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没错,落草的第二天他就后悔了。
想当时,始皇帝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好皇帝,骊山工程也正在收尾,沛县轮到一次外徭,主要任务也就是在骊山外围种种树,运运土。
刘季心慕内史繁华,向县尉自告奋勇,请押运乡里去往骊山赴徭,可不知谁人传谣,说去骊山的徭役皆不得回,得陪葬在陵里。
乡里们吓坏了,押运途中纷纷逃亡,待行到丰西泽一带,一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不足三十人。
秦律是很讲道理的。
徭役将阳,对徭役而言就是将阳,可对押运的主官而言,却是无能,不任,对他这种介于循吏和官吏之间的小虾米,这两个词就意味着他得留下来修陵,而且还是以刑徒的身份。
刘季郁闷地不想走了,停在丰西泽,叫随行的卢绾去附近乡亭买顿酒水。
卢绾带着周勃同去,半路上揪回来将阳的乡里十余人,哭哭啼啼跪在刘季面前反省。
那时刘季恨不得烹了这些畜产下酒喝……
然而,他终归是要脸的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平日里没少孝敬他这位亭长,真叫他杀,他倒反而下不去手。
作孽呦!
佐着啼哭,刘季猛喝了一顿大酒,第二天大早,他趁着酒劲未醒,一剑劈开了绑人的绳索。
“走吧!都走吧!此去骊山,十死无生!季虽知乡亲有将阳之意,然……季岂能拦阻,使乡亲赴死耶?去也!去也!”
脑筋够溜的卢绾当时跪倒,哭声告曰:“我等若走,亭长何往?”
“我?刘季有青锋三尺在手,天下何处不能安家!大不了,我落草去!”
然后他就真落草了。
芒、砀山泽位于泗水与砀两县之交,山泽交错,地势复杂。其间有驰道过境,附近砀县、芒县、相县又皆繁华之地,怎么看都是个落草谋生的好去处。
可是……
墨家大兴,天下商贸逐渐向着墨家的几处开发重心偏移,连带着原本繁华的处所却有了不同程度的败落。砀、芒、相三县离胡陵颇近,又完美回避了胡陵西去、南下、北上的全部通道,所以败落得格外明显。
又所以,刘季落草,居然吃不饱!
他很快就后悔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意的冷清,他越来越后悔。
从小到大好勇斗狠,无赖游荡,刘季打过人,也被人打过,受过尊敬,也被人鄙夷,可从没过过没油没盐,没肉没酒的凄苦日子。
他想到了自出……
身为在芒砀山泽打家劫舍,左近两郡都略有恶名的白蛇岭大当家,他估摸着自出以后,官府应当会管饱才是,至于自己要为这顿饱饭付出多大代价,他很有些顾不上。
怀着如此朴素的愿景,他抛下越做越大的山贼生意,独自一人偷偷下山,还顺手捞了最后一笔,劫住了往砀县送信的夏侯婴。
老乡见老乡,两人没有抱头痛哭,因为夏侯婴告诉他,始皇帝崩,以四万陵徒殉葬!
好家伙……刘季一想到自己险些要去骊山为刑徒,登时便被吓回了山里。
老实了,老实了。
刘季呆在芒砀山泽,不几日,沐休的萧何与曹参就联袂来拜。
萧何告诉刘季,始皇帝死后,二世为胡亥,但扶苏却依然在世。二人之间必定会有龙争虎斗,届时天下大乱,正是大丈夫扬名立万的最好机会。而刘季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这股鸡血鼓舞了刘季整整三天,每日操练山匪,鼓舞士气。
第四天,断粮……
民以食为天,粮是将的胆,刘季又悔了,觉得不该头脑发热,听信萧何的妖言。
说什么养精蓄锐,连粮都断了,用什么养精?
他遣散了山寨里大部分贼匪,只留下健壮勇毅十七八人,打算挑个荒里,劫些饮食。
谁知目标尚未挑定,寡妇王姬居然在樊哙的护送下为他们送来了吃食。虽说只是两车干巴巴的粟米饼子,可对于饿了两天粒米未进的人来说,那就是无上的珍馐!
这是第几个转折来着?
