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他们亲眼见证了大秦由偏居一隅到横扫的全过程,早将秦律刻进骨髓,把制定秦律的商君视作神圣。
纠纠老秦,不畏贫苦,这里是秦晋法系的根骨所在。内史,陇西,上郡,唯此三郡,百姓们只认商君之论,不识百家之言便是韩非与商君有悖,他们也同样嗤之以鼻。
可现在李恪却问他们,商君错了么
商君自然是不会错的
可是墨家又做错什么了么
这个学派与其他学派是不同的。他们从不曾背弃过商君的言论,从相里子入秦起,便一直是大秦的左膀右臂
商君以严厉的秦律治民,墨家以精巧的机关强国,二者同是大秦的左膀右臂,思及先辈,建咸阳,立国祚,守玉庭,墨家之人死不旋踵,虽不止有老秦,却与老秦同袍同泽
这次也是一样的
老秦人已经为国操劳数百年了,墨家的农机能让他们少些辛苦,多些安逸,既不需要废农,又不需要背国,这样也是错的么
身为老秦的子孙,身为大秦的牧民,这一个错字,他们真说得出口么
商君无错,墨家无错,那究竟是谁错了呢
李恪微微一笑“我等错了。”
牟定远喃喃自语“竟是我等错了”
“我等错了”李恪斩钉截铁般重复一句,朗声直解,“时代变了。墨家归秦,则天下必有机关之盛,天下一统,则秦民必得国之尊宠他们总是要接触机关的,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不是我们将机关交予他们,便是别人将机关交予他们。诸君且想,随着墨家之士行便天下,墨家之机关行便天下,六国旧土会拒绝机关么我生于雁门,你们看,雁门之地拒绝机关了么”
东亭亭长仲阑高声说“下吏有远亲居于楼烦,雁门之地遍地机关,农人以此得享富足,每有所问,必称大秦盛世”
李恪摊开手“看,雁门以机关而兴,现在已有了塞上关中之名。去岁,雁门纳租居各郡第三,楼烦纳租,在天下诸县列在二十四位。待天下皆以机关兴盛,阳周却不用,那情那景,诸位敢想么”
堂上到处都是吸气的声音,性情急躁的西谷乡任锐忍不住高喊“老秦人世之尊贵,如何能被六国败民比下去”
“就是陛下许尊上来阳周,便是许了老秦人任用机关机关之巧,六国人用得,老秦人为何用不得”
牟定远长身立起,抱拳深揖“下官请尊上推行农机,造福乡民”
众人齐齐起身,高声喊道“请尊上推行农机,造福乡民”
“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民之所乐民强,民强而强之,兵重弱。”李恪重新吟了一遍商君书,轻声问道,“推行机关并非难事,可机关盛,六虱生,我等该置商君于何地呢”
沉默
第四八一章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大堂里只剩下沉沉的沉默。
李恪享受着这种沉默,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东西。
他忘了究竟是何人说的,凡是人研究出来的理论,必定没有十全十美。任何理论都有极致,唯有与时俱进,方能应世而长存。
这句话用在秦朝正合适。
李恪曾和慎行论过非法之因。
商鞅的理论是应运时代而生的伟大产物。秦弱之时,酷法厉刑有利于大秦整合国内资源,弱秦由此得以强盛,也得以用百分之力对敌天下。
此后天时地利人和,先是司马错巧取巴蜀,让秦国有了战略纵深;后大秦贤相良将如过江之鲫,六世之主奋勇庄严,让大秦得以越来越盛;再到始皇帝之时,郑国渠疲秦却造就关中,韩非间秦却完善了法家,大秦大势终至得成,十年间气吞天下,代周而王。
所以毫无疑问,法家于秦是有益的,甚至可能是最适合大秦的学派之一。
但时移世易,大秦早已没有了势均力敌的敌手,天下重任也从原先的统一天下,转到了收附民心,兴业富国上。
而与之相对,商君之法显得太过于死板,韩非完善又全不在点上,这才导致如今的法家已扛不起秦朝兴盛的大旗,便是勉强为主,也需要经过深刻的兼容并蓄,改良发展。
只可惜,完善可也,但改良,在这个时代却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禁忌。
以李恪在墨家的声望,去墨子化尤且小心翼翼,法家根本没有能与李恪相提并论的掌教至尊,想要改良,谈何容易
祖宗成法大于天,这句魔咒足足纠缠了华夏两千多年。
李恪知道其中的难处,所以更知道,想在这样的时代做些改变,哪怕只是最微小的改变,也需要冲击,再冲击,直到对手心绪动摇,自我怀疑,最后才能图穷匕见,用曲线救国的策略悄悄地偷换概念。
这是李恪给自己定下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核心策略。
