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钜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暗夜拾荒
……
辛府门前聚满了人。
今日一早,李恪要拜入墨家求学的消息便随着田氏的快嘴传遍里中,乡里们惊奇之余,纷纷聚拢到辛府门前,沿道两边。
李恪是苦酒里的骄傲,他们相信李恪终有一日会成贤封圣,传名师子。
大伙在闲谈中多是感慨墨家的好运,但细细想来又觉得除了墨家,天下百家也再无一家能配得上自家的先生。
可闲谈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一个个贵人出现在闾巷的尽头,领头的是公子扶苏、槐里君李信和中陵君严骏,三人并肩而行,谈笑自如。
然后是司马欣,是旦,是县令汜囿,郡尉伍迟,诸多里中少吏跟班似陪在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来观礼的!皇天贵胄亲来观礼,身为李恪的同乡,乡里们与有荣焉!
食时终末,辛童贾亲自大开院门,观礼的贵人们鱼贯而入,接着一身纯黑裋褐的慎行在憨夫的搀扶下先一步走出来。
他的装束一如往常,但裋褐是新的,草履是新的,插在发髻上的树枝都是今早新采的。
他甚至作了沐浴!
严氏的拜谒正被他握在手心,老头难忍激动,粗糙的手指贴着木简一遍遍地抚摸,好像怎么也摸不够。
邯郸严氏携子李恪拜谒,请入钜子门下,顿首以告
简简单单的话语,却不是常规那样用笔墨书写,而是仿了古法,用刻刀一笔一划刻在木简上,连用的字体都是最传统的周大篆。
这是一种仪式,意为“刻简不悔”。普通拜师讲究事师如父,但下了这样的简,却表示严氏要把李恪完整地交到钜子手里,此后生杀打骂悉听尊便,就是以后告到官府那里,凭着这片木简,官府也可以用“非公室告”的理由拒绝立案。
这种作法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毕竟慎行怎么都舍不得把李恪干掉或者卖掉,但其中沉甸甸的诚意还是让他感怀莫名。
他这辈子第一次大张旗鼓,要用最庄重的礼节收下李恪这个学生,还打算克尽全力,把他培养成墨子一般的圣贤,如今回报来了!
不仅是这份庄重的礼节,更重要的是李恪的身份!
邯郸李氏……
李氏的郡望不在邯郸,邯郸李氏唯有一支,那便是赵武安君,李牧!
李恪未来如何墨家未来如何老迈的慎行不知道,也看不到,但他终于怀上了希望,而希望是人心中最最贵重的宝物。
漏刻又下了一刻。
莫食时分,李恪与严氏各着深衣,在田典妨的陪同下,自里巷尽头缓步而来,母子神情肃穆,人群不由屏息。
慎行挣脱开憨夫,迎上去拱手长揖:“夫人劳苦了。”
严氏盈盈下拜:“钜子,恪好学聪颖,心性敦实,虽年幼,其才具,求入钜子门下,万望钜子首肯。”
慎行抚着须哈哈大笑:“肯!肯!恪天资不凡,得徒如此,乃老夫之福!”
“如此,愚妇今日便将小恪便交予钜子,此后生杀打骂皆有钜子做主。”严氏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展,稚姜,以乘壶酒,束脩{xiu},一犬献钜子。”
乘壶酒是四壶酒,束脩是十条困在一起的腊肉。
《礼记少仪》说:“其以乘壶酒,束修,一犬,赐人”,有说孔子收徒以束脩作礼,这套礼节便逐渐沿用到拜师上。
所以礼物虽不算贵重,却是秦时拜师最郑重的礼节。
而和儒家有别,墨家收徒其实不收礼,他们更看重因缘和天分。孔子曾说“有教无类”,收徒比孔子多得多的墨子却从不说这句话,身为穿越者,墨翟深知墨义对墨徒的要求太高,他愿教,别人却不见得愿学,即便愿学也不见得就能坚持下来。
可是慎行没有拒绝,他笑盈盈让憨夫领着田展和稚姜带着礼物进了院门,又把严氏请到一旁,终于和李恪相对而站。
慎行目光灼灼看着李恪,神情逐渐严肃,李恪也昂着头,毫不躲闪地与之对望。
“墨义有十,曰墨家十论,你可知晓”
“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尚贤、尚同、非乐、非命。”
“可能谨守”
李恪斩钉截铁地回答:“必一世践行!”
慎行满意地笑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为师姓禽滑,氏慎,单名行字,为墨家九代钜子。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第三位弟子,长兄憨夫,次姊辛凌,可记住”
李恪下拜:“学生记下了!”
