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田荣长身而立“请尊上放心,下官定会通晓全体官吏,齐聚县牙”
第四七五章 小人物的哀愁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思量,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哀愁。
见过了田荣之后,李恪便叫舍人关门谢客,再不见人,这让阳周上下翘首等待着李恪召见的各色人物尽皆愕然。
而这份愕然还未散尽,新的愕然便来了。
县丞田荣夜入县牙,转眼之间,邮人齐出,奔马四向,住在县里的官吏们前脚才收到音信,后脚就迎来了捧着召令的邮人。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接到召请的官吏们不禁乍舌,李恪的意思似乎在说,他才到阳周,就准备要接任了
这好像有些不合规矩啊
依照秦律,在县一级的交接仪式上,新官会与旧官在县牙交接象征权利的图册与令信,这个过程,县上官员,佐史,并长吏及少吏主官俱要在堂听训。
具体到阳周县,李恪想要接任县令,就需要县三官,也就是原县长、县丞及县尉,七位佐史,主吏掾、令史、狱掾、文无害、厩驺、仓吏及治狱吏全数到场,此外还有四乡啬夫与游徼,两亭亭长及二十二里里典、田典,总数六十四人参会,其规模相当于一个县级的大朝会。
这样的大会必定需要先期筹备。
就比方说,新县长初来乍到,旧县长有义务为他引见县上的豪强大户,告诉他什么人可以压迫,什么人必须恭顺,顺便再沟通一下正在执行中的政务细节,两人多半还要昧着良性相互吹捧一番,顺带感谢一下伟大的皇帝,表达一下对地方的不舍之情。
这之后,新县长要张罗自己的官邸居所,处理好家居迁户,这些都要在旧官任上,由旧官帮着办理。
待到这些杂事都落定了,各方各面也做好了迎接新官的准备,两任主官才会挑一个黄道吉日,筹备这场交接事宜。
这个过程往往要持续上二三十日,且大部分人只会延长,少有缩短。
因为新官需要时间来摸清楚县里的权利结构,各方主令也需要时间来摸索新官的脾性秉性,这就叫磨合期。
可是李恪显然不管这些,而且不是不懂,是懒得管。
他的眼界和那些注定混迹于中基层的官吏不同,这磨合的时间早被他耽搁在咸阳,用来和李斯、章邯之流扯皮,若是再费心思去叫一群二百到四百石的小官满意,别说始皇帝不许,就连他自己也腻味得紧。
敬业则昌,怠政则亡,李恪从未把阳周当做自己的战场,索性就把事情做得干脆一些,如此也方便田荣从后树立威信。
然而李恪想要干脆利落,却不代表其他人也这样想,比如说,即将被李恪接任的原阳周县长张迁。
张迁者,广阳户人,其祖上是秦昭王时期大秦的名将张唐。
当年张唐屡立战功,被吕不韦所重,请为燕相,为秦连横。张唐原本并不想去,但是甘罗连哄代吓,最终还是将他逼去了燕国。张家也由此迁出秦国,落户燕地,成了广阳郡中响当当的名门望族。
这本是一件好事,张家后人仕于燕国,凭着能力,颇得几任燕王信任。
可是燕国却亡了
燕国亡,秦一统,张家的立场也随着两国攻伐越来越尴尬,他们在燕地被视作亡国祸害,在大秦又被视为六国遗贵,至于张唐当年为秦立过的那些功勋,随着时间流逝,早就无人忆起。
张迁是张家这一代的家主,在燕国败亡的过程中,受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份经历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也让他明明白白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他与李恪一样,在大秦是被歧视的六国遗贵,他又与李恪不一样,李恪有强大的墨家作为底气,他却只是齐法一系,极不起眼的小小学士。
张迁觉得,他大概算是扶苏那一头的官员吧。
因为在十余年前,他就是在齐地求学时认识了几个蒙氏子弟,不久以后才得恩征召,在上郡谋到了一个文不害的差事,结束了四处碰壁的憋闷生活。
然而他从未见到过真正的大人物。
一路行来,他全是凭着战战兢兢和忠勤应事,脚踏实地地在小小的岗位上做大做强,一直熬到阳周县长的职位。
而且他在任上已经连着取了两个上的考评,只要再坚持一年,他就有可能高升去某个大县任县令,从而在四十不到的年纪就攀上人生巅峰。
如此亨通的官运,说他不是大人物夹袋里的嫡系重臣,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
可是天降之横祸,李恪来了。
