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旦!”
“我在!”
一声号响,李恪合身撞进个坚实的胸膛,两人齐声痛哼,旦死死抓住李恪,蹬蹬蹬连退五步,一脚拌在门槛之上,仰面摔倒。
李恪背上的绳索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房屋的土墙,啪一声,打出道刀削似的断痕!
铜鼎闷声坠地!
“突然发现,每次让你看护都没有好事,最后总是狼狈收场……”
李恪无力地从旦身上滚下来,四叉八仰躺倒在堂外檐下,围观臣妾如受惊的兔儿般四散,只敢远观,不敢对视。
他们
第一零八章 朽木之雕
大秦的百工职级常见有四,曰徒、曰工、曰匠、曰师。
它们有跨行业的分野标准,拜师从艺可称徒,精于手艺可称工,能够熟练运用自己的手艺进行艺术性创作,此人便可称为匠。
想要成为师是最难的。身为工人阶级中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匠者必须掌握世所公认的行业秘法,亦或是创造性地引领整个行业的生产变革,而且要名扬天下,如此才可被尊称为师。
不讳言地说,百工之师可比百家诸子,且大多是身而兼之,既是师,又是子。这些人放眼天下都是难得的人才,有周一朝,走到何处都是诸侯的座上宾客。
在秦朝,这样的状况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
名师难寻,人们印象里技艺精湛的工人大多是匠,百工精匠们凭着自己的手艺享誉乡里,负担起民生高度,代表了社会物华。
由养三人便是货真价实的木匠,泰身上还兼着漆匠,他们本该是十足的社会精英,人前昂首,人后挺胸,就如癃展,虽是隶臣之身,可就算站在里典服面前,也不会显出丝毫弱势。
然而在今夜,在辛府西院,后宅西屋,李恪的暂居之所里,三位大匠却像诸事不通的学徒一般,埋首伏案,唯唯诺诺,任凭李恪教训喝骂,始终不敢反驳一声。
李恪的心里很郁闷,为了拽起那个铜釜,他伤了双肩,以至于双臂无力,手指抖动,伤成怎样现在还不好说,关键是他暂时无法画图写字。
可是龙门吊的结构图今夜必须要出,尤其是铜线的编织方案和轮组的细节结构图,因为牵扯到外包加工,片刻都迁延不得。
不得已,李恪只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由养三人身上。
大匠三员,顺从敬服,他们有良好的艺术底子,描线画图不在话下。设计水池结构的时候还帮着画过几张概念图,虽说不能叫李恪完全满意,但至少算是看得过眼。
结构图对他们而言并不难画。
图中事物要有空间感,要有精细度。因为需要拿来指导加工,比例尺寸务必考究严谨,等比放大应该与最终的实物一般无二,如此才算是一副佳作。
只是要他们稍稍克制一下艺术加工的冲动而已,李恪本以为此事易也……
但是!他忽略了习惯的强大。
一不小心,由养的龙门吊直插云霄,立柱之间还有彩云缭绕……
一不小心,儒的绳编翻起花式,譬如大树枝桠横生……
又是一不小心,泰的轮组骤然拉长,轮和轮之间以一种玄妙的间隙不均匀分布在中轴上,其间鸟雀罗列,齐声欢唱,只等着滑轮打滑,俱成肉泥,它们也好排着队,飞往光辉灿烂的下辈子……
李恪觉得自己快被古人的想象力给折磨疯了,由养甚至在某一个版本的龙门吊结构图上画了一只忙着孵蛋的玄鸟!
这简直了!
教,教不会,训,训不听,墨者们的浪漫如山呼海啸,嘴上要自己严谨刻板,图上却总能看见稀奇古怪的创意,李恪彻底失了心智,双臂低垂,目光呆滞,嘴巴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句:“画得真不错,烧了吧……”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人定。
泰战战兢兢地递上他的第六版轮组图板,李恪拿下巴努努身前,示意他把图板放平。
矩形的框架,粗大的中轴,其上是六枚双面锥形的简洁滑轮,绳槽深邃,轮与轮之间创造性地加入环形垫圈作为隔断,既有美感,又不失实用。
李恪今晚上头一次感到眼前一亮!
这是一幅真正的佳作!
