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距离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公子优
你的距离 62 六十二、这位是嫂子吧?
他们就这么一路开车去了北方。 带着庭霜的二十四岁,奔向柏昌意的二十四岁。 路经无人的河岸,他们靠在车身上分吃一块八字面包,喝同一瓶水,聊面前的河流曾让哪些文明崛起,如今又将会流入哪片海域。路经无人的山脉,他们不加克制,在满天繁星的山间做一场酣畅淋漓的爱,事后厮磨耳语,说等到冬季的晴夜再来拍星轨。 终于到了吕贝克。 睡了不到三个小时,柏昌意喊庭霜起床,跟船出海。 他们乘的是一艘规模不大的捕鱼船。船上还有七八位游客,都是为了一早跟船去看海,看日出,看看捕鱼的过程。 天还没有亮,海面上一片黑暗。 滚滚的海浪从船两侧分开,呼啸的海风从耳边擦过。 真的是在乘风破浪。 “你冷么。”庭霜问。 柏昌意说:“你冷的话我们去船舱里。” 庭霜说:“你冷的话来我怀里。” 柏昌意笑说:“我不冷。” 庭霜拥住柏昌意,说:“我觉得你冷。” 天边慢慢亮了起来。 一个白sè的点。一圈金sè的毛边。两抹橙sè的天际。 忽然间,离渔船很近的海面上升起了一座小丘,伴随着巨响,高高的水雾从小丘顶上喷出来,有如帘幕。金灿灿的晨曦从天边而来,穿过水帘,架起一座彩虹。 转眼,小丘降了下去,一条巨大的尾巴摆出水面。 是鲸。 “……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看到——” 庭霜的话音戛然而止。 原来不止一座小丘,而是几十座小丘。 是鲸群。 它们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喷出水雾,让一座又一座彩虹降临海面。 四周传来其他人的惊叹,庭霜却说不出话来。 一座座彩虹架起,复又消失。一条条巨大的尾巴摆上来,复又沉入水下。 鲸群远去,海上恢复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庭霜看看周围,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还沉浸在刚才壮美的景象之中,没有人想起来要拍照。 这一刻,他蓦地理解了柏昌意母亲所说的——不是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理解,而是发自他内心地真正理解——瞬间。 刚才海上的那一幕,就是他们拥有的无数个瞬间中的一个。 庭霜看向柏昌意,说:“这么多鲸……你以前见过吗?是不是早就见过了?” “没有。”柏昌意跟庭霜对视了一会儿,笑起来,“你不要觉得年纪大就什么都见过。” “那就好。”庭霜也笑起来,“我就怕我现在经历的,你以前都经历过了,觉得没意思。” 说完,他又问:“那,万一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就,我想看的,你都看过了,怎么办?” 柏昌意说:“那我就看你。” 一个小时以后,返航的渔船到达了码头。 游客们在船上一直没有信号的手机也都有了信号。 刚结束无服务状态没多久,庭霜的手机就响了,他一看屏幕,祝文嘉。 柏昌意看他,他说:“我弟。” 他一只手接起电话,一只手交给柏昌意,两人牵着手往停车点走。 “哥,我要来投奔你了。”祝文嘉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忍辱负重的感觉,好像到庭霜这里来是他穷途末路的迫不得已。 “你怎么了?”庭霜说,“你还没来吧?我没在家。” “我还没来,来不成,老头子把我卡全给停了,你给我订张机票吧,我在阿姆斯特丹。”祝文嘉说完,又提了一堆要求,好些航空公司的航班都不肯坐,时间点不好的也不要,至于不要经济舱这一点,他倒是没提,因为从没人给他订过经济舱的机票。 “他为什么停你卡啊?”庭霜被祝文嘉那些要求搞得有点头大,“你也出柜了?” “我可没那么想不开。”祝文嘉气势汹汹,“这事儿你也有责任。就是有了对比,老头子才停了我的卡。