫未一其实很幸福,只不过可惜他自己不知道。”
季布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看向墙上柏远的作品,满墙,活生生的非洲, “我从来也没有让他幸福过,以后也没有这个能力,我只希望他能过的好一点,平安一点,顺利一点,将来有个不像我这么混蛋的人……能得到他。他还好吗?身体,还有精神上?”
“还好,只不过做什么事都六神无主,对什么都没有太大兴致。”柏远又叹了口气,“其实卫未一还是应该跟我走,他真的很有天份。去非洲虽然很危险,但是我会照顾他的。”
季布嗤笑一声,只不过更像是在笑自己,“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让卫未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吗?”
柏远一愣,随即摇摇头,“那当然不会,没有人能受得了让爱人待在有生命危险的地方,那一定会把自己逼得发疯。”
季布站起身,“我要回去了。认识了你几年,一直以为你是个满脑子浪漫主义的疯子,可没想到我竟然会被这样的一个人算计。”
柏远笑笑,说不上是不是有点得意,“作为补偿,我在国内的时候,都会帮你照看卫未一的。”
季布点点头,他紧紧闭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说,“谢谢你。”
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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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季布也很纳闷,自己为什么要盯着手机发呆,回过神儿来,半个钟头就没了。就好像自己还希望卫未一继续骚扰他似的。有时候季布也琢磨,卫未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跟季布说了再不见面,就真的声讯全无。可是,即便是现在也仍旧有距离卫未一很近的感觉留在心里,有点暖,只不过也立刻就会想到,卫未一想起自己的时候一定心头发冷,季布叹口气,这种小儿女的唏嘘之意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蹿上心头。
爱情,这两字季布根本不可能会用,他只不过知道卫未一对他来说是特别的。非常特别,特别到……特别到回忆的时候很暖,想起的时候很疼。可是季布也信奉一句话,“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只可惜想想也知道,季布这条鱼倒是希望游回各自的江河湖海,而叫做卫未一的那条鱼必定是不情愿的。
相濡以沫的时光虽然让季布也不能不去眷恋,可他还是希望一切归于平静,把这段还没被任何人破坏,还没有变的痛不欲生的过往封存起来,藏在世俗的烟尘无法企及的地方,然后在将来岁月的某个安闲拐角里回味,在将来或痛苦或顺利却注定无心的人生里回忆。也许将来某个时候,他会彻头彻尾的后悔,然后在无人能感觉到的时候对这场人生彻底绝望。然而他必须提醒自己,至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
可是有些时候还是会碰触出类似的感觉,有些时候,比如说早上醒过来,下意识伸出的手得到空空触感的时候。或者那一天,号码都输进去了,鬼使神差地差点把电话拨给卫未一让他回家去替自己签收快递。还有心不在焉地跟母亲说话的时候,不只一次差点叫错称呼,未一那个名字就像梗在他心口,不管什么时候,稍不留意的时候就会吐出来。所以季布知道自己矫情地没有一刻不想着卫未一,他认为这只不过就是对他不放心而已,因为看不见卫未一,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身体要不要紧,有没有因为柏远不肯带他走就跑出去空虚地胡闹,仅次而已。仅此而已他就坐卧不安,时不时地心头发疼。
季布决定找点事做,就把外祖父的青花渔樵耕读筒瓶摆在案上,它已经有日子没见到季布了,也许是偶然,还是冥冥中果然有些说法,总之无聊的季布把它肚子里为了保护它而塞着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在那些柔软的填充物下面有一本硬的小册子。季布吃了一惊,当初装箱的人是季布,在这个家庭里他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古董的保存方法,他记得他没往里放那种东西。那只能是封装之前外祖父放进去的,记得封装这只瓶子的时候,外祖父刚刚去世,家里乱糟糟的,季布的心里也乱糟糟的,根本没想到里面还会有东西。
他的手又伸进那只瓶子,这次拿出那东西,一本薄薄的小相册。
季布在椅子上坐下来,慢慢抚摸着相册的封面,他从来不知道外祖父还有这样一本相册,外祖父把它放在里面是希望自己看到吗?季布这些天以来一直烦躁的心安静下来,这东西的出现本身就像个秘密,隔了这么久才发现它,他有点惭愧。封面上有外祖父的签名,“给我的至爱”,季布露出一丝微笑,看着那潇洒飘逸的字体,熟悉温暖的感觉充盈起来,仿佛老人就在身边。一定是外祖父给自己的,外祖父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定担忧从没离开过他身边的外孙会因为他的逝去而孤独悲伤吧,所以就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咫尺阳光 章节_24
隐约知道的过往让他的心脏也莫名其妙地痛苦。