长、宽、高,轮距、轮辐、卡口设计与悬挂预留,图上的每个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个中比例也设计得恰到好处。
泰将滑轮的套轴式设计活用在整个轮组的方方面面,全结构共由数十个结构简单的独立零件和多种插栓榫卯构结成型,大大减少了铸工打造零件的工艺难度,更便于抢工加急。
总算是教出来了……李恪感动得热泪盈眶,哆嗦着嘴唇,言辞不吝溢美:“画的真不错,烧了吧。”
泰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捡起图板,苦笑应答:“唯。”
李恪看他捧着图板,垂头丧气走向炕尾,一抬手就打算把如此好图丢进炕洞,真吓得肝胆俱裂:“手下留图!泰君,你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遵先生令,烧图,重制……”
……
鸡鸣终末,平旦初始,磕磕绊绊的水池组终于结束了龙门吊的设计工作,轮组的整体与零件构图在几上摞成一叠,铜线的长度和木料的需求也被统计出来,书录简上
第一零九章 悉听尊便
第一釜鱼胶熬制出锅,泰指挥奴隶将釜从火上扛下来,转移到空旷处晾凉,李恪和旦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近处观瞧。
熬好的鱼胶成糊状,青灰色,盛在釜中热力蒸腾,飘散着一股沉甸甸,叫人一言难尽的鱼腥味,不至于闻之欲呕,但是臭得格外清奇。
李恪要旦帮他捂着鼻子,看着泰在釜边驻留,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脸扫风,还颇为陶醉地闻了一口……
“泰君,好闻吗”
泰怔了怔神,赶忙回过身来,拱手作揖:“先生,您起身了”
“起了没一会儿,正巧看到泰君置办珍馐……”
泰一脸的尴尬,看了看面色苍白,帮李恪捂着鼻子的旦,又看了看神色自如,叫人帮着捂鼻子的李恪,支吾解释:“先生误会了,观其色,嗅其味,品其感,我方能知道鱼胶成色,那个……算不得珍馐。”
“你还打算品”
泰不愧为三位墨者中技术储备最雄厚的专业人士,真正的说到做到。他说要尝一口鱼胶,果然就叫隶臣取了个勺,胡吹几口,灌入口中。
他嘴唇紧抿,腮帮鼓动,摇头晃脑地品了半天,这才一口咽下。
“口味如何”
“先生,此胶腥臭刺鼻,口舌粘腻,足可用于泥板试制。”
这是李恪见过最大无畏的官方认证了……
泰命人取来几块半人高的矩形方板,一边命人持续搅动瓦釜,一边手持毛刷,将鱼胶均匀涂抹于板上。
李恪忍不住又问:“泰君,这木板看似尚未加工,制成泥板如何敷用”
泰老老实实作答:“先生,这是第一锅,我需试验鱼胶粘度,方能依照成效,调整后续的配比。”
“原来如此。”
李恪不再说话,看着泰将一面仔仔细细刷完,又招呼辛府隶臣端来整整一簸箕的细碎干土。
那些土观感极细,形如薄面,必定是在刻意烤干之后打成细末的,其性质已经介于沙与土之间,最适合扬洒。
泰将刷过胶的木板被平放在地上,以胶面朝上,抓起一把干土奋力直扬,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
须臾片刻,干土便将木板完全盖住,泰停下扬土的动作,将木板从土堆中起出,顿地敲打。
磕磕磕……
粉末状的干土簌簌滑落,露出板面,看上去厚薄不均,斑驳丑陋。
“看来似乎太稀……”
李恪在旁点了点头,补充道:“不仅是稀的问题,扬土的方式也有问题。你应该把土均匀抖在胶面上,像方才那般一把一把地洒,碎土沾胶各有先后,胶面的干燥度与粘性便会产生偏差,如此泥板才会呈现如此状态。”
“还有如此说法”泰好奇问道。
不就是摊涂嘛,作为后世常见的外立面刷料手段,这道工序根本就没有技术含量,唯一的要求就是均匀而已……
李恪并不知道,漆匠制作鱼胶大多是为了配合大漆,专用以增加漆的粘稠度,泰的想法属于另辟蹊径,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乏先例可供参考。但是李恪言之凿凿,听起来就如同早知此法,如何能不叫泰感到惊奇。
眼前这个少年……莫非真的生而知晓天下事
泰看着李恪,眼中惊疑,敬佩,求知各占其一。李恪却不做过多解释,只是自信一笑道:“取一竹筐,在底部戳出密集小孔,到时将土填入筐中,一人摇晃,一人敲打,去试试吧。”
“唯!”泰随手将手里的木板抛了,扭头对着搅勺的奴隶喊道,“添鱼骨三,多熬半刻!”
