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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此次声响重如春雷。

    儒士沉声道:别忘了!这一线生机,是圣人们给你的,并非你争取而来!否则别说镇压你三千年,三万年又有何难?!

    始终被按住脑袋的少女嗓音沙哑,你们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儒士高高抬起手臂,对着身前虚空猛然拍下,放肆!给我镇!

    从井口投下的金黄光线中央,浮现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长宽,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个古老文字,有些极其鲜红刺眼的沁色,无数紫色雷电萦绕印章,呲呲作响。

    随着齐静春一声令下,真可谓是传说中的言出法随,巨大印章从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少女背脊。

    这一枚蕴含天道威压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实物,没有将少女压得整个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挟风雷迅速嵌入地面,再无踪迹,好似雨点大雷声小。

    但是一瞬间过后,少女整个人像是被重物砸断了浑身骨肉,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无比凄惨。

    即便如此,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钩,使尽全力,五指指甲好像在地面上刻字。

    齐静春面无表情,冷声道:三次磕头,是要你分别礼敬天地!苍生!大道!

    少女眼神呆滞,没有回应。

    齐静春轻轻挥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严,我齐静春不过是圣人门下一介腐儒,就能压得你三磕头,你出去之后,一旦为所欲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讲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将你碾碎?

    齐静春叹了口气,你在此地,确是被镇压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世间哪里有绝对的自由,我儒家至圣制定种种礼仪,何尝不是在为万物苍生,谋取另一种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违制,只需恪守礼节,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少女抬起头,死死盯住中年儒士。

    齐静春走出一步。

    天地恢复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阳光温暖,春风和煦。

    少女摇摇晃晃站起身,笑容惨白,微微露出森严的牙齿,先生今日教诲,奴婢记下了。

    齐静春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她突然问道:就算我对陈平安忘恩负义,但是先生身为出类拔萃的圣人门生,为何会袖手旁观?为何只对弟子赵繇和我家少爷,青眼相加,对于身世平常的陈平安,不过尔尔?这何尝不是与商贾做买卖无异,若是奇货可居,便精心栽培,对待粗劣货物,便敷衍应付,能否卖出好价格,根本不在乎?

    齐静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少女茫然。

    当中年儒士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少女顿时浮现出满脸不屑,狠狠呸了一声。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经过陈平安家的时候,皱了皱鼻子,拧了拧眉头,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于那个该死读书人的道行崩坏,当下小镇已是处处天机泄露,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顾不暇,更要为将来仔细谋划一番,也就懒得去斤斤计较了。

    当她推开院门后,一条粗看不起眼的四脚蛇,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窜出,飞快爬到她脚边,给她气呼呼地一脚踢飞。

    ————

    陈平安屋子里,年轻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观鼻鼻观心。

    前不久还是将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床上,盘腿而坐,也没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

    倒不是说少女如何倾国倾城,只是过于英气勃发,很大程度上让人忘记她的容貌出彩。

    少女双眉,不似柳叶似狭刀。

    当她以一种充满审视的意味,凝视年轻道人的时候,后者有些难得的局促,分明没做任何坏事,却有些心虚。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赶紧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说好,人是贫道救下的,但背你进屋子,帮你摘去帷帽,再给你洗脸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陈平安,这栋破败宅子的主人,是个黑炭似的穷苦少年,父母双亡,当过烧瓷的窑匠,还跟贫道求过一张符纸来着,大体上就是这么多,姑娘你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草鞋少年,这就给卖得一干二净了。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诚心诚意说了句:感谢道长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轻道人干笑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姑娘无恙就好。

    黑衣少女问道:道长不是东宝瓶洲人氏?

    年轻道人反问道:姑娘也不是,对吧?

    她嗯了一声。

    道人也跟着嗯了一声。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笑道:贫道姓陆名沉,并无道号。平时称呼陆道人即可。

    少女轻轻点头,瞥了眼年轻道人的道冠。

    年轻道人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道:那少年虽然有些事情,不合礼节,但是事急从权,加上贫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陆道长,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年轻道人打哈哈道:这就好,这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年轻道人的笑容便随之刻板僵硬起来。

    她环视四周,眼神平淡。

    她随口说道:我听说此洲铸剑第一的‘阮师’,打算在这里开炉铸剑,我就一路跟到这里,希望他能够帮我打造一把剑。

    年轻道人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话,让他亲自铸剑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显也有些烦恼,是很难。

    这个时候,少年左手拎着一兜兜草药包,右手拎着个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门,这才快步跨过门槛,将药材放在桌上,轻声道:道长,你看看有没有抓错,如果有,我马上去换。

    少年始终拎着包裹,转身望向少女,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与草鞋少年对视。

    黑衣少女平静道: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草鞋少年下意识道: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

    少年有些神色尴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陈平安!




第十六章 休想
    少女倒是没什么。

    年轻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年轻道人突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移话题:绿水潭龙鳞柽的嫩叶,哦,在咱们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叶子采摘时候不对,晚了七八天。还有这包龙飞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时候也太马虎了,还有这纸堆花,杨家铺子更是不像话,说好了三两,怎么少了一钱的分量?

