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还有豪贵大户。阳周并无真正的勋贵,豪门大户一十七姓,学生在位时自然要虚与委蛇,不过钜子却大可不必。那些人上不得台面,依学生之见,只需将强制分户推到这些大户头上,将其男丁打散,他们便没了与县牙叫板的本钱”
随口一问,张迁足足说了半个时辰,从风土人情,到民风事故,而且数据详实,信手拈来,到现在还没有彻底说完。
李恪知道自己捡到宝了,不由感叹“干员”
张迁愣了一下“钜子,您方才说甚”
“迁君是大秦难得的干员。”李恪欣赏地看了张迁一眼,“迁君,如你这般才士,殿下与郎中令必有考量。不过我却想问,迁君可愿在直道屈就”
张迁咽了一口唾沫“直道”
“是。”
“随钜子行事”
“是。”
张迁激动得浑身发抖“固固所愿,不敢请学生谢钜子栽培”
第四七七章 守时是美德
张迁是李恪在阳周的意外收获,可说是意外,似乎又算不得例外。
大秦长于治吏,其中基层业务骨干在能力上原本就优于后续王朝。更何况大秦官场更重实绩,各种考核,几乎对风、花、雪、月全无涉及。
这一点造就了强大的大秦基层官吏集团,这个集团不仅为后来的汉王朝培养出诸如萧何、曹参之类的贤相,更为当世培养出大量名不见经传的能吏们。
而张迁,就是这群能吏中格外出众的那一个。
征召十载,张迁从一个文无害起步,历经主吏掾、县丞二职,直至县长,课考成绩八上一最,十年时光连升三级,这种另类的平步青云,便是在李恪听来也觉得乍舌。
他从张迁嘴里听说,去岁为了支援北伐大事,阳周县二十二里的平均纳租率是九成三,还有十六户因为纳粮有功而封公士,这种执行力,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李恪己经打定主意要把张迁要过来,至于难度,大概会无限趋近于零
长夜漫漫,李恪让田横把田荣从榻上拽来官舍,三人秉镫夜谈。
谈至平旦,舍人忽报有个女子气势汹汹地执剑道门,还扬言拜谒无罪,秦律尊严,李恪便是大家、勋贵,也不得无故锁人。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后人诚不我欺
李恪目瞪狗呆,只得匆匆结束话题,让张迁赶紧把门口那哭天抢地,随时准备拿剑抹脖子的仇氏架走,反正绝对绝对不许在官舍外闹出人命来
然后,天明
日出近终,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的李恪睁开眼睛,洗漱,洁面,换上隐绣着水波纹的黑色官袍,革带革靴,高冠束发。
他跪坐在案前,手指抚过玉牒、钜子令,最终只将龙渊挂在腰上,又将另外二物收进衽里。
一应齐备,食时过半。
李恪推开门,田横与沧海一身劲装候在两旁,三人行至舍门,又有田荣官服加身,恭候在旁。
四个人合在一处,以李恪行于首,田荣半步后,田横、沧海左右护卫,昂昂行往城中心的县府官牙。
牙外早已候满了早到的官吏,他们以职级老少分出先后,各自袖手立在两旁。
不远还有许多围观的阳周百姓,他们原准备要出城务农,却见到县长正领着满县官吏恭候贵人,便不由停下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阿母,您消息通明,可知今日这般阵仗,是哪位大人物要来阳周”
“小子真是问对人了昨日有邮人夜寻里典,听监门说,是新县长到任”
“新县长连张县长都在牙外候着呢我可记得数年前张县长接任,刘县长一直大马金刀坐在堂上,连迎也不曾迎”
“这你便不知了吧咱的新县长可不是寻常人物”
循着私语,李恪四人缓步出现在道路尽头。他面带微笑,步履轻盈,一身官服轩昂气宇,全无遮挡的龙渊宝剑垂在身侧,映射阳光,熠熠生辉。
百姓们识不得龙渊真容,但那细如发丝的金银旋涡,以及剑颚装饰的翡翠玉髓也足够让人明白剑之名贵。
剑,贵极士,贤达
四周全是倒吸凉气的声音,知情的,不知情的竞相惊叹,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便把李恪的身份传遍了全城。