我就是上个礼拜多花了点钱,老头子就给我打电话,说什么‘你哥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不问家里要钱了’……” “他是你爸,不就停了你几张卡么,别满口‘老头子’地叫。”庭霜问,“你上个星期花了多少钱?” 祝文嘉:“二十多万吧。” 庭霜:“人民币?” 祝文嘉的声势弱了一点:“……欧元。” 庭霜不敢置信:“祝文嘉你他妈把钱花哪儿了?老子三年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祝文嘉很:“……redlightdistrict.” 庭霜不信:“哪个红灯区要花这么多钱?你还干什么别的了?” 祝文嘉说:“……我还租了个城堡,跟朋友叫了一群漂亮男孩女孩一起玩了几天。” 庭霜:“……” 祝文嘉:“哥,总之在爸回心转意之前,你先收留我一下吧,我现在钱包里只剩下……我数数……三十五欧加俩五分钱的硬币。我饭都吃不起了。” 庭霜看了一眼柏昌意,说:“嗯……我最近还有考试,挺忙的,不然这样吧,我给你买张回国的机票,你回家,阿姨肯定不会不管你。” “我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就听我爸的,到时候肯定又威胁我要么去读书,要么给公司干活儿,我不回去。哥,我只有你了……”祝文嘉软磨硬泡,连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都搬出来了,“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推了我一跟头,我现在头上都有块疤……你要是开视频,我马上把刘海掀起来给你看……” 庭霜实在被磨得没办法:“你让我想想……你要是过来住……” 他用眼神询问柏昌意:行不行? 柏昌意点头。 “那行吧,我给你订机票。”庭霜想了一下,决定打个预防针,“有个事我得提前跟你说,我不是一个人住,嗯……你稍微注意点。” “你有新对象啦?”祝文嘉没把这人当一回事,更没往他上次来帮庭霜配对的c先生身上想。 “嗯。”庭霜警告祝文嘉,“他不是你平时经常打交道的那种乱七八糟的人……你见了人不要乱说话,礼貌点,听到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能给你丢脸吗?”祝文嘉很自信,“你就放心吧,我到时候把全套中华民族传统美德都拿出来展示一遍,包你满意。” 庭霜不太放心地挂了电话,问柏昌意:“你真的不介意?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这两天就再给他租个房子。” 柏昌意问:“他一个人住行么。” 庭霜头疼:“……估计还得给他请个保姆。” 柏昌意说:“先让他住家里,有问题再解决。” 庭霜有点抱歉:“……我们之前还定了规矩,说好不带其他人回家。” 柏昌意笑说:“没事,家里的规矩主要是给我定的。” 祝文嘉的飞机晚上七点到。 去接人的路上庭霜担心了一路,就怕祝文嘉平时一张嘴跑火车跑习惯了,惹柏昌意不高兴。 到了机场出口,庭霜一直看表。 柏昌意说:“飞机正点降落,应该快出来了。” 话音刚落,庭霜就看见远处一个人在朝这边招手。 祝文嘉一头及肩的白毛,一件白t恤,一条麻布裤子,一双人字拖,脸sè憔悴。 他一过来,先忍不住控诉庭霜给他买了经济舱的bào行,但一看见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禁欲的柏昌意,立马就想起了庭霜的警告。 要礼貌。 于是祝文嘉特别礼貌而亲切地对柏昌意鞠了个躬:“这位是嫂子吧?嫂子好,嫂子好。”
你的距离 63 六十三、大事不妙
庭霜一巴掌拍到祝文嘉脑袋上:“乱喊什么呢你?” 祝文嘉揉了下眼睛,仔细看了看柏昌意,说:“噢,原来这大叔不是我嫂子啊。那我嫂子人呢?” 这下庭霜真的不敢去看柏昌意的脸sè了。他把祝文嘉拎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那就是你嫂子,但是你不能叫他嫂子,你叫他……你叫他柏哥吧。” 祝文嘉还想发表什么个人观点,庭霜警告说:“你下个月的零用钱我来发,发多少,看你表现。” 祝文嘉说:“哥,你怎么跟我爸似的,老喜欢谈钱啊,你把我们之间的亲情放哪儿了?” 庭霜说:“行,那我下个月不给你发钱,我给你发亲情,行么?” “那你还是给我发钱吧。”