“今日往后,你便要以墨者自居,以墨义自持,以墨法自守。记住当日你说的话,也记住当日为师的话!”
“唯!”
拜师礼毕,天边忽有雷鸣响起,人群中中骤起惊呼。
那是机器的轰鸣声,熟悉的……机器的轰鸣声!它自天边隆隆而来,声若震雷,听之欲聋。
这样的声音有多久没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是引擎
李恪震惊回头,只看到矮小的里垣外矗立着一台三丈高的巨大机械,它有巨龟一样的青铜底座,楼宇一样的上层建筑,它四足如柱,两枚粗大的烟囱高耸在楼宇两侧,正从中喷吐出一股股浓密的黑烟。
“老师,这是……”
“鹤鸣于九皋{ga},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yuan}有树檀,其下维萚{u}。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gu}。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慎行把手放在李恪头上,捏得如此之中,仿佛生怕李恪突然跑掉。
“恪,这首《鹤鸣》为师赠予你,抬眼看看墨家最精华的技艺吧,这便是真正的墨家技艺,机关兽……霸下!”11
第二八四章 霸下
霸下迈着粗大的腿,如巨兽般行走在莽莽的恒山当中,每一步,都让树木倒毙,地动山摇。
只是看起来如此霸气侧漏的早古蒸汽自走房车在驾乘体验上却绝对称不上好……它没有避震。
每迈一步,天地震颤,身处其中的李恪浑身捆满了皮条,依旧觉得自己像是呆在地震带正中,而且这场地震一刻不歇,已经震了足足两个时辰。
他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霸下……这是一架粗陋的,充满疯狂幻想的机械造物。
通体十五丈长,九丈宽,核心舱是青铜骨架,覆盖坚木的巨龟造型。出入口在龟尾,驾驶舱在头部,观察窗是两只巨大的眼睛,动力室和燃料仓储则安置在龟腹,通过复杂的传动结构,驱动四条巨木制造,下宽上窄的柱状足肢。
它的背上驮着一间两层的小竹楼,就固定在高耸的,与核心舱相连的烟囱中间,里头的一切都被固定在墙或者地上,行进时并不留人,待霸下停驻,则是乘员的休憩所在。
师礼毕,霸下出,李恪一刻未停,和吕雉墨者等人一同登上霸下跨入恒山,所以至今没机会去参观动力室,但光是操控这架庞然巨物的驱动模式,已经足够让李恪对墨翟生出景仰之情。
霸下的操作方式并不奇特,但绝对称得上另辟蹊径。
它没有使用传统的履带结构,而是参考了挖机的机械臂模式,将整个足肢设计成三段式结构。
大臂展,小臂伸,尾臂抬,轰然砸落,这种奇特的行进模式让霸下真正成了一台行走的巨兽,而不是单纯的长着一张怪脸的巨型履带车……
这就是传说中的墨家机关楼!
通过一路上和慎行等人的交流,李恪已经弄明白了霸下的前世今生,也由此知道了霸下的另一个名字,墨家机关楼。
在墨家鼎盛之时,机关楼共有一十三座,核心舱全是墨翟在世之时与公输班一同构建。
随着历代钜子的改建,其核心虽未有改变,但驮楼日渐细分,包括哨塔、望楼、将台、兵屋,甚至一度具备了连结的能力,能将十三座机关楼合为一城,城碟护墙一应俱全,被世人称之为墨家机关城。
正是这座移动的城给了墨家无以伦比的底气,也正是它,让墨家敢于阻挡在白起面前,长平一役,精英尽损。
墨家的收尸人在一片废墟中仅仅拾掇出两架不曾毁尽的核心舱,然而机关术却断代了,他们修补了四十余年,费尽心力,依旧没能让霸下重回到往日气象。
但慎行依旧坚持把这架半成品开出来,这是他为李恪备下的亘古未有的迎门大礼,时隔四十余载,霸下重临人间!
……
霸下的驾驶舱设计载员八人,造型是洋气的t字型,驾驶座位于前端,左右并列,其后又横列出六个座位,座椅的样式上与后世的机舱座椅一般无二,浑身陷在里面,舒适得让人直想呻吟。
不过心中有恙,身处云端也不会自在。
李恪看着憨夫和由养坐在驾驶座上,听着两人口中念叨,以左前,右后,左后,右前的顺序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手边的六根操作杆,忍不住就想,墨翟当年到底是怀着怎样鬼祟的心态才会舍弃常见好用的轮式结构,转而设计出这种操作繁琐,稳定性也一塌糊涂的驾驶体系……
除了拉风,这套系统真看不出一点好来!
