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大秦或可以像我等今日狩猎这样,将生活在库不齐的每一个人都驱赶出来杀掉,再把这片草原据为己有,彻底变成连片的田亩。可那样的成本却太高了,直高到得不偿失。”
戾马烦躁地挠了挠头“你究竟想说甚”
“我想说,陛下已经对库不齐厌烦了。每隔数年一次围剿,大秦与诸部的仇恨越来越深,兵戈四起,劳民伤财。”
戾马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你们的皇帝厌烦了”
“库不齐是游牧的库不齐,不是大秦的库不齐。大秦在这里赚不到半分好处,反倒得长长久久屯兵费粮,陛下早就厌烦了。可他至今没有下令把每一个库不齐游牧都找出来杀死,所以,我猜测陛下已经有了放弃库不齐的想法。”
戾马兀然瞪大了眼睛。
李恪的声音循循善诱“弹压库不齐的秦军走了,库不齐便成了无法之地。我打探过,草原上与赫迟部相当的部落还有十三个,等秦军离原,谁可为可汗呢”
“无有”
“可汗无有,草原乱战。十四只部落相互攻伐,草原当中一团混乱。有邻如此,大秦本该感到庆幸才对。”李恪说,“可是,大秦想要西域的商道,哪都可以乱,唯库不齐不能乱。”
“你们的皇帝是想”
“像当年册诸侯似地册一个可汗,让他按时觐见、贡献,如此陛下既能够遮掩住他弃地的事实,又能把大军散回中原,降低开支。”李恪对着戾马神秘一笑,“部主,库不齐联通西域者足有三原,而陛下独独挑了朔方部打通商路,你说他心中的人选是谁呢”
戾马的呼吸粗重起来。
库不齐是有规矩的。抗秦之时,各部要放下过往,联军应战是其一;秦兵退后,由大部主持各原又是其一;统一草原会引来秦人的围剿,故各大部不得相行灭族之战是其三。
所以统一草原的话题一直是库不齐各部的逆鳞,身为最有资格统一草原的霸者之一,戾马心中清楚得很,在这件事上,秦军的凶名仅仅只是借口而已。
事情的关键在于,各部在草原都有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不允许草原出现统一。
肥一而坏众,非利也
可这次却不同了,大秦的始皇帝希望库不齐统一
始皇帝厌烦了库不齐,想要一个忠诚、听话的库不齐来缓解边境的压力。若是搭上这匹快马,往年与草原人有血海深仇的北军就不再是敌人,他们将变成最优秀的盟友
李恪为什么来杭锦
戾马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大秦的目的是打通西域的商道,踏入西域必经月氏,而赫迟部就是月氏的背景
原来始皇帝的本心,是想用库不齐来交换一条平稳商路
戾马双眼通红,死死盯着李恪“你要什么”
李恪对戾马的识趣颇感满意,抬起脸,笑得畅快非常“我要大河两岸的磴口,还有磴口以东百里原野,我要在那里建桥,建渡口,建亭市,还要修起一条大道,将磴口与上郡的直道相连。”
这是李恪早已宣扬得尽人皆知的目的,戾马毫不意外。
“许”
“我要狼山以北山地、谷口,在那里修关隘,建兵站,防备匈奴。”
狼山山脉是阴山山脉的发端,即可通西域,又可通匈奴,连绵群山一共只有两座大的谷口。而杭锦原的冬原在狼山以南,冬原亦可通月氏。
戾马几乎不需要任何考虑。
“许”
李恪向他点头致意,抬起头,坚定说道“我要纳林海子以北的千顷冬原安置朔方部的家眷族人,用以游牧熬冬。”
“你要冬原为何”
“朔方部会长长久久留在磴口,若是没有放牧的冬原,仅靠补给,靡费太大”
戾马沉默了。
千顷冬原不算大,李恪的理由也说得过去。纳林海子位于西磴口左近,是杭锦冬原的外围之地,也是整个冬原熬冬条件最差的地方。
只是朔方部是秦人出身,若是他们又在那里建城、垦田,对冬原造成了破坏,戾马如何能跟杭锦诸部交代
他看着李恪“若是你迁过来的农人在神圣的冬原建城耕作怎么办”
李恪摇了摇头“五万大军护卫旧朔方城都被你们攻破了,朔方部若想要在此驻留,如何会重蹈覆辙。”
戾马怀疑道“此话当真”
李恪起身为戾马斟满了酒“部主,你以为,朔方部为何只来了五千人”
戾马眼中精光一闪。
“许”
第五四六章 始皇帝怕得要死
咸阳,章台。
陈平头戴武冠,身着官服,袖着手在书房外头闭目安待。