祝文嘉被拿住死xué,老老实实地去跟柏昌意打招呼,“嫂——柏哥,刚才不好意思啊,我刚下飞机还有点晕机。” 柏昌意也没有不高兴,说先去吃饭。 到了餐厅,柏昌意去停车的时候,祝文嘉跟庭霜说:“哎哥,我这嫂子是干什么的啊?看起来还挺高岭之花。” 庭霜说:“大学教授。” “我的妈。”祝文嘉说,“你生活得可真够学术的。” 庭霜说:“你在他面前老实点,别皮。你会玩的、不会玩的,他都早玩过了。” 祝文嘉嘴上答应得好,可实践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饭桌上他刚跟柏昌意聊熟了点,就开始打听这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柏昌意推荐了几个博物馆,祝文嘉摆手:“不是这种地方,我说的是那种成年人——” “祝文嘉。”庭霜打断道,“从现在开始,我这里只报销你去餐馆、超市、博物馆、书店、游泳馆、健身房等场所的正常花费,你愿意报个班去学点什么,我也给你交钱。至于其他的,你就别想了。” 祝文嘉扭头对柏昌意说:“柏哥,你看我哥,他虐待我,你得管管他。” 柏昌意想笑,但是忍住了:“这事我管不了,我卡在他那儿。” 原来不是嫂子当家。 祝文嘉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晚上到了家,庭霜给祝文嘉收拾了一间卧室出来。 “我跟你说说要注意的事。”庭霜说,“你别像之前在我家那么随便。” 祝文嘉瘫在床上玩手机:“我现在就是小白菜,寄人篱下,哥不疼嫂子不爱。” “真哥不疼嫂子不爱,我就把你扔在餐馆后厨洗盘子了。”庭霜把祝文嘉揪起来,“你认真听我说。你的浴室就在你卧室隔壁,这俩地方是你的,没人进来,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其他地方,除了我们卧室,你也都能去,但是得穿好衣服,不许衣衫不整地在你嫂子面前晃悠。我的东西你随便用,但是你嫂子的东西都不许乱动,还有,你嫂子有事的时候也不许吵。噢,对了,家里不许带一切包括但不限于人在内的动物进来,也不许乱给狗喂吃的。尽量别熬夜,起晚了没人给你做饭。到了睡觉时间家里就断,别想着半夜打游戏。” “你们家规矩怎么这么多啊。”祝文嘉说,“住你们家跟住和尚庙里似的。” “我也没求你住。”庭霜看了一圈卧室,应该没缺什么东西了,“我这几天要考试,陪不了你,你安分点。” 接下来几天祝文嘉确实比较安分,也不是他自己想安分,主要是没钱,就连在家打个游戏他哥都不给他充钱。 而且他发现他哥定的那些规矩真的不是说说而已。有天早上起来,他还没睡醒,所以也没注意,穿着内裤就去厨房倒咖啡了,结果正好撞上准备出门的柏昌意。 柏昌意倒是跟平时一样,跟他点了一下头就出门了。可等柏昌意一走,庭霜立马扣了他一半的零用钱。 祝文嘉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抗议道:“这也扣太多了吧?” 庭霜连考了两天试,bào躁得很:“不多。你这么tiáo戏你嫂子,我没把你打一顿都算便宜你。快回卧室把衣服给我穿上再出来。” 祝文嘉被这么治了几周以后,竟然也适应了,渐渐开始过上了(他从前认为惨无人道的)规规矩矩、早睡早起的生活。他日常出入的场所由夜店和红灯区变为博物馆和球场,由于实在没钱,夜里还断,他连游戏也提不起兴趣打了,后来甚至还时不时地翻翻柏昌意给庭霜订的英文科技杂志和天文杂志——至少看这些杂志不用花钱,也不用。 已经到了秋假,庭霜考完试之后就一直在家里梳理和总结他的知识体系。一个专业背后的知识体系是庞大而复杂的,不可能一两天就全部搞定,何况他不止要整理他的专业知识体系,他要整理的是他整个人拥有的全部知识的体系。 他要借此了解和审视他自己。 这是他最近想明白的事。 他要向外,走向世界深处,也要向内,走向自我深处,这样才可能知道他到底站在哪里,他到底要往哪里去。 此外,他还同时在做动力学分析、画设计图——柏昌意答应在假期陪他做一套立体机动装置实物出来,让他飞来飞去,想砍什么就砍什么。 祝文嘉对着庭霜的设计图垂涎不已。 “哥,我什么时候也能弄这么一套东西出来?” 庭霜正在电脑上模拟他穿着立体机动装置飞来飞去时的风阻,闻言连头都没抬:“要不你申个学校去读工程类的专业吧?