以大来说,修筑定襄关是李恪对大秦的第一次冲击,即将动工的,与历史全然不同的直道是第二次,以后或许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时机成熟,他才会露出獠牙,直取中宫。
小处则简单多了,言语便可成为足够的冲击,正如眼下,他的面前,这些根深蒂固的老秦法吏们已经开始自我怀疑,这代表着,偷换概念的时机业已成熟。
李恪在满堂的沉默中慢慢走回正席,跽坐,正声。
“我曾说,商君不曾有错,墨家不曾有错,秦律不曾有错,机关不曾有错,唯我们错了。”他一字一顿,朗声高宣,“我们错在何处错在对商君,对时代,缺乏琢磨”
“机关盛,六虱生。当下之世机关必盛,可机关必盛,六虱便必生么陛下要我等在此牧民,难道就是为了耗费民膏,多养些不擅农活的蠢虫么”
疾言厉色的喝骂,听在众人耳中不辄于天音,他们的眼睛渐渐亮了。
审智民能,善度民力,劳以率之,正以矫之
他们兀然忆起李恪的首训。
太守腾的为吏之道文字华美,意境深远,尤其在法吏的任用上,不仅提到了法,还着重提到了教。
教民之能,导民之力,启民之智,矫民之过。
张迁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急急问道“尊上,白羽亭”
李恪终于笑了起来“你们一听我要建白羽亭,脑子里便只有抑商之道,却无人想想,抑商之道究竟因何而来。”
牟定远好奇问“抑商莫非还有根由”
“世间万事皆有根由,抑商之道自然也有根由。”李恪失笑一声,抬起手,在几上划了个圈,“人力有穷尽。古时民力不健,为商者众,则务农者稀。商贾之道多获金钱而少劳苦,而人又有好逸恶劳之心,其结果就是商道愈兴,农道愈衰,农道愈衰,国力愈弱。民富而国弱,由此而得。”
“李悝有言,雕文刻镂,害农之事也,锦绣纂组,伤女工者也,农事害则饥之本也。自他以后,商君高举耕战,韩非重本逐末,两位名法奔走呼号,皆是为了将民力用于农、战二事,以强国本。”李恪用手指划破圆圈,轻轻一推,“可机关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当田地用不尽民力之时,我们身为牧民之官吏,该做些什么难道就这么袖手而观,只等着六虱得生,老秦疲废”
一连三问,在座之人感同身受,坐卧难安。
任锐忍不住喊“若是引民经商,尊上就不怕民得享乐而荒废了本业尊上,机关便是再巧,毕竟也是需要民力操持的”
“锐君此言,有理。机关再巧也需民力操持,所以引民经商,实乃下下之策”李恪斩钉截铁,一言决断,“我等建白羽亭,若是只与民用,此亭便是一时兴盛,到最后总归会成为阳周的祸害”
“莫非尊上还有他法”
“法家本就有擅商利国之策,何需我这个法外之人馊出主意。”李恪调笑一句,懒懒问道,“诸位莫不是忘了管子的官营之策”
“官营官山海”
“山海者,天下也,非盐铁也。”李恪偷换了概念,却不给人回味的时间,“在我心中,白羽亭一旦启用,各里皆要占有一肆,用之以接单营生,此为集体经济。除此之外,天下商贾云聚于亭,各类物资必多用于工程,工程部量优而入,既省却运输之费,又便于优中选精,大利于国,这又叫招标采买。若是还有列肆剩下,酒肆、食肆、官舍各物,以官营,招闲农,以此成国民两利,这便是白羽亭的第三种经营方式,真正的官营经济。”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张迁忍不住问“市亭还可如此经营”
李恪反问“迁君觉得何处不妥呢”
“集体集体经济各里皆占列肆,可营何事”
“山货、水产、布帛、手工,各里富有民力,由里中组织于农闲时产些物料,何愁无物可贾”
“可百姓自造,如何比得工匠所出,商贾所营”
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迁君听说过苦酒里吧苦酒里数年前便开始经营集体工坊,到现在名声早已广传天下。若不是顾及农时,里中工坊的订单整年不愁有闲,你又听谁抱怨过质量不行”
张迁张了张嘴“还有所得,所得之财如何分润”
李恪掰着指头,一条条说“首先是里仓,一般占三成,专用于里中的修补、增建,当然还有工坊和列肆的维持。第二是按工计件,多劳多得,各入薪酬。其三就是分股了,凡里中籍民,平分共得。若我们能如此行事,工坊行商皆在官吏,乡里以农时为重,农忙则停贾,农闲则重贾,民不得安逸,却可得富庶,岂不是正合了商君之言”
“这这”
眼看着张迁结结巴巴还有话说,牟定远却急得抓耳挠腮,急声插嘴“尊上,此计可是楼烦县富强之法”
李恪点头,忽又摇头,他叹气说“当年身在家乡之时,我尚且人微言轻,故楼烦县仅有集体工坊盛行,以代工为业,不似现在,各里还能有自己的列肆”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后世极狗血的一句广告词。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卖家多卖钱,买家少花钱,这,便是白羽亭当行之事”