她抚摸着瓶子,神态安详,这个时候季布才能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隐约看到照片里,岁月深处那个美丽纤细的女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为了这个来我家的。他也有一只青花渔樵耕读筒瓶,听人说我父亲有,他便托人介绍想来看看。那天他抱着他那只来,谁知越看越像跟我家的那只是一对,我父亲见了也很喜欢,所以他想买我家的,我父亲又想买他的那只,两人都不想放弃,买卖也就谈不成。不过买卖虽不成,他却跟我父亲成了忘年交,也就时常来我家看那只筒瓶。我现在还记得他站在我家楼下的模样,高高的个子,眼神温柔……”老妇人微笑了一下,季布眼前的时光模糊了,这只是一个少女,在隐晦地诉说着心中的爱情,她没有细说下去,只是微笑着沉默了一阵子,季布知道她回去了旧时光,在那些谁都不知道的,只属于她的旧时光里留恋着。
“在认识我们一家之前他就已经订下了亲事,他父亲给他挑了个世家的女儿,我总想知道那女子高不高,美不美,可他从不提她,可惜我也知道,他是绝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思,让父亲难堪的。唉,其实我也喜欢他这个性子,倔强得很,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让别人难过。所以他从没说过喜欢我,甚至也没跟我说过几句话,可是我却时常忍不住看他,他也时常会看着我,我想那不是爱情,那只不过是眼神。”老妇人缓慢地笑了,“我过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父亲不在家,我在街上遇见了他,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就一起去看了一场戏——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老人轻声念叨着《牡丹亭》的唱词,闭了眼,泪水又滚了下去,“生者可为之死,死又可为之生,那是戏啊,人纵然能到了这一步,若是有缘无分,也依然是生不能一处,死又不能同穴,所以我终究是连杜丽娘那点幸福也不可得。”
季布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老人的述说,柏远惊诧地看着自己奶奶。
“十六岁后我家便迁走了,三年后再见他,他告诉我他最终没娶那世家女儿,他等着我说话,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嫁了人。”老人叹息一声,“那时候已经解放了,他就娶了一个高干的女儿,这次我知道,他不爱他妻子一分一毫,因为我晓得他,所以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我们一路人。他结婚那年,我的丈夫死了,被人打死了,我父亲家里的人也都被批斗死了。我能怎么办?我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大的儿子,为了我的儿子,我嫁给了一个工人,他粗野得像个野蛮人,可是他的政治成分好啊,嫁给他,我和儿子才能得好。我结婚那天,他来看我,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他哭,我跟他说,咱们读书人不该信命,我却觉得果然有命,跳不出,逃不得。”
“我的第二个丈夫酗酒成性,死的很早,他帮助我料理了丧事,有人说闲话,被他女儿听见,唉,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告诉我说,为了他的女儿,他再不会来见我了,我答应了。唉,那么久的岁月,十六岁以后,半个多世纪,到他死的前一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二十次。可是每一次见面,他看着我的眼神都那么温柔,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七十几岁。”老妇人微笑了,“后来,那一年,他忽然经常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出现,有时候我会鼓足勇气过去跟他说说话,有时候我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就走了。随后半年我没再看到他,一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了讣告。我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想去送他,想去看他最后一眼,可是我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再走到门口,再退回来。我想那里没有人认识我,如果有人问我是谁,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是他的任何人,所以我连出席他葬礼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候小远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想我这辈子终于能做点什么了,我在胳膊上带了一只黑布条,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在悼念谁。
现在我快死了,觉得后悔,对这一辈子很多事后悔,比如他的葬礼,我应该去见他最后一面;再比如,他死前那半年分明是来跟我永远地道别,我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没能跟他多说几次话;我这辈子也有很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女儿已经把他跟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所以我连跟他死后同穴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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