比如飞行器设计什么的。” 祝文嘉陷入了思考。 他在英国读完高中之后决定gap一年再读大学,结果这一gap就没完没了,玩了都超过两年了他也没开始申请大学。 以前他觉得庭霜的生活特别水深火热,又穷又苦,整天上课,现在倒有点羡慕了。主要还是因为他现在经济受到管制,意识到自己没点本事还是不行。 “哥,那你觉得学这个有意思吗?”祝文嘉凑到庭霜身边,去看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图,看了半天也没看懂,“难学吗?” “不是特别有意思。”庭霜发现计算出来的风阻误差太大,简化模型要重做,“但是一旦开始了吧,还是想把它做完。” “不是特别有意思你还想把它做完?”祝文嘉不理解,他一向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也是说不干就不干了。 “嗯……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庭霜揉了揉太阳xué,决定先把模型放到一边,休息一会儿再继续算,“你刚问我难不难,我觉得难,你问我有没有意思,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但是吧,我就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它难,我才觉得没意思,我才不喜欢。毕竟吧,人都喜欢做简单的事。这个简单也不是绝对的,擅长了,就觉得简单。我就是不想把‘困难’和‘不喜欢’搞混了,所以想坚持把它做完,把它学会,要是还是不喜欢,那就真的不喜欢,不是我意志力有问题。” 祝文嘉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说了句:“哥,你脑子也太绕了,你以前不这样,估计是被我嫂子带的。” 想到柏昌意,庭霜眼底溢出一点笑意:“嗯是他带的。” 柏昌意总能让他不确定,让他不停留在某个观点里,让他不狭隘地认为自己总是对的,让他站在不同的角度思考,看到不同的可能性。 跟庭霜聊完之后,祝文嘉一直在想要不要申请几个大学去试试学点什么,但是又打不定主意到底要学什么专业。 庭霜难得看见失足少年祝文嘉一副要走正道的样子,就去问柏昌意怎么办。 柏昌意说:“八月底有校园开放日,可以让他去不同院系参观一下。” 于是校园开放日那天庭霜就陪祝文嘉去参观了一下学校。本来他也没对祝文嘉抱多大希望,没想到祝文嘉竟然真的有了几个想继续深入了解的专业。 下午回家,祝文嘉一看时间,正好是国内的晚上十点,他爸妈应该都还没睡,于是他就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打算告诉二老自己决定读大学的喜讯,让他们在jīng神和(主要是)物质上支持一下,同时由衷地期望他爸在喜悦之后顺便把他的经济自由也给一并恢复了。 视频一接通,祝敖第一句话就是:“祝文嘉你怎么一脑袋白毛?明天就给我染回去。” 在祝敖面前,祝文嘉和庭霜不是一个性子,要是庭霜听到这话,肯定直接就一句:“我花自己钱染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是祝文嘉不能这么说,他这头白毛就是花祝敖的钱染的,他还指着祝敖继续给他钱让他染红毛绿毛彩虹毛呢。 “爸,我也想染回去,可我卡不是被你停了么?没钱染。我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祝文嘉说着,往四周看了看,拿起一顶庭霜的帽子往头上一戴,希望祝敖能眼不见心不烦,“我妈在吗?我有重大决定要跟你们说。” 祝敖脸sè一变。 重大决定? 难道这臭小子也要跟男人过了? “你先跟我说说是哪方面的事。”祝敖说,“别气你妈。” “我能气我妈吗?”祝文嘉说,“我直接说了吧,我想上大学。” “什么?”祝敖过于惊喜,甚至因为不相信这是祝文嘉能说出来的话而显得像在质问,“你?想上大学?” “是小嘉吗?”翁韵宜的脸出现在祝敖身后,“什么?” 祝文嘉表情认真地说:“妈,我说我想申请几个大学。” 