第四八二章 八字一撇
发展国营商业综合体就是践行商君的大道。
不管这么说对不对吧,反正李恪成功绕蒙了那群倔强的老秦法吏们,以一种众志成城的状态,开始了他在阳周的第一项政令。
在座的除了王风,都是在建亭环节中有价值的,不在座的除了田荣,都是在施工过程中起不了决定作用的。考虑到在田荣那不存在沟通障碍,李恪径直就在后堂布置起了任务。
西山乡乡啬夫任锐,因白羽亭粗址位于其辖境之内,受命于秋收之后,发徭选址,并划出城围、四隧与连接县道的驿道路基。
而作为最先发徭的回报,李恪许任锐在乡中八里中挑出响应最积极的三里,优先为里肆选址。
东亭亭长仲阑,选定继任,报于县牙,即日起从旧部中择选五人,搭建起白羽亭管理团队的框架。他已经是白羽亭亭长了,这是张迁的私下建议。
仲阑的工作包括,带着团队去往临治亭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并在过程中完成亭管理设施的设计,以大秦市律为基础,细化白羽亭的管理细则。
还有主吏掾牟定远,白羽亭的经营模式在大秦全无先例,李恪要他跑遍全县二十二里,说服,说通,说懂全体少吏,还要做好对乡里的政策宣传和徭前动员。
除此之外,他还要带着墨者们指导每个里建起里工坊和里肆,创立经营和管理的相关制度,组织生产、推广和普及新式的农用机关,并组织田典教导乡里用会这些农用机关
或许是事情实在太多了,李恪授权牟定远可在县佐史中选择一人为辅,李恪还建议他抽空去考察一下苦酒里的成熟模式,为创立制度思路。
牟定远听得两眼放光,因为分配给他的工作远远超过了一个主吏掾该有的本职,反倒更像一个县丞的应尽之责。
他突然想到一个词,人走政息。
以李恪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小县当中窝居太久,哪怕身在任上,他也不会为阳周投入太多精力。
可阳周偏又是直道枢纽,李恪不能放任阳周政事脱出掌控,所以在上任的第一日,李恪就开始为权利与政策的延续作起了准备。
以现在的情况看,同为墨家出身的田荣必定最合适的下一任县长,而他牟定远则是县丞的第一人选,便是他所选定的辅吏,也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的县中首吏,主吏掾。
可是大秦离任的县官对继任并没有建议权,李恪为何能够笃定,阳周的政权能依照他的想法来实现交接呢
郡守李泊
牟定远猛忆起一个传闻,李恪外任阳周县,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郡守必须由他来选
一瞬间,牟定远心悦诚服
李恪以绝对的权势安排着白羽亭的立亭之事,言及至终,并掌拍案。
“兹令,九月十五,西山乡发徭,至三十四年岁首,全县发徭。每里应徭民数以律为基准,不足者庸,平等者中,每浮二成,考加一等。另,本次发徭,墨者将与民夫共事,但有一例强征硬徭,就地免职,永不录用”
众人拱手齐应“我等必将尊上之令传诸各里,无敢有违”
好怀念不咸山上的闲适啊
目送着或振奋或落魄的官吏们步出后堂,李恪抻了个懒腰,锤了锤脖子。
张迁在一旁陪笑“尊上年岁虽轻,扬起官威来却如渊如狱,与昨夜之尊全然不同。”
“袍服之利罢了。”李恪摆弄了一下官袍的直襟,也笑起来,“迁君,其实白羽亭也有你的差事,只是你的任职尚未定论,不合适在人前分说。”
张迁如今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退路问题,一见李恪有说的意思,恨不得洗耳恭听。
“不知尊上打算将下官用在何处”
“总指挥部。”李恪说,“我打算荐你为主营令,主政总指,掌管工程一应后勤事务。你任事踏实,心细如发,有你主使,当能使工程井然有序,我也能安心奔走四郡。”
张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和直道祭酒一样,主营令也是临设性质的杂官,并不是正经官职,在正式的任命发布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个职位的秩级如何。
但是李恪先前说得很明白,直道工程一应事务皆要在总指中转,也就是说,总指挥部之于直道,将如同内史之于大秦,帅帐之于强军
此等紧要之所,非亲信之人绝不敢任,可李恪因何能如此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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