墨家钜子,天生圣人,雁门郡的有墨氏,武安君李牧的嫡房嫡孙
他十四岁以獏行扬名,十五岁大破匈奴,三年求学一统墨家,曾在一个月内修成长渠,更让统兵五十万的沅陵君屠睢视他如师如友
十九岁时,他领墨归秦,以白身,受匈奴将军蒙恬所托在定襄筑关,关城高耸,不下函谷
蒙恬将他引入朝堂,始皇帝下陛敬迎,高爵显贵齐齐深揖
李斯本来想把丞相的位置让给他,可他拒绝了,他心念着北境寒苦,在章台宫外长跪一月,才求得皇帝怜悯,外放阳周
他是县长,他又不是县长,整个秦朝何时见过八百石的县长整个秦朝,何时见过丞相之才屈尊县长
这是阳周的县长
流言蜚语在人群中越传越惊悚,不知从何人开始,人们开始下跪,密密麻麻的人群像割谷子般,随着李恪的脚步一片片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稽首恭迎
李恪带着这滔天的气焰直行到官吏面前,候在最首的张迁毫不犹豫土揖而拜“下官,见过尊上”
张迁身后六十余官吏齐齐下揖“见过尊上”
李恪颔首,拱手回礼“连日疲惫,让诸公久候了。”
张迁赶忙起身“尊上,尊上贤名天下尽知,您看您还未上任,阳周百姓便已经自发地稽首恭迎了。”
李恪一脸古怪,小声问“自发的不是你组织的”
张迁回以苦笑“尊上真是高瞧下官了,凭我之能,组织乡里观礼还有可能,叫他们稽首”
“如此说来还真是自发的。”李恪小声呢喃了一句,扭头对田横说,“横,叫乡梓们起来,若是有冤无处声张,就告诉你。这么多人齐齐下拜,也忒古怪了”
官吏之中,这话只有李恪身边的张迁听见,听得他满头冷汗,却又不敢辩驳,只得说“尊上,外头风大,下官引您入牙可好”
李恪点了点头“劳烦迁君。”
“此应有之意。”张迁躬身回了一句,扭头,挺身,“开牙”
牙门应声大开。
张迁展袖一引“尊上,请”
李恪没有拒绝,抬脚迈步,走在前头。沧海赶紧两步,越过田荣,挤过张迁,紧随其后,再后张迁,再后田荣,待他们走过,各级官吏才次第起身,依序分两排紧随在后。
入得牙中,进到大堂。
大堂里中路空置,左右各三排列席,正席上一方矮几,几上绸案,案板上图册、令印置于其上。
李恪走到正席,笑着拦住正打算从右入席的张迁。
“迁君,今日交接,你我当同列正席。”
张迁瞪大眼睛“下官岂敢”
“交接前你我可有上下之别,交接后你我亦可有高下之分,唯交接时,只论前后,请迁君同席。”
“尊上”
“同席,你一会儿还要行政令呢。”
“唯”
两人同席,李恪右尊,张迁左陪,沧海立在李恪身边,手扶短戟,威风凛凛,身后官吏以田荣据右首,各自落座,不一会儿,便将席位几乎坐了个满当。
有人还是缺席了。
李恪笑眼看着田荣对面,大堂里唯一的那个空席位,那里是列席的左首,本该坐着县尉王风,只是现在空无一人。
“荣,召令没有落下谁吧”
田荣正声说“二十三位邮人昨夜派出,今日日出全数回城,下官担保,召令皆至。”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堂后的刀笔吏慌忙看了一眼漏刻“水十一刻刻下三,其时八分”
“原来是我们来早了。”李恪失声一笑。
笑声未落,堂外恰好传来一声装模做样至极的惊呼。
“诸位同僚,召令言明莫食交接,你等为何都来早了”
第四七八章 为吏之道
守时是一种美德。
李恪不需要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只需要知道这句话是对的,那么,守时的王风自然也是对的。
所以他面无表情的扫了王风一眼,扭过头开始和张迁扯闲篇。
“迁君,你畏妻否”
在旁坐卧不定的张迁登时一愣“尊上,风君的脾性”
“还有两分才到交接之时,他无错的。”李恪无所谓地扫了扫袖子,“迁君,我昨夜想了一夜,你畏妻否”
张迁瞪大眼睛“下官与贤妻相敬如宾,尊上何出此言”
“只是觉得”李恪突然想到高谈阔论别人的妻室是非常不礼貌的一件事,转过话头,“只是觉得迁君为人颇为憨厚,想起以前有人与我说,憨厚之人多畏妻。”
