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先忧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长缨书生
我并没有制止眼前发生的事,一来此刻的马元贽正在气头上,我无法阻止;二来觉得是王才人咎由自取,我不想阻止。至于马元贽,对王才人的咒骂并未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皱着眉,耷拉着睡眼,恶毒地看着王才人被架出去。
等众人都出去后,马元贽才对我示意道“先生,请!”
“有劳了!”我对马元贽行礼。随后马元贽转身离去,并在出去的时候,关上了大殿的门,殿内只剩我和榻上的皇帝。
我走上榻前,躬身行礼道。
“汝乃皇太叔麾下吧汝所行之事,朕有耳闻。如此大材,若入朝堂,可成柱石。”皇帝靠在枕上,有气无力地对我说道。
我低着头,谦恭地回道“非布衣无将相之望,实乃无路可选,方行此道。陛下可记得去年春闱有两人被敕令五十岁后才可录用,我便是其中一人。”
“如此说来,今日之果,皆往日之因。怪不着汝是李太尉之失啊!”皇帝依然无力地说道。
我听完,心中莫名生气,遂冷笑道“哼囚我者鱼弘志,下令者陛下,与李太尉何干陛下不怪我,我却要怪陛下!”
“若非李太尉不曾阻拦,朕怎会怎会下此敕令汝怎可怪我”皇帝喘着气,反问道。
接着,我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眼睛,回他道“君无私好,方能远离佞臣。可是陛下看看那长安和大明宫,四处都是丹药的臭味,哪里还有一缕清风”
“吾欲成仙,处处清风!”皇帝看着我,喘着气,争辩道。
我摇摇头,在榻前踱起步,数落道“呵…鱼弘志渎职枉法,你放纵不管;饶阳公主跋扈谋私,你熟视无睹;朝堂上两党势同水火,你任其互相倾轧;百姓的死活,你更是置若罔闻。吐蕃虎视眈眈,你不思战,亦不备战!你可知,国破于不预,亡于享乐可惜,所有的事你都不在乎,一心只惦记着得道升仙。但你见哪个神仙是求来的做不好凡尘事,就算你三魂七魄都抽离身体,也只会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不可能!不会的朕咳咳咳咳”皇帝没说完,就咳嗽不停。
我站住脚,盯着他,继续说道“你可以一直视而不见,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但不是蒙上眼,一切就真的静止了。总有一天你的这种逃避,会付出惨痛代价!这代价就算没有施加在你身上,也会需要子孙后辈去承受。”
“朕没错有错的是尔等!今日一切,都是尔一手造成的!尔尔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一个”皇帝侧起身,盯着我,喘着气说道。
我不知他是在生我气,还是身体不支。但我没有半分同情他,反而继续质问道“难道自己做错了,连别人指出来都是犯罪吗我不怕你亡国,我怕的是边关失守,怕的是百姓遭殃,更怕中原沦丧,华夏覆灭,怕亡天下!”
“亡国与亡天下有何区别”皇帝羸弱地反问道。
我瞪着他,答道“亡国,不论君;亡天下,不论民。灭了李唐,还可以有新国。倘若天下亡了,毁掉文字,埋掉历史,万民皆奴隶,世间无伦理,人还是人吗因你一己之失,而让天下百姓受罪,这便是天大的罪过。好在大祸终究没有酿成,但这不能说明你没错!”
“朕…朕是皇帝!为君者,不能错!”皇帝歇斯底里地对我喊道,虽然声音不大,可能看到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
我立刻反驳道“为君者,是不能错,因为稍有疏忽,便是天塌地陷。但不是有错不改,更不是错了还禁止人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你能禁止天下人说,可天下人心,你又该如何去禁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一纸敕令控制不住的。你封不住天下民心,你也改不了后世评说!”