此外还有慎行口中那个叫人耿耿于怀的“修缮未半”……
这架霸下到底是哪儿没修好,这才是李恪如今最关注的事情。
兽行半路,深入恒山,霸下的行进突兀地陷入到停滞状态。
慎行皱着眉头问“何事”
由养解开绑带,回身回答“禀钜子,似乎是关节变形,小臂卡壳。”
慎行喃喃自语“经粹理液加固的胡杨连三百里也支撑不住么……此处距苍居尚有多远”
憨夫跑到头前,把脑袋伸出观察窗查看半天,回身汇报道“老师,依两侧山形,大致三十里。”
慎行叹了口气,说“令哑奴熄炉,往苍居唤人。阴阳炉迄今运作了六个时辰,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李恪打了个激灵,小声问道“若是运行久了,会有什么后果”
辛凌冷冷瞥过来,檀口微张,轻轻吐出两个字眼“炸炉。”
李恪目瞪口呆。
阴阳炉缓缓熄火,引擎同时停止轰鸣,众人顺着狭窄的廊道来到龟尾。李恪探出脑袋看了看地面,距离一丈多高,他们跳下去倒是没什么,但吕雉和慎行的老胳膊老腿怕是经不住折腾。
憨夫熟练地从一旁搬出一套绳梯,打开尾仓,丢下梯子,那姿态一看就熟门熟路。
李恪一脸木然地爬下梯子,又扶着吕雉下来。他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慎行,看得老头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山缝就钻。
“钜子……”
慎行轻轻咳嗽了两声“恪,你该唤我老师。”
“老师。”李恪深吸一口气,满脸沉痛,“您说备了霸下接我入门,起行倒是风光无限,我看显耀如公子扶苏亦是满脸震惊,久久难言。然而……为何会半道抛锚”
憨夫一脸好奇道“师弟,抛锚何意”
“就是坏了!”
众人恍然大悟。
由养在旁摇头晃脑“锚者,急流横舟,先生以抛锚论损,确是妙论,恰逢其事!”
李恪痛苦地捂住了脸。
“老师,苍居距苦酒多远”
“约百五十里。”
“老师方才说三百里不能坚持……莫非在此之前,霸下不曾有过试行”
“自然试行过。”慎行抚着须慢条斯理说,“此先试行,霸下最远行过三百七十二里。这对足肢乃是新制,不足三百里便损及关节,想来与山道崎岖不无关系。”
“难道你等先前不曾想过环境问题”
众人皆默然。
李恪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群墨者平素一个个英勇聪慧,怎么涉及到霸下,都跟失了智似的……
他不甘心地问“还有阴阳炉!它真的运行六个时辰就会炸炉”
“早先自然不是如此……”憨夫大概是看慎行的老脸挂不住了,跑上来把李恪拉到一边,接过话头,“长平一战,阴阳炉皆为床弩重创,我等抢出两尊尚算完好的,然墨子的阴阳炉与我等所知皆有不同……我等参研不透,唯有自外侧修缮。如此,阴阳炉便不敷久用了。”
“阴阳炉被床弩射穿,你们只从外侧修缮”
憨夫被李恪盯得没处躲藏,咬着牙,忍着羞“师弟有所不知,墨子制阴阳炉时全赖公输子全力襄助,其结构复杂,与相里子所制阴阳炉截然不同。此物存世仅剩两台,我等不明就里,只恐损及圣物……”
“会炸炉的叫什么圣物!”
“然相里炉无法驱动霸下,墨炉即便大损,依旧是世间唯一可驱动霸下之物……”
功率啊……
李恪已经大致猜到所谓的墨炉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应该是多段增压的蒸汽引擎,后世用来驱动舰船的大型蒸汽机组。它的复杂和动力都不是简单的瓦特蒸汽机所能比拟的,也难怪学识断档的墨家空有宝物却无从下手,以至于闹出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乌龙。
这么说来,我加入墨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修锅炉么
第二八五章 苍居
等不多时,山道尽头便传来隆隆之声。十几个墨者赶牛拉马,带着一支完整的道路救援队自远方浩浩荡荡行来,其中就有剽窃了李恪设计的履带式兕蛛。
李恪眼看着兕蛛停稳,看着赶车的墨者们开始从燃料车上装卸木炭,点燃锅炉。
紧接着,兕蛛的绞盘开始拉动,先是从一辆牛车上吊起负重,晃荡着被墨者们卡扣到兕蛛尾部,接着便有人爬到霸下的龟背,驾轻就熟把兕蛛的钢索吊在预留的索槽。
看着他们有条不紊的样子,李恪隐约觉得,这群人应该不是第一次行使道路救援,可这就带出一个新的问题,在兕蛛没有获得越野能力之前,他们究竟是怎么解决重物起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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