这样说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在秦时,女子,尤其是嫁人的正妻,因为秦律保证其财务独立,所以普遍地位尊高,大秦畏妻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就和后世一样,家里女人做主多些,言辞上就可以称作畏妻,和怕老婆并不算一个意思。
所以张迁也没有多想,笑着回道“下官不畏妻,不过贤妻才思敏捷,下官多从其言,倒是不假。”
“原来如此。”
两个人在堂上有说有笑,堂下头最尴尬的人大概是王风。
在李恪去处确定之后,他曾探过王离的口风,知道王离并不喜这个异军突起,在军政两事都颇有些建树的年轻钜子。
王风觉得,自己身为王氏家臣,没有理由不照着主家的心意行事。
可王离的心意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不落把柄,又要叫这个年轻钜子知道,王氏之尊
王风照此做了,自田荣到任,他几次三番给田荣难堪,让田荣有苦难言,也让县中佐史们知道,所谓的墨家,所谓的钜子,在频阳王氏面前全无凭借。上郡依旧是王离将军至尊无上,而阳周,则是他这个王将军的代行,掌握着绝对的话事权
他几乎成功了。
田荣在向李恪报告时有一事不曾明说,那就是短短十五日,他已经很难再得到县中佐史们的尽心配合,比对籍册,考察究竟,根本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的不得已之法,田荣希望借此来树立威信,让那些精于任事的佐史们尽快归心。
李恪不清楚田荣的处境,早就自闭于府宅,等着李恪接任的张迁也不知道田荣的处境。但悲哀的是,正因为李恪根本不在意阳周的一切,反倒用最粗野的手段,砸烂了王风布下的网。
莫食交任。
一封召令,干脆利落,官场上潜藏的磨合期没有了,阳周的佐史、官吏连思考的琢磨的余地都没有,就被迫要在李恪的选择题中给出答案,要不连夜启程应召,要不就在接任仪式上迟到,把自己彻底摆在那个陌生的,名声显赫的新县长的对立面。
王风至此把李恪视作了劲敌。
他苦思一夜,好容易才想出应对之策,官吏们不是准备提前迎候么他晚至,在迎候与超时之间闪亮登场,如此既能让李恪苦心营造的压迫之局落空,又能让他完全抓不住痛脚,只能笑脸相见
可是
但是
李恪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迁君,你俱妻否
或暴躁,或隐忍,或恭顺,或怒斥,王风以为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想好了每一个细节,唯唯没有想到的就是,李恪无视他
真正的无视,不夸张,不刻意,让人寒到骨子里。
王风愣在当场,进退不得。
这时,在后头紧盯漏刻的刀笔吏高声禀报“尊上,水十一刻刻下四,莫食了。”
李恪随口应了一声,坐正身姿,不再说话。
张迁一下子重回到人间。
李恪坐在身边,王风站在堂下,田荣虎视眈眈,还有李恪那个高大到近乎非人的贴身护卫,从刚才起就对着他呲牙乖笑。
张迁咽了一口口水。
“主吏掾何在”
“下官在”
“时辰已至,即可点卯,未入席者依律记过,并入课考。”
“唯”主吏掾拱手一拜,眼看着箭在弦上,索性闭上眼睛,正声点卯,“县丞荣。”
“至”
“县尉风”
王风终于慌了。
点卯不至,可大可小,若是被李恪抓住把柄,诘难到王离头上,他担待不起。
关键时刻,面子里子早已不再重要,他慌忙跑进坐席,连气都来不及喘匀,当即应声“至”
那一声至是嘶哑的,颤抖的,就像是王氏在阳周积攒了数年的威仪坠落泥地的声音,沉闷、无助。
主吏掾睁开眼睛,不屑地扫过王风,又小心看了眼全无表情的李恪。
频阳王氏,亦不过如此
“令史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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