皇帝喘了好一会儿,待他慢慢平静下来,他用仇恨地眼神看着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你想要如何要朕对天下人认罪吗”
“认罪不重要,改错才重要。可惜,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已晚。”我摇摇头,转过身去,答道。
在我以为皇帝已悔过之时,只听他却责问起我来“那你呢你就没罪就不需要改吗”
“在这个忧患重重的国家,没有谁可以心安理得的说,自己毫无罪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让后代来承受这一代人留下的祸,我们谁能说自己无辜呢我苟活至今,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拨乱反正,为世人赎罪。”我背对着他,沉痛地说道。
皇帝听完,过了片刻,才重新说话“尔出去吧…但愿皇太叔如君所愿…对了,尔等会让史书说朕是个昏君吗”
“求真者,不会为谁歌功颂德,也不会对谁口诛笔伐。求真者之心,唯真而已;求真者之行,唯实而已。史书该会如实记录陛下,总不至于胡编乱造,欺瞒子孙吧!”我转过身来,看着皇帝,对他回道。接着,我再次对他行礼,之后才往殿门口走。
在我开门踏出含风殿的时候,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马元贽和光王身后,还如以往那样深邃地看着我。
“先生,齐太医说大家之限就在今日,故而将皇太叔请了过来,以防万一。”马元贽对我说道。
我对马元贽行礼,看了一眼光王,他依旧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木讷。我遂点点头说“中贵人思虑周全不知这位是”
我看向那个我十分熟悉的面孔,问马元贽。
“哦此乃赵炼师尊长——柳隐士,今日请来,为大家了却心愿。”马元贽对我答道,随后又说“先生且去歇息片刻,我带皇太叔和柳隐士面见大家后,再去找先生。”
我忙退却一旁,让他们进去。看着柳泌的背影,我惶惶无措,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向我袭来。他怎会在此他不是早已归隐,不问世事么难道萧坤真的是在听他调派
殿外阳光依旧,我在阳光下,闭上眼,回想从下山以来遇到的种种事。方才柳泌的出现,让我有种强烈的料想,我所遇到的一切,似乎都不是意外。从被柳泌赶下山,到长安饮酒误了时辰,再到潜入考场被抓,然后是严判,回程被抢劫,流落东都,进入萧府,中毒,选择光王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毫无干系,实则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我好像一直被什么牵引着、掌控着,看似所有抉择都是我做的,可又有哪一个抉择不是理所当然呢只是为什么会是他柳泌,这个教了我十年,亦师亦父的老道士,究竟是有什么能耐可以做到这一切
我不断想着,思索着,一层层迷雾在我心头笼罩着。我努力想拨开迷雾,可我找不到头绪,没有方向,无能为力。此刻,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先生,事情就快尘埃落定了,时下可迎面向阳,无忧矣!”在我陷入恐惧时,马元贽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轻松地对我说道。
我扭头看向他,问道“中贵人,恕我冒昧,不知柳隐士如何到此处的”
“是跟着皇太叔过来的。听说是赵炼师此刻正在金箓道场闭关修炼,便请他尊长柳隐士出山,过来送大家最后一程。不过方才在殿内,柳隐士拿出了宪宗遗诏,说自己是宪宗旧人。”马元贽答道。
我纳闷道“宪宗旧人”
“是啊他说自己临终受命,带着遗诏逃亡至今,终于可以不辱君命了。遗诏上说,当年宪宗是被穆宗所害,故传位于光王。只是可惜,郭太皇太后权势滔天,不仅让穆宗上位,还将不依附的人都杀了。致使柳隐士不得不归隐山林,方才躲过一劫。”马元贽很轻松的跟我说道。
我皱起眉头问他道“中贵人不觉得事有蹊跷吗倘若今日之果,全是这位柳隐士操控的,难道中贵人不会心生忌惮吗”
“先生多虑啦那件事发生在二十七年前,彼时奴家尚未入宫呢,他总不能责怪什么吧再说,他有多大能耐,可以操控你我一方游道而已,不足为虑。而且他拿出遗诏,可让皇太叔顺理成章地登基。不过他也说了,遗诏仅传于近侍,不会昭告天下,让大家安心离世。”马元贽回道。
我点点头,不再与他争辩,因为没有结果。我想起另一件事,便嘱咐他道“此事暂且不议,河朔那边,中贵人还是需派人过去安抚一下。如今多事之秋,朝中大局未稳,河朔不可生乱。”