从此以后,刘季就过上了没羞没臊,顿顿米饼的幸福生活。为了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他甚至不惜出卖色相,迎娶了从来看不上眼,只看得上身子的王姬。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刘季还是会想念当年浪荡在沛县的光鲜。
那时候,他的生活里有酒,有肉,有王姬的身子,还有武姬,赵姬、韩姬和许许多多的寡妇……
想到这些,他就会黯然神伤,后悔自己心慕咸阳繁华,接了这狗屁不如的差事。
今天也是如此。
王姬已经有十余日不曾送过饼了,刘季啃掉最后一块发了霉的米饼,饮了整整三大坛溪水,突然间悲从中来!
他醉了。
饮水而醉的刘季晃晃悠悠起身小解,对着月光扪心自问。
“大风起兮云飞扬,丈夫扬名兮饱肚肠,白草银蛇兮笑我狂……白草……银蛇兮……天爷!有蛇!”
就着月光,刘季在撒尿至酣的当口,忽然在草丛当中看到了一条碗口粗的纯白大蟒。
他魂飞魄散,惊骇莫名,连尿都未来得及止住,下意识便抽出铜剑,手起剑落!
这一剑挥得如此浑然天成,白蟒尚在昂首,预备恐吓猎物,那利剑的锋锐却已经自它的七寸划过,呼吸之间,一剑两断!
硕大的蛇头轰隆坠地,刘季一屁股坐倒在温热的尿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
飙溅的蛇血溅了他满头满身,无头的蛇身依旧在骤自扭动。
樊哙的大嗓门突然在身后响起:“大哥,嫂子与萧先生给您送粮……咦?今日莫非准备食蛇?”
……
萧何来了,带来两个重大的消息。
其一,无兵无将的公子将闾在内史郡作反称王,被少府章邯带兵平灭;
其二,有个自称是项燕幼子的陈郡人陈胜在泗水郡作反,起兵九百,一个月攻伐至陈县城下,拥兵五万,秦莫能敌。
萧何由此得出一个结论。
时机至矣,眼下正是扬名立万之时!
刘季啃着焦香的蛇段,皱着眉问:“如何作反,就凭这山中十八员好汉?”
萧何抚着须沉思片刻。
“公在沛县,本就有龙子之名,今又斩白蛇,正可一用。”
“食都食了,当如何用?”刘季好奇道。
“如此,我回去炮制一则流言,就说公乃赤帝之子降世,今斩白帝,乃是大秦之国运所化。公将大秦国运食于腹中,此乃代秦之天命谶言!”
刘季瞪着眼,噎着肉:“如此亦可?”
“且叫流言传上十几二十日,待到无人不知,公只需领列位壮士叩城,我自会安排参君洞开城门,将沛县……拱手献公!”
第七零零章 有去无回
塞上,相府。
偌大的相府里人来人往,穿流如梭。
李恪高居在房中正席,手执卷,眼观简,一心二用,处置公文。
“陈胜叛军进到哪儿了?”
陈平翻着面前的信报回答:“连克蕲、铚、酂、苦、柘、谯六县,裹挟兵马六七万,陈兵陈县。”
“这么快?”李恪揉了揉眉心,下定决心,“曜,传我钜子令。”
“在!”
“中原之地乱起,呈席卷之危局,胡陵、寿春近于火源,或难以自免。思前想后,我觉此二县已无居留之意义,令墨家学士、子弟、亲眷并友人邻里,即日起过平城关,迁往雁门,不得有误。”
应曜急速书就,一式两份,李恪从怀里取出钜子令,压上火漆,装信封盒。
李恪叹了口气:“发往寿春、胡陵二地,日夜兼程,越快越好。”
“嗨!”
“平,你也草拟一封相令。”
陈平急急取出笔简,提笔就绪。
“陇西侯近日新编了四部兵马,依照我的建议全数派遣给旦,如此一来,镇南莫府的兵力就是七部……告诉旦,在上郡留一部兵马,大军就守在雁门要地,尤其要确保阳周关的通行顺畅,若有必要,需他出关驱敌。”
陈平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书就相令,交给李恪看了一眼,确认后盖上相印,封盒浇漆。
李恪轻轻摸着信盒,沉声交代:“这道令需直接交到旦的手里,切不可假手他人,免得多生事端。”
“我省得。”
陈平点点头,唤来驿传耳语片刻,待到驿传奔出相府,他回来对李恪说:“主公,前几日,布君遣使说有大秦信使过洛水而来,我那时便说事有蹊跷,却一时想不明白,您还记得此事么?”