和祝敖不同,翁韵宜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她觉得祝文嘉是个男孩,从小又没吃过苦,肯定懂事晚,以前年纪小,爱玩,现在不给他钱乱玩,他突然开了窍,想学东西,再正常不过。 所以她也没有祝敖那么惊讶,更多的是高兴:“那好啊,你想去哪个学校?妈妈让人帮你申请。” “让他自己申请。”祝敖说,“庭霜当时不也是自己申请的吗?” “庭霜当时申请的是硕士呀,小嘉才多大?小嘉现在申请的是本科。”翁韵宜劝祝敖,“小嘉好不容易想读书了,你干嘛要给他设置阻碍啊?我们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给他创造个好条件吗?” 祝敖说:“这阻碍是我设置的吗?这阻碍是环境给他设置的。这点阻碍都克服不了,还读什么书?” “这事我来给小嘉办,不用你管。”翁韵宜见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祝敖,索性不说了,说别的,“小嘉,你现在这是在哪儿呀?还在荷兰吗?” “噢,没有,我不是没钱了么,房租都交不起,所以我跑德国投奔我哥来了。”祝文嘉切换了一下摄像头,让摄像头对着庭霜,“我哥也在,他今天陪我去他们学校参观了,他们学校可好了,有个实验室里——” “那是谁?”祝敖眉头一皱。 祝文嘉抬眼一看,庭霜背后不远处的大门开了,柏昌意正推门进来。
你的距离 65 六十五、夏天结束
等等,不对。 有哪里不对。 祝敖反应过来了:“庭霜你少绕我。” 这是赚和赔的问题吗? 差点就被这小子绕进去了。 庭霜说:“爸,我哪敢绕你啊……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嘛……咱们是为了取得共识……”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第一个共识—— 一人高攀教授全家共同受益共识:敌我双方已达成一致。 于是他继续去找下一个共识:“爸,你肯定希望我幸福吧?” 这回祝敖不搭理他了,拿起杯子埋头喝茶。 庭霜换了个没那么肉麻的说法:“爸,你也不想我过得差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祝敖从杯子后面抬起眼来,没好气,“我是你亲爹,我还能盼着你过得差吗?” 庭霜立马说:“那当然,那当然……” 附和了两句,他话锋一转:“不过,爸,你说,这个过得好不好,谁说了算?归根结底,是不是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是,过得好不好,是你自己说了算。”祝敖点上一支烟,还没等庭霜高兴,紧接着就说,“但不是现在的你说了算。人。小年轻图一时快活,老了怎么办?你现在由着自己,是,你现在是高兴了,我也年轻过,我知道年轻的时候怎么混都高兴,可等你七老八十了呢?人家子孙满堂、颐养天年,你呢?你到时候怎么办?” 庭霜正欲反驳,祝敖沉了声:“到时候我也死了,眼不见心不烦,剩下你自己一个人,谁愿意管你?” 说罢,他看了一眼柏昌意,视线再转回庭霜身上,那眼神意思清楚得很:找个比你大这么多的,还指望他能照顾你一辈子?你不伺候他就不错了。 这话说得重了,不管是明面上说出来的,还是明面上没说的,都太重了。 “庭霜,你不要跟我讲什么等你老了有钱,有养老院、护工、社会、制度、政府,那跟实实在在的一家人,根本不是一回事。”祝敖吐出一口烟,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你以为我管得了你几年?我管不了你几年。柏教授——” 他看向柏昌意:“你给我介绍的心理医生是不错,但医生只能告诉我什么是病,什么不是病。治病,他是权威,至于怎么过日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不用他来教。柏教授,你条件是好,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队上赶着去伺候你,但是我祝敖的儿子,犯不着。你跟我,当不成兄弟就不当,今后我们只谈工作,公事私事,我祝敖分得清楚。今天这种谈话,以后就不必了。” 说罢,他没给柏昌意和庭霜再开口的机会,直接挂断了视频。 