“先生言之有理,稍后我便差人过去。今日三月二十三,我先拟召,过不了十日便能将圣谕传达。”马元贽认真起来,严肃地回道。
他说罢,我看向远处,只见萧秀领着李德裕往我这边走来。可能由于刚吃药,今日又遇到诸多事,此时我忽觉体力难支。这才刚过午时,按说,我不该此时乏力的。可偏偏就在此刻,我气血腾涌,直冲百会,瞬间眼界模糊,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来,我已在万金斋的住处。等用过吃食,萧秀和邓属从外面回来,与我说起昨日我昏迷后的事情。
“尚兄昨日昏迷后,我便让纪仲直和纪伯正兄弟二人护送尚兄回来。没过多久,皇帝在含风殿驾崩。王才人见大势已去,意欲殉葬,当场自戕。后来李德裕和皇太叔一致同意,将王才人追封‘贤妃’,陪葬端陵。皇太叔于先帝灵柩前继位。我将尚兄的意思告知马元贽,马元贽代皇帝令李德裕为‘摄冢宰’,统领丧葬事宜。”萧秀跟我介绍道。
我追问道“那让马元贽派人去安抚河朔三镇的事,可去做了”
“据神策军那边来的消息,在皇太叔即位后,已经派人过去了,是礼部的人。”萧秀答道。
我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后来呢百官、宗亲,可有异动”
“由于是李德裕领着百官,恭迎新君,所以并无异常。宗亲也都在自家府内,不过他们虽尚无异动,却在得知皇帝驾崩后,不少人并未在府中挂上白绫,与国同丧。”萧秀回我道。
我接着说“无妨大势已定,他们就算心中不悦,也不得不顺从了。”
“今日为先帝定庙号的时候,李德裕和白敏中吵了起来。李德裕想定先帝庙号为‘真宗’,白敏中不依,欲定为‘熹宗’。最后马元贽看不过去了,说既然有个‘文宗’,那就定为‘武宗’。众人听罢,才停止争吵,不敢多言了。”萧秀继续跟我说道。
我笑道“呵呵‘武宗’,这个庙号,明褒实贬,不过马元贽未必知道这些。先帝平定泽潞叛乱,大举毁佛,竭力惩贪,还是有些功绩的。可惜痴迷仙道,陷于制衡之术,终究眼界狭隘,难成大事。定这个庙号,也不算委屈他。”
说完,我望向窗外,那颗赤松生出了新芽。在这春夏相交之际,鸟语花香的,最是沁人心脾,我不禁有感而发。
历经寒雪松犹劲,春后新花趁夏开。
夜望流星天际落,一星逝去百星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幻月
“海上悠然升幻月,天涯何处是归途”
夜间,因皇帝相邀,我只身前往大明宫。但由于萧秀坚持,邓属在暗中跟着我,一路保护。等到入了大明宫后,纪仲直会接替邓属,暗中相护。
我在进入大明宫后,来接我的,不是刘行深或杨钦义,而是个未见过的宦官。那人领我绕过壮观的三清殿,在一处小阁楼前停下,举头看到月光下依稀可辨的“凌烟阁”三个字。
进到阁中,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一个是微微发福的身躯,除此之外,衣裳也由粗布换成了黄绸。一个则还如往常一样消瘦,银发炯目,只不过手中多了个拂尘。这二人便是皇帝和柳泌了。
皇帝背对着我,柳泌看我进来,立马示意左右退下,并关上了凌烟阁的门。
我对着皇帝作揖行礼道“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柳隐士慧眼如炬,小先生果真做到了。”皇帝一边转身,一边对我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吃惊,皇帝又说“当初小先生想上凌烟阁,如今置身此中,有何感想”
我看着眼前二人,有种想上前将他们揍一顿的冲动。但很快我就冷静下来,寒心地苦笑道“呵呵在陛下和师父面前,我不过是一颗有点用的棋子罢了。曾以为帮陛下走到这一步,我当可在此忝居一席。直到昨日,我才看明白,一切都是二位的手笔。身在此处,看着眼前的一幅幅画像,更明白为何我成不了君。看来此生我注定是君非君,臣非臣了。我猜今日陛下招我至此,也不是为了让人给我画像吧”
“不可这样说,若没有小先生的筹谋和萧家财力支持,朕绝走不到今日这一步。小先生和萧家,还是有功劳的。”皇帝对我答道,随后话锋一转“只是先帝在驾崩前,拉着朕的手,要朕起誓,绝不可用你。故而,往后只能与小先生,隔墙相望了。今日请你来此,也算入了凌烟阁,朕未负你。还望小先生体谅朕心,不可有怨。”
“不敢!草民如草,随风摇曳,随日荣枯。风起风息,草何言哉日落日升,草何功哉”我赶忙恭敬地回道。
皇帝又问我道“小先生,临别之际,可有什么要与朕说的”
“在下布衣之身,本不该多言。但既然陛下问了,在下斗胆请陛下许我几个诺言。”我恳切地说道。
皇帝马上答应“好!阁下请讲!”