有男女侍者蹑足往来,经过时总会好奇地打量他几眼,可等他睁眼回以微笑,他们又敢忙低头,加快脚步,直到出了陈平的视野,才敢喘息着小声叙话。
青年,中层,外官
这样的人平素是入不得章台宫后廷的,能进来的都是前程远大的国之干城,如当年的李斯与二蒙,如冯氏一门最被看重的冯劫,再如近两年风头最劲的墨夏子,也就是那个几乎把面君当成串门的李恪。
着黑袍觐见几乎是一个官员飞黄腾达的开始,难不成,这又是一个未来的丞相之材
侍者们猜不到陈平的身份,陈平也猜不到自己竟成了章台宫中的焦点。他站在廊下候召,先后看到李斯、冯去疾、李信入内,听到房中隐隐约约的争吵,直等了近一个时辰,这才看到韩谈出来,极威仪地对他招了招手。
“进去吧,莫叫陛下等急了。”
陈平拱手深揖“唯”
陈平终于见到了闻名百千次的始皇帝。
他穿着常服高据在正,面前的案几堆满山一样高的简,简叶半开,多有朱批。
御席两旁有左右随侍,一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太仆赵高,另一位大概就是李恪口中的兰池侯周贞宝,而蒙恬,李斯,冯去疾,李信这四位文武重臣则依次在堂下列席。
看来尊上果真深得陛下所重
陈平暗赞了一声,深吸口气,迈步欲前。可这一步还不曾落下,唤他进来的韩谈就拦住他,冷冷说道“解兵”
陈平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腰,确认自己的剑确实在入宫门时就被卫卒收走了。
可韩谈还是那副老样子,只是重复“解兵”
陈平不由面色一变,终于反应过来,韩谈居然是想在御前搜身。
他下意识望向重臣们,无论李冯,还是蒙李,他们的脸上皆是愕然。
他又去看始皇帝,高高在上的皇帝自顾批着奏本,对外厅之事根本不闻不问。
看来并非是有意刁难,而是皇帝之命了
陈平无奈叹了口气,打开臂,站直身,韩谈半点也不客气,伸手上来把官服里外搜了个遍。
钱袋,令信,官印
凡有棱有角,可丢可掷之物一件不留,连李恪给陈平的绢都被韩谈搜了去,看也不看,丢进炭盆。
当即有侍者进门把炭盆端走,且走的时候摒息慎重,就像这块绢被人进行过不可言说的生化处理,只要抖上一抖,就足以让方圆百里人畜不留。
陈平完全理解不了这种慎重。
搜完身,韩谈一脸严肃,审犯似对陈平高声斥责“那方绢帕究竟何物”
“手书”
“何人手书”
“朔方校尉恪”
“书中何言”
“将要呈报陛下之言”
韩谈脸色骤变,一转身,对着内厅噗通就跪了“陛下,奴也是依着宫律”
始皇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若平卿真是刺客,就凭你方才那些应对,这大秦的满朝文武早被炸上天了”
韩谈磕头愈发急,咚咚咚咚如战鼓擂响。
始皇帝就像没听到似的对周贞宝说“贞宝,寻个时候领韩谈去看看你制的药。不学无术的蠢货,好好看看朕的新宫律究竟被你琢磨成什么了”
“唯”
听到这儿,陈平总算明白始皇帝在防备什么了。
火药在李恪手上是绝密,何地所制,何人所制皆只有他一人知道,用法、用量还有关于开山的预谋和内容,知道的人也不足双十,陈平恰好是其中一个。
他眼珠一转,在外厅就朗声说“陛下想是不曾公开试药吧”
始皇帝怔了怔,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陈平。
陈平生了一副好样貌,虽说身量矮了些,合不上贵戚顶天立地的评价标准,但也绝没有矮到叫人觉得不可任事的地步。
秦时笃信貌由心生,以貌取人是相人的基础,始皇帝深谙此道,一眼相出陈平才思聪颖,多谋善断。
赵高恰到好处替始皇帝发声“入堂回话。”
“谢陛下”陈平拢袖疾入,在离始皇帝十步之地停下,土揖触地,“臣,北军九原莫府朔方校尉恪麾下,军师军侯平,见过陛下”
“你名平,何姓”
“单姓,陈”
“原来是胡公满的后人。”
陈平起身,朗声作答“臣祖溯五代,皆居颍川,不曾闻迁居开脉之说,不曾行祖宗祭祀,故,不敢嗣胡公”
始皇帝微微点头“不虚,不妄,恪卿信重之人果然不凡,赐席”
侍者小跑着在堂中摆置筵席,陈平再拜,这才合膝跽坐。
陈平坐下了,始皇帝却把头一低,继续批阅手边的奏本,反倒是一旁的李斯接口问话“你亦是墨者”
“学于商山,从于老庄。”
李斯诧异道“你是道家,却得恪君信重”