视频结束后许久,祝敖都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一言不发。 翁韵宜坐到他身边,温言劝他:“其实……孩子的事,就让孩子自己决定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多了,最后要是结果好也就罢了,结果不好,还招他恨呢。” 祝敖转头看着翁韵宜,问:“那要是今天视频那头是祝文嘉呢?他要跟比他大十好几岁的男人过,你也这么说?” 翁韵宜一愣,片刻后笑起来:“小嘉——小嘉不会的,他跟庭霜不一样。哎,对了,咱们上次吃饭,那个林总的女儿不是帝国理工毕业的么?要不咱们让小嘉回来,再请林总他们一起吃个饭?” “……你安排吧。”祝敖按熄手上的烟,起身,“我去洗个澡。” 祝文嘉开机,看到他妈给他发的消息:小嘉,你住在你哥那儿也不方便,学校在哪里都能申请,你先回国吧,妈妈这里有人要介绍给你认识。 祝文嘉回:不,我我想申请的学校。 他回完消息,把手机扔到一边,玩了一会儿狗,回过头看见庭霜的脸sè还是那样,只好继续撸狗。 家里的气氛不怎么好。 柏昌意在厨房里做饭。 庭霜靠在厨房门框上出神。 “来,尝一口。”柏昌意说。 “嗯……”庭霜过去,就着柏昌意手里的勺子喝汤。 “怎么样?”柏昌意问。 庭霜点头:“……好喝。” 柏昌意正要收勺子,庭霜环住柏昌意的腰,头靠在柏昌意颈窝里。 “怎么了?”柏昌意摸了摸庭霜的颈背。 庭霜半天也不说话。 柏昌意说:“还在想刚才的事?” “我没想到他会那么说……”庭霜闷声说,“……你难过吗?” 柏昌意说:“还好,他说的是事实。” “他说的不是事实!”庭霜说,“那只是他的想法,我不那么想。难道人都是为了最后那十几年活吗?” “我知道。”柏昌意说,“但人的观念没那么容易改变。如果一次谈话就能消除已经存在了几十年的分歧,那世界上怎么会有战争。” “可是,我本来以为……”庭霜沮丧地说,“我本来以为我们能解决得更好一点……视频之前我们说得那么好……我以为……” 柏昌意沉默了一会儿,说:“ting,你不能接受我失败么。” 庭霜猛然抬起头,看向柏昌意的眼睛:“我没有——” “我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柏昌意垂下眼眸,看进庭霜眼底,“就像我不能阻止衰老。” 煲着汤的锅盖颤颤悠悠地动,白气从盖孔中冒出来。 窗外,院子里的树悄然开始落叶。 夏天已经过了,不知道到底是哪天过的,曾经落了满地的樱桃不剩一点痕迹。
你的距离 66 六十六、去谈论衰老,谈论死亡
第二天,庭霜收到了苏屏从柏林寄来的礼物。 他上次挑了几罐特别的咖啡豆,加上他跟柏昌意一起种的蓝莓,并着他们的合照一起寄给苏屏,这次苏屏回寄了两瓶黑加仑酒,一盒她亲手烤的饼干,两罐她做的果酱,还有一本相册和几本附着笔记的旧书。 书里的笔记是十几岁的柏昌意留下的。 那本布封的相册里收藏着柏昌意从小到大的相片,十岁以前的最多,越往后越少。庭霜一页一页看下去,目光落在一张柏昌意打球的照片上,久久没有翻页。 那张照片下方注明了时间:2003年6月21日。 柏昌意快满二十岁了。 “我去……”路过的祝文嘉也一眼被那张照片吸引了,站在庭霜背后感叹,“嫂子年轻的时候真帅啊。” “他现在也年轻。”庭霜翻过那一页,“现在更帅。” “行,我闭嘴。嫂子永远年轻。”祝文嘉想起什么,说,“噢哥,爸对我的经济制裁结束了。我往后一个月学校,我想看的学校挺多的,就不每次看完再往你这儿飞了,飞来飞去的,麻烦。” “行,你自己看着办吧。”庭霜看着球照的反面一页,不知道在哪块沙漠里,二十岁的柏昌意和朋友一起,坐在一辆吉普车顶上,身后一lún巨日,沉入无尽黄沙里。 祝文嘉当天就订机票飞走了,卧室里留下一万欧的现金。 庭霜发现以后打电话问祝文嘉怎么回事,祝文嘉大大咧咧地说:“哥,我不是拿你和嫂子家当酒店,那是给你的,你打工一小时就赚个二十欧,太惨了,这几十天我吃你的用你的都于心不忍。” 庭霜听了就笑:“得了吧,于心不忍也没见你少吃。” “那是,住你那儿我还胖了两斤。”祝文嘉笑说,“没事我就先挂了啊,要登机了,代我问嫂子好。” “嗯你注意点。”庭霜挂了电话,视线落回桌面,那里摊着他还没看完的相册,还有苏屏寄来其他大大小小的东西。 柏昌意的长辈对他这么好,可反过来…… 庭霜躺到院子里的草地上,望了一会儿天空,给祝敖发了条消息:爸,我们再找个时间谈谈吧,就我们俩单独谈。 