这个顶着偌大光环的年轻人,号称天生圣人,有墨氏,才比商君的年轻人带着墨家归复大秦,居然不争上卿,不竞相位,连漫天下的郡守将军也不愿去要,就是看上了他手上这个小小的官印。
张迁毫无抵抗之力,一夜之间丢了官位,只等着李恪到任交接,就得回去咸阳去做郎官。
郎官是大秦后备官员的统称,而似他这般无门无路的野郎,想再排到个外放的实缺,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
张迁独立在月光下,捏着手上那封由官奴隶随手递上门的召令,哀着声,叹着气。
这算是好运气到头了吧
照理说,他该怨恨李恪才是,因为李恪不仅跟他有夺官之恨,现在还有了蔑视之仇。
但他又觉得自己是扶苏的人,李恪与扶苏交好,应该也算是扶苏的人。扶苏哪儿都不让李恪去,只让李恪谋求一个小小的县长之位,只说明阳周县长有不为人知的巨大价值他或是没有做好,这才被扶苏替下来的。
这种猜测让他无比地纠结。
天地良心,张迁的官路虽说看上去平步青云,但个中苦楚,不问自知。
他不容易啊
扶苏若是对他不满,为什么就不能派个人来知会他一声呢兴许他就领悟了呢兴许他改上一改,就能让扶苏满意了呢退一万步讲,哪怕来接替的是一个同样的中层官僚,他也能鼓起勇气比上一比,为什么偏偏就是天之骄子一般的李恪呢
真是愁肠百结
张迁幽幽叹了一口气,秋夜风凉,心更凉
他的婆姨仇氏出得门来,歪着脑袋看着他“良人因何自怨自哀”
张迁一声苦笑,哑着声音问“夫人,你说我为殿下与蒙公劳心费力,殿下与蒙公可知晓么”
这是真话。
自从蒙恬北上,张迁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只为帮大军筹措粮秣辎重。虽说阳周这点数目对大军所需没什么影响,但那两个上的考评就是这么实打实得来的。
但阳周依旧是小县,张迁依旧是小官,仇氏旁观者清,心里知道,蒙恬对张迁的作为想是不知晓的,就连张迁那个贵人嫡系的幻象都是不切实际的。
可她却不能这么说,尤其是眼下这当口,更不能这么说。
她只有干笑一声“良人,殿下与蒙公皆贤,定不会忽视了良人之功,说不定,他们早为良人备好了去处,只等良人去咸阳呢。”
“真的”张迁的眼睛闪了一下,转而又黯淡下来,“若真是如此,我在这儿静候了数月,为何无人来与我照会”
“这”仇氏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决定破罐破摔,“良人,妾听闻钜子素有贤德之名,您若是心中有惑,何不去向他求教”
“向向李恪求教”
“良人,慎言”仇氏皱着眉瞪了张迁一眼,“便是不看士林声望,钜子也是八百石的上官,良人如何能直呼其名须知隔墙有耳。”
“夫人教训得是”张迁赶忙一揖,“可是钜子今夜已让舍人言明不见客,为夫若是冒昧前往”
“良人,前岁蒙公在阳周过夜,你便纠结着不愿前去。如今您都要卸去实职了,若再失掉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良人,切莫自误啊”
第四七六章 捡到宝了
是夜,黄昏。
李恪才睡下不久,守在屋外的田横突然来报,说舍外有生人求见。
“生人”李恪披衣而起,从田横手里取来拜谒。
蒙氏门生迁,求见上官
端端正正,一板一眼的齐篆书,前前后后拢共九个大字,却偏偏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此人名叫迁,此外无姓,无氏,李恪对阳周的官员和豪贵算不得不太熟,能记起来名叫迁的,似乎只有那位原县长张迁。
李恪假定门外那位就是张迁,可他又自称蒙氏门生
门生一般是非学子籍,又尚在求学的士子自称,譬如陈平去了商山,就可以自称商山门生。
但蒙氏门生是什么算法蒙氏不会是蒙恬和蒙毅的蒙氏吧
他们俩除了扶苏,还有别的学生
若张迁和扶苏一脉而出,李恪在咸阳和扶苏饮了一个月的酒,怎么从来都不见扶苏提起过这个师哥
更何况这人还称李恪为上官
阳周城中,谁都可称李恪为上官,唯张迁不可。两人是前后任的关系,哪怕秩级有别,也不是上下级关系,这件事说严重了,涉及到官场伦理
所以,门外究竟是不是张迁
李恪想不明白。
他坐在正席上想了良久,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人就在门口杵着呢,他费这傻脑子,不是憨包么
于是乎,张迁在官舍门外直挺挺站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用自己的诚意和行动打动了李恪,获得了来之不易的拜见资格。
张迁被田横引入正堂。
一进屋,此人以余光瞥见高居于正席上,对着他不住点头的李恪,当即拱手,土揖到地。
“齐法后学迁,见过墨家钜子前辈”