随后,我对着皇帝说出心里话“一是,今后望陛下善待百姓,减轻税赋。二是,待河湟收服之时,望陛下赏罚分明。三是,待朝局稳定,望陛下肃清吏治,革新除弊。四是,望陛下消除阉患,切莫重用阍寺。五是,望陛下驱逐方士,不可迷信道佛。六是”
“小先生还是提些切身所求吧!”没等我说完,皇帝打断我,说道。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江山,有柳泌在,他自然会去做这些。在思忖片刻后,我跟他提出了自己能够想到的几件事“既然陛下开了金口,在下提几件事,恳求陛下应允。一是,望陛下处决饶阳公主,严惩刺杀金堂长公主及其驸马的凶手。二是,望陛下善待先帝子嗣,优待李太尉。三是,今夜之后,在下将劝萧府退出长安,望陛下切莫针对萧府。四是,望陛下为甘露之变中罹难的百官平反。五是,望陛下允许李磎参加科考。他还是有些才能的,当年与我一同被禁,实在让人扼腕。仅此五求,再无其它。今夜过后,在下将远遁江湖,再不涉足朝堂,请陛下安心!”
“既然小先生明白,朕就不必多言了。望你信守此诺!江湖广阔,小先生会更自在,也不算委屈。”皇帝说罢,转过身去,下逐客令道“今日就到此吧小先生,往后好自为之!”
我遂对他再次作揖,接着被柳泌送出凌烟阁。出了凌烟阁,柳泌支开跟随的宦官后,让我陪他走走。我们踱步来到华清池旁,他环顾四周,明确四下无人后,才开始与我说话。
“在萧坤来长安时,你就该看清一切的,为何到昨日才反应过来”柳泌望着华清池,问我道。
我笑道“呵呵大概我终究无法达到师父的要求吧。从来不都是如此么”
“其实,你已经快要成为,我想象中的样子了。”柳泌看着我说道。接着他又扭过头去,问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有何想与为师说的吗”
“我想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哪些人是你安排的还有你究竟是谁”我问他道。
柳泌反问道“而今尘埃落定,还有必要知道这些吗”
“如果一定会死,我想死个明白。”我答道。
柳泌听罢,过了半晌,才开口说道“你不会死,放心吧!至少在为师活着的时候,你死不了。既然你想了解,我便全都告诉你。你知道不良人吗”
“知道,不是已经解散了吗”我皱起眉头,回道。
柳泌接着说的话,彻底震惊了我“没有解散,只是隐匿了起来。自从‘例竟门’成立后,不良人被驱散。但那只是明面上的,实际上不良人一直都在,肩负着护卫李唐的责任。为师,便是这一任不良帅。你遇到的很多人,小猴子、老乞丐穆楚、严从法、赵归真、刘玄靖等,都是不良人。还有吟风楼掌柜赵秦、三曲阁掌柜梁冕等,也是知道了这些,我想你应该能看清楚了吧”
“清楚我在天香楼被灌醉,因此错过开考时辰,就是你安排的。否则天香楼掌柜再次见到我时,不会那般慌张。后来在归途中被抢劫,应该也是你所为。再到与萧秀相遇,进入萧府,去白马寺遇到光王在山上的时候,你一直告诉我,隐德为帝王必不可少之物,就是为了让我选择光王吧之后入长安,刘玄靖是为了监测我走到哪一步,赵归真则在必要时相助,还有那些隐匿在长安的不良人一切都说得通了。当初我就疑惑,为何崔鸿会恰好出现在长安看来也是你在博陵助他当上崔家掌令人,才会促成他赶来长安。”我思索着,细细数着,心中苦闷且无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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