陈平不卑不亢道“尊上之信人,量才而用。墨者驭机关,掌工程;法吏行法度,严监督;下臣无能,徒有口舌又略擅刀笔,先为尊上刀笔吏,尊上从军,便兼了这有名无实的军师一职。恰巧军师有说人之则,下臣得幸,这才能觐见陛下天颜。”
李斯没能在口舌上讨到好处,只觉得李恪手下全是牙尖嘴利之辈,不由冷哼“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
这是韩非写在五蠹当中的一段,意为说客好弄虚作假,招摇撞骗,借助于他人的力量来达到私人目的,进而放弃了国家的利益,不仅是说陈平之言不可信,更是在劝诫始皇帝,长于言辞书论的李恪亦不可信。
陈平冷笑了一声“丞相此言差矣。以诡诈祸国者,为私也,其行必和私利之便墨家钜子有少良造之高爵,尊上不取,以白身践戍,此为国也,不为私也。得陛下信重,委之以直道、阳周,为县长而不曾占私宅,为祭酒而不曾划私地,此为国也,不为私也。陛下令尊上举贤卸任,尊上无半分犹疑,缴印而北,此为国也,不为私也。既从于军,其自请入夷狄之地,数历生死而不退缩,其为国也,不为私也”
“归秦至今,尊上爵不过左庶长,官止于部校尉,较少良造,将作主皆卑鄙,然其却甘之如饴,只为献智力于陛下,使大秦得盛兴下臣敢问丞相,若此等人物亦是祸国,这大秦,有何人不祸国”
李斯全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军侯居然敢在始皇帝面前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他炸刺,一时怒极,恶狠狠说“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此韩非子之明论,大秦从之而得天下,你亦有非议耶”
“言必有商君、韩非,法家竟还敢自称无先王之语。似你这等狂妄无知之人,安敢窃高位耶”
“放肆”李斯拍案而起,直面向始皇帝,“陛下,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以斩首为勇乃秦之国策此子妄议国政,臣请戮之,以全法纪”
第五四七章 李恪的显学体系
李斯突然暴走了
因为事发突然,以至于旁听的重臣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犯愣。
总的来说,大秦的重臣都不太擅长口舌之争,这是因为大秦的官场自始皇帝亲政起就偏向于就事论事。
皇帝喜欢听明当当的朝辩,为人臣者自然就不怎么需要钻研巧言令色的技巧。遇到事时,他们只需要占着理说理,不占理认怂,都有道理就摆明车马吵上一架,把各方论点交代清楚,剩下的全有皇帝圣裁,颇有些愣头青的风格。
李恪是大秦官场的异数。
他的知识结构和价值观念与秦人迥异,墨家所擅长的领域对大秦而言又偏向陌生,这导致在全然公平的朝辩当中,李恪其实很容易滑入劣势。为了达成自己的希求,他只能揣摩目标和对手的心态,有技巧地掠夺优势,用压迫式的手法来取得胜利。
这种手法就是话术。
话术是一种技巧,称不上善恶好坏,但对大秦官场风气的冲击却容易趋向负面,特别是李恪用话术弄死了孙叔通一家老小之后,大秦的重臣们更是进一步明晰了话术的威力。
从那一天起,劣币驱逐良币,大秦的官场风气在不知不觉间就完成了根本的转变。
李斯请斩陈平
就像李恪当日言杀孙叔通,李斯根本不在乎自己与陈平的争论谁更占理,他只想到李恪拔起得太快,快到法家已经快要遏制不住墨家崛起的势头。
蒙毅、冯去疾皆无作为,身为法家三大领袖之一,他必须挺身而出,捍卫法家的统治地位。
始皇帝停下笔,意味不明地看了李斯一眼,随即便笑了起来。
“丞相何以发怒”始皇帝故作惊诧,“平卿早早便说了自己是恪卿的说客,说客么,先声夺人,哗众取宠,都是话术。且先听他分辨几句,若是说得不好,朕自会斩他。”
李斯从始皇帝的话里听到了维护之意,只是这份恩泽却不是给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陈平的,而是给远在库不齐草原的李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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