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高稹道:吴爷爷,以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个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一把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老人望向蒙面杀手的尸体那边。
有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现小巷尽头处,缓缓走入,来到杀手尸体附近,蹲下后,摘下面巾,只看到一张奇怪的脸庞,无眉毛,被削鼻,脸上刻字。
此人生前曾经是刑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预谋,恐怕这场谋划,要从那座文庙开始算起。
高稹眼神炽热,从老宦官身后走出来,弯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礼再说,然后才抬头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儒士站起身,对高稹说道:若非你率先占据了一份大机缘,你们两人今日无法如此轻松离开。
外来人氏在小镇上相互厮杀,按照最早四位圣人订立的规矩,惩罚并不重,但也不能算轻,相较于滥杀小镇凡夫俗子必然会被驱逐,外人之间的争斗,就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让人可以亡羊补牢,高稹在内三拨人,之所以都携带一位扈从,也正是因此做了最坏的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推出来做替罪羊,要不然仅仅是一个名额,就要耗费大隋高氏皇帝内库的一半积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国皇帝陛下的私房钱,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额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谁肯无缘无故当这么个冤大头?
其实说的通俗一点,就是花钱消灾罢了。
只不过在这里的开销,用搬空一座金山银山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俗市井所谓的一掷千金,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继续自顾自说道:齐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否去我大隋书院讲学?我大隋愿意专门为先生,将‘国师’虚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论。
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这位读书人,日后为大隋高氏出谋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龙颜大悦。
儒士笑了笑,对此不曾答话。
老宦官对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此时面对这位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就呈现出另一种极端姿态,低头抱拳道:齐先生,多有叨扰,还望海涵。方才对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希望先生体谅咱家作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齐静春一挥袖,速速离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辞离去,刚好走了一条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线。
少年低声问道:她死了?
老宦官摇头道:肯定命不久矣。飞剑无非是让她多活片刻,于事无补。
少年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吴爷爷是什么时候看出她驾驭飞剑,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
老人说道:过犹不及,她的早慧漏了马脚。
少年讶异不解。
老宦官带着少年拐出原先小巷,轻声道:咱家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见多了世间富贵豪奢的珍奇物件,还会对小镇寻常瓷器感兴趣吗?
少年拍了拍腰间口袋,笑道:当然不会,只有这方玉玺,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让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点头道:正是此理。那个少女在御剑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极其镇定从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觉到我的真实武道修为后,便果断放弃争斗的念头,尤其是害怕我反过来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故意主动挑衅我们,她的真实意图,是好给双方各自找一个台阶下,是怕咱家心存杀心,宁肯错杀也不愿错放,对她斩草除根,所以她必须要破局,当然,事实证明她做得并不好。不过说到底,小小年纪,有此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归山,任其茁壮成长,将来以后对殿下的威胁就是越大。
老人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气风发,若是热血杀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实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缓缓思量之后的从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点心湖涟漪的杀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说,这只能被阅历磨砺出来的性情,跟一个人的天赋高低,资质好坏,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修士还是武夫,许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过明显,一遇坎坷就容易坏事。
高稹哀叹道:不管怎么说,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就要叹气一次,那么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顶,应该会很忙的。
少年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说道:不知是否错觉,咱家感觉到那位齐先生,一身通天修为,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
这位大隋皇子满脸无所谓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够拿到这方‘龙门’玺,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这方价值连城的宝玺,竟然‘沦为’了大买卖的小添头,所以是该咱们见好就收了。一说起那条金色鲤鱼,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后找个机会,感谢一下这位少年?
少年摇头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铜钱呢。
老人哑然失笑。
以后隋朝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
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最后一只手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花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
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的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风光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枚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道人话音未落。
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位赤脚老人沧桑老人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站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人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向北方嘴唇微动。
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
酝酿了半天,道人也没能想出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溢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之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
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决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
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第十四章 五月初五
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来应对草鞋少年那个是谁的问题,只是出人意料,院门很快打开,显而易见,陋巷少年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
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之一,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好在陈平安看着骨瘦如柴,没几斤气力,事实上膂力不小,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一起弄进了院子,并不如何费劲。从头到尾,少年都没有说什么,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就会愈发难以启齿了。
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不如来个痛快,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棉布褥子,露出一位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遮挡着主人的容颜,不知为何,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她一身黑衣,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少年只是后退数步,问道:道长,你要做什么?
年轻道人说道:救人!她受了重伤,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所以贫道思来想去,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例外。
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问道:她怎么受的伤?
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见这位外乡年轻女子,竟然说是去对‘气冲斗牛’这幅匾额进行拓碑,带着拓包刷子等物,蹭蹭蹭就爬上去了。至于拓碑啊,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着,一时半会贫道也说不明白,反正这位小姑娘爬上去后,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看得贫道心惊胆战,只得停下来,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小心,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冷不丁,啪叽一下,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边地面,不比你们泥瓶巷,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这下可好,摔得估计五脏六腑肠子都伤到了,贫道是出家人,必须要慈悲为怀啊,不能不管对不对?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刚过完年没多久,太晦气,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才找到你这里来,说句难听的,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那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尽力找处地方,挖个坑,立块碑,就当了事。
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咬字也不清晰,显然是想着把少年给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过关再说。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个开头,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陈平安眼神复杂,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战后,点头道:怎么救?
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得嘞!有你陈平安这句话,就算成了一半,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当然了,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这其中涉及到种种玄机,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极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还有就是咱们小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轻道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干笑道:反正你也听不懂,对吧?
少年认真道: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
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就知道是贫道这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对。
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你记性很好?有多好?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