中气十足,声若雷震,张迁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把李恪的回笼瞌睡吓了个无影无踪。
“呃敢问”
“齐法后学迁,见过墨家钜子前辈”
李恪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不知迁君贵姓”
张迁愣住了。
李恪都愿意接见他了,居然还不知道他是谁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个问题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李恪在确定他的立场
张迁一下便找到了答案,当即自信满满道“学生姬姓,张氏,旧秦人士。始祖挥,为黄帝弓正,祖唐,先为昭王悍将,后为秦入燕为相,主持连横学生虽生于广阳,然家训祖制,从不忘自己秦人之出身,只恨不能为国征伐,诛灭不臣”
“啊明白了。横,请迁君入席。”
“唯。”
入席,摆案,置茶,备食,李恪让田横把沧海一道唤来作陪,又让舍人点了一炉提神的熏香。因为眼前这个县长同志人怪怪的,李恪生怕他会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
待到一切置备整齐,李恪已经换上一脸亲切的喜色。
“原本该是我去府上拜会迁君的,只是连日奔波,精力不备,这才耽搁了行程,万望迁君恕罪。”
张迁还是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钜子哪里话论学识,达者为先,论秩级,您也远高于学生,于情于理,都该学生来拜见您才对,岂有让钜子亲往的道理”
我只是客气客气,根本就没打算往
李恪的脑袋被炸得嗡嗡作响,偏脸上还要摆出和气的样子,一边腹诽,一边敷衍“迁君实在会说笑,我此来阳周赴任,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迁君是我的前辈,又是前任,由我拜会,分属应当。要不这样,明日交接之后,我携礼拜谒,去府上向迁君赔罪”
“岂能如此”张迁僵硬着脸,鼓着鼻孔大口吹起,“若钜子如此生分,学生现在便一头碰死在此”
说完,他双手抻案,真扬起脖子往矮几的角上撞了过去。
李恪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大喊“横沧海”
沧海翻了个白眼,懒洋洋一蹬腿。他面前的矮几飞出去,咚一声砸在张迁的矮几上,两张矮几打着转飞散一地,张迁不查,一脑袋撞了个空
吓死宝宝了
李恪大喘了两口气平复精神,再也不敢跟面前这位客气,直截了当问“不知迁君此来,所为何事”
“其实”张迁把自己的脑袋从膝盖上拔出来,好奇问,“钜子真不知”
“我当知”
“倒不是当不当知,只是学生还以为钜子知道。”
“原来是此事”李恪恍然大悟状,“迁君请说。”
张迁以为李恪果然知道,只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故才难宣于口,当即抖擞起精神,小声问道,“敢问钜子,殿下与二位蒙公可有让钜子给学生带什么话”
这一说,李恪是真明白了。
扶苏不喜拉帮结派,可是身为皇长子,中央地方却自有一班支持者,这些人多是齐法一系的温和派法吏,后来李信与蒙氏隐晦结盟,便又多了不少出身兵家的年轻官吏自献忠诚。
眼前这位自称学生的原阳周县长估计也是其中之一,再加上他在拜谒中自称蒙氏门生,李恪基本能断定,张迁是齐法一系。
李恪不由失笑“想必迁君是齐法之士吧”
“学生少求学,师承于管子后裔,齐法大家管伦,求学八载,终成学业。”
“竟还是管学之士。”
管子就是管仲,春秋贤相,齐法家发端,其学主张重商、国营、法教并举,与后来兴盛的法家思想大不相同。
这让李恪不由对张迁生出些兴趣,含笑继续引导话题“迁君,正如我先前所言,我对阳周不甚了解,不知迁君可否为我介绍一番”
张迁听出了李恪话里的考校之意,越发振奋“禀钜子,阳周一城、四乡、两亭、二十二里,共有户八千一百零三户,籍五万三千三百十七人,其中傅籍一万六千四百零二,完成正、戍二役或勿需服役的共一万二千二百五十人。本县之中,人口最多的里为为上阳乡杨里,有民六百十二户,但其中有百十七户是贾籍,食宿皆在上阳乡无定亭,没有官府的田宅配发。所以县上耕地最多的倒不是杨里,而是成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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