……
再次解决了工程当中的一个小麻烦,李恪袖着手在院中散布,观察进展,看到儒对照图板,指挥奴隶用生疏的凿刀手法加工框架,又看到由养一脸凶煞之气,逼迫手下挖掘沟渠。
待到这两条沟渠接通下水,马蹄池和矩池的分割就会即刻进行,到时候现有的下水会被封闭,需要依托这两条沟渠,将活泉的涌水向外排出。
李恪对组内的进展感到满意。
最生疏的第一天便有此等效率,等过几日磨合完毕,这些奴隶熟悉了三位墨者的为人脾性,水池组的效率只会比现在更高。
暂且无事可做,李恪正打算回屋养伤,却见辛凌臭着脸过来,直驱往他的方向。
“不曾想,辛阿姊今日竟没有留在堂中制作水车……”李恪迎走上去,带笑寒暄。
辛凌从来不会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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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零章 事关机密
一刻之后,西院前宅。
里典服跪坐屋中,坐卧不安。
被引入辛府已有大半时辰了,除了早先引路的那个隶臣,他就见过一个秀美窈窕,冷眼冷面的“主姬”,前后对谈四五句,拢共不足二十字。
紧接着,他就被丢进这间空荡、简陋、处处透着下等人风味的古怪正堂,既不见家主相陪,也不见端水奉汤。
那位主姬一去不回,听隶臣说,是“亲自”为他寻李恪去了。
好一个亲自……
辛府上下的表现越是倨傲,里典服就越是感到拘束不安。
他后悔了。
近些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以至于他志得意满,自以为里中至尊,彻底忘却了谨言慎行的道理。
他根本不是来找李恪的。不过是今早上听得流言,又见得车队,便想也没想就来了辛府,打算趁此机会,一探辛童贾这位官大夫的究竟,若是能攀上高枝,有利仕途,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辛府竟会如此待他!
枯坐陋室,进退两难!
辛府做派如此,想来那位主姬也不可能代他通传。与其呆在此处徒遭羞辱,他还不如一走了之,待到知己知彼,再行计较其他。
想到这儿,里典服猛地站起身来:“那甚……屋外可有人在”
毫无回应。
这种冷遇不出里典服的预料,况且他打定主意要走,也不需要有人回应。
他的计划是高呼三声,将戏做足,之后便可以堂而皇之拂袖而去,到时辛府失礼在前,以后不管如何发展,他都能占些主动。
希望今日之辱没有白受……
里典服心里想着,一抖袖袍,声音又大了三分:“屋外可有何人”
房门居然真被推开了。
天光洒入,直刺眼窝,里典服被晃了眼睛,只隐约见得有道黑影迈步而入:“里典如此急迫,莫非欲走不成”
里典服眯着眼睛,装模做样冷哼出声:“通秉你家主人,我尚有琐事未了,今日不便久留,他日有暇再行拜会!”
“竟是真的要走”黑影倚门而立,听来似是意外,“既然事忙,里典又何必专来辛府寻我”
“寻你”里典服一愣,赶紧挤了挤眼睛,这才看清门边人影。
来人竟真是李恪,只见他倚在门边,袖手而立,身披一件纯白鹤氅,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那位……真去寻你了”
“若不是辛府玉姝急急而来,我如何会知道里典也来了辛府”李恪的声音淡淡的,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多日不见,久违了。”
里典服怔在原地。
熟悉的李恪,熟悉的五官,还有熟悉的声音。
虽是一声久违,但双方也就月余未见,里典服依旧记得李恪的身形样貌,暗自对比,与眼前少年并无二致。
然而眼前的李恪却让里典服感到无比的陌生。
不过就是多了一件毛皮油亮的华贵鹤氅而已,李恪便像是换了个人。
君子之风,贵人之气,他没有刻意做什么,可就是这种什么都不做的状态,已经把双方远远隔开,形同陌路。
他甚至没有作揖!
“恪君,不过月余未见,你为何如此生分”
“生分吗”李恪明知故问道,“天气阴寒,衣物厚重,小子礼数不周,还望里典见谅。”
“恪君仍如往日般思虑周全,甚事也瞒不过你。”里典服洒脱一笑,只一会儿功夫便找回了节奏,“恪君,我等要一直站着说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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