慢慢来,他想,不能一次性到位就一步一步来。 等了一阵,祝敖回复了:我昨天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不要急着反驳,想个十天半个月,再跟我谈。 庭霜举着手机,盯着屏幕,半天打出几个字,又删了。 柏昌意回家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庭霜一个手不稳,手机砸到鼻梁上,痛得他直吸凉气。 “你还笑?”庭霜看见柏昌意,蹦起来就往人身上挂。 柏昌意就那么让庭霜挂着往里走,低头开门的时候不小心瞥见庭霜手机屏幕上的字:“想好怎么说了?” “……没有。”庭霜说,“我总不能跟我爸说,别说孤独终老了,说不定我英年早逝,明天就死了。我到底是他儿子,要是这么说,非把他气死不可。” &nb.”柏昌意把庭霜放下来,“我们出去一趟。” 庭霜拥着柏昌意的脖子,问:“去哪儿?” “中央公墓。”柏昌意说,“我昨天就想带你去,但是那里晚上八点关门,昨天来不及。” “公墓?”庭霜问,“为什么要去公墓?是谁的忌日吗?” “不是。”柏昌意说,“就是去散个步。” 庭霜:“那,为什么要去墓地散步啊……” “去看看死亡。”柏昌意说,“去谈论衰老,谈论死亡。” 庭霜一怔。 “我早就该带你去。”柏昌意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庭霜的额发,“衰老和死亡就像玫瑰一样随处可见。我不希望你害怕它们,我不希望当你遇到它们的时候不知所措。” 车开到中央公墓外,庭霜才发现,原来公墓就在老城的教堂背面不远,他其实常常经过这里,只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墓园的大理石围墙只及人腰,围墙内还有一圈人高的绿sèguàn木,站在墙外透过guàn木可以隐约看见林立的墓碑与碑前的鲜花。 “这里修得真漂亮,像……花园。”进了墓园,四周静谧,庭霜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墓碑。 长方形的,十字架形的,椭圆形的……一座座墓碑前都种着花,有些还摆了圣经或天使的雕塑。远处有人在给墓碑前的鲜花浇水,还有人坐在长椅上看着墓碑出神。 整个墓园里没有一点恐怖的气氛,只是让人觉得平静。 庭霜停下脚步去看墓碑上的字,1911-1951,一个叫gnter的人已经在此地长眠了六十八年。 年代久远,墓志铭又是用哥特体写就,难以辨认。庭霜看了半天,才试着翻译那句话:“他有四十年……陡峭……而不平凡的时光。” “峥嵘。”柏昌意选了个简明的译法,“他拥有四十年峥嵘岁月。” “他拥有四十年峥嵘岁月。”庭霜缓缓默念了好几遍,突然为这句话所触动,为这句话里的“拥有”二字所触动。 他不知道这个名叫gnter的人,年轻时是否也设想过五十岁后的生活,是否也设想过余生应该如何度过。 可其实人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未来,人也没有所谓的余生,余生只是愿景,只是想象,人实实在在拥有的,是已经度过的岁月,还有当下这一瞬间。 庭霜静静地站立在那块墓碑前,心xiōng忽然开阔。 微风吹来,秋日清朗。 “继续走吗?”庭霜问。 “嗯。”柏昌意应一声,两人并肩往前走。 走了几步,柏昌意说:“如果我明天死去,我的墓志铭也可以这样写——” “‘他拥有三十六年峥嵘岁月,和一位名叫庭霜的年轻爱人。’”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寻常,庭霜感觉不出一丝yīn影。 “不可怕吧?”柏昌意笑了笑,幽默道,“运气好的话,我的墓志铭也可能是:‘他拥有百年峥嵘岁月,和一位名叫庭霜的老头。’” 庭霜也笑了:“那我到时候也是个八十八岁的帅老头儿,抽烟,开敞篷车,等红绿灯的时候还得搂着你接吻,谁敢朝我竖中指,我就竖回去,反正到那个时候,别管什么年轻人,那都是我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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