“能让你一时想不明白的事不多,我自然记得。”
“我或许想明白了。”
李恪好奇地挑了挑眉毛:“想了这几日,只有一个或许?”
陈平苦笑一声,娓娓道来。
“大秦使团以冯劫为首,这一点并无意外。王上公开称胡亥为伪二世帝,又斥他不肖,大秦至今未将我等宣作谋反,可见他们自顾不暇,根本就无力攻伐我大雍。”
“确实如此。”
“主公有斩来使的先例,而且斩过不止一次,若大秦真无力攻伐我等,使雍就成了一件苦差,无论是谁,都要小心一言不合,身首分家。”
李恪哭笑不得道:“我有这般吓人么?”
陈平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继续说:“大秦之中,适合使雍的唯有五人。三位丞相干系重大,我们不会轻易斩,国尉羌瘣素来贤良,我们也无意斩他。可他们皆位高权重,如此一来便唯有冯劫,才可保证自己在大雍不受折辱。”
“你丢想得这么清楚了,还有什么需要或许的?”
“冯劫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一个人?”李恪从来都没有重视过大秦的这次出使,也不曾看过季布送来的通报,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知道冯劫居然不是唯一的使节。他想了一会儿,“莫非,还有身负秘任的副使?”
陈平摇摇头:“没有副使,只是冯劫作为主使,这次的使团里,大秦整整为他配了百四十二位佐官……”
李恪瞪大眼睛:“这么多佐官,他难道打算留在大雍效力?”
“我不敢确定……”陈平遗憾地摇了摇头,“当日我疑惑的便是此事,连想了这几日后,我只猜测,冯劫出使或是秦廷政争的结果。赵高想借这次出使削弱冯去疾的势力,而冯去疾……或者说法家则打算借此机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后路么……”李恪想着一会儿便否定了,“不可能是后路。以李斯和冯去疾的本事,肯定知道现在不招惹我们才是给自己留后路的最好办法,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更像是留火种……”
“火种?”
“到时看看那些佐官的年纪和学养便清楚了……平,他们还有几日到?”
“依着通报,应当在明日莫食前后便到。”
“王上会出郭亲迎么?”
“王上说先让主公来见。等主公把他们的来意搞清楚了,再让冯劫去宫中与王上叙旧。”
……
第二日,秦使至,李恪没有出郭去迎候他们,只让陈平手下的辅丞领了一干年轻佐、史去迎,论秩级,与冯劫在秦廷的秩级基本相当。
这算是一个下马威。
自从扶苏公开宣称胡亥为伪帝之后,雍国就相当于正面否决了眼下这个秦廷的合法性,转而把自己视作正统。
如此一来,对待秦使的礼节就不好再套用对待天使的那套,扶苏得端着,李恪也得端着。
冯劫对此没有表达太大的意见,安安静静跟着迎候之人入城,先至官舍下榻,又请人递了拜谒,等李恪许了,这才领着其中的八个佐官,带着胡亥的御令来与李恪会面。
李恪在相府后头的私宅见了冯劫。
二人见面,没有寒暄,冯劫宣令,李恪就高坐在正席上倾听。
所谓御令的内容很直白,大体是要求李恪领西军,去陈郡平定陈胜叛乱,作为回报,大秦会正式封扶苏为雍王,合法地裂土建国。
看着冯劫身后那八张愤愤不平的年轻面庞,李恪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劫君,这封御令是胡亥的意思,还是赵高的意思?”
冯劫的眉头皱起来:“天子玺印在上,武安君大可以验证。”
“你避而不谈,也就是说,很可能是赵高的意思……”李恪半点不打算客气,直截了当说,“在咸阳一手遮天才几个月?赵高怎么蠢成这样了呢……”
“武安君,慎言!”
“你伯父和李斯选了效忠胡亥,不得已对两个蠢货束手无策,可我却不同,中丞相的官威压不住我,我也不需谨言慎行。”
冯劫的眉头皱得更紧:“若武安君又要抗令,不必要对尊长冷嘲热讽,我自去咸阳回报便是。”
“你走不了。”李恪无声地笑了笑,“你若走了,冯去疾和李斯的苦心就白费了。”
厅堂里安静下来,冯劫愣愣看着李恪,眼神里似是不解。
李恪指着那些坐在席上,眼看随时都会暴起的年轻佐官说:“劫君,说实在的,你觉得此次出使,可有成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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