    年轻道人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没一样是满意的,感觉像是跟杨家药铺有什么私人恩怨,最后来了一个大转折,盖棺定论道:这铺子掌柜的良心给狗吃了,不过桌上这些药材,煎药救人倒是够。当然了,这主要归功于这位宁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杨家铺子至多有个半颗铜钱关系。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摊开一张素白纸张,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叮嘱道:差点忘了,贫道这就再给你写一份煎药的方子,这是件实打实的细致活,陈平安你可马虎不得,贫道这药方既是疗伤,同时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上,以战养战的上乘路数,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温,不伤人,顶多就是所耗时日多一些,多买些药材,无非是开销银子的事情。何时武火急煎,何时文火慢煎,贫道都已详细写在纸上,甚至什么时辰煎药,也有讲究,总之,接下来一旬,陈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担子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顶天立地大丈夫一说?切不可推脱责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说到顶天立地四字的时候,年轻道人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一副药方不过半张纸,如何煎药倒是用了两张纸,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陈平安有些着急,问道:道长难道之后就不管事情了?这种生死大事,道长是不是亲自盯着更稳妥些?

    年轻道人无奈道:贫道这就要离开小镇了,南涧国境内有贫道这一脉的宗门,有个典礼要召开,贫道想去亲眼看看。

    陈平安更加无奈,道长,可是我不识字啊!

    年轻道人愣了愣,笑道:没关系,宁姑娘认得字,煎药之前,你多问她相关事宜便是。

    少女点头。

    陈平安还想要说话,年轻道人猛然记起一事,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珑,对着印面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书写药方的那张纸,重重按下,从纸面提起印章后,颇为满意,收入袖子后,年轻道人连同其余两张纸一起递给陈平安,好好收着,小镇上书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购买不易,如果真想学字,可以从贫道这副药方学起。

    年轻道人向少女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宁姑娘,那咱们后会有期?

    黑衣少女正色道:陆道长,后会有期!大恩不言谢,将来只要需要在下帮忙,可以飞剑传书至倒悬山,只是道长记得,千万别忘了署名‘陆沉’二字,否则倒悬山未必会允许飞剑进入山门。

    听到倒悬山这个称呼后,年轻道人显然有些惊讶,欲言又止,少女微微摇头,他很快领会心意,也不再刨根问底。有些事情,对屋内少年而言,不知道更好。

    年轻道人率先离开屋子,不忘拉上少年的手臂,陈平安,贫道最后与你说些话。

    陈平安先将那包裹放在床上,跟黑衣少女说是新买的衣裳。

    之后两人来到院子后,年轻道人直接低声问道:以你的记性,想必早已认得第一副药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着个读书种子,‘不识字’这个说法,不是你拦着贫道离开的真正理由。

    陈平安回答道:以道长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年轻道人哑然失笑,你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怕无人照顾那位小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当时我既然开门了,就要负责到底。

    年轻道人站在推车旁边,双指并拢,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齐静春按入两字剑气的白鞘长剑,悄悄飞进屋内,应该是黑衣少女不愿吓到陈平安,便默认了这把飞剑的僭越之举。年轻道人思量片刻,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敲击头顶的莲花冠,最后说道:来此之前,听一位师兄说过,做事情要讲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好太过死板苛刻,虽说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可既然贫道所在宗门的根本教义,本就与一般道统宗门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缘,勉强还算是一段善缘,贫道不妨顺势而为,那签筒和一百零八支签,无法赠送给你,因果太乱,一旦理不清,又斩不断,很是麻烦。至于那方私印,有点重啊,送给你,小镇一旦没了禁制,所有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贫道不是害你是什么,唉,难不成要送点金银铜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太俗气了些,贫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陈平安斩钉截铁道:陆道长,送钱的话,很讲究,不俗气!

    年轻道人玩味笑道:之前两样东西,你听不懂,但是肯定晓得意义不小,为何不开口讨要?

    少年缓缓道:能够最少装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烧符纸给阴间长辈的道长,受了重伤奇奇怪怪的姑娘,还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铜钱,以前是姚老头嘴上说我们这里很奇怪,但是现在是我亲眼看到了,如果在遇上那两个外乡男女之前,我肯定会躲着你们所有人,今天门也不会打开。

    年轻道人斜靠在推车上,沉声道:那名外乡女子,用手指点了你的眉心,是一门强行开人窍穴的下作勾当,在武学上被称呼为‘指点’,手法有高低之别,用意也有好坏之分,打个比方,你家院门并不牢固,对不对,她便故意用铁锤敲打,门当然可以进,但其实坏了根基,试想一下,在以后风雨霜雪的天气里,那个开门之人,早就脚底抹油,但是你这个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么办?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还算能够吃苦。

    看着一点不像是说笑话的草鞋少年,年轻道人气笑道: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气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岁不难,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举,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坏了你身躯本元不说,还断了你的长生之路准确说来,你本来剩下一线机缘,借着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转的大运势,你未必没有可能续上大道修行,这就像滚滚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龙鱼虾无数,运气好的人,当然收获大,但是哪怕运气最不好的,别人捞起蛟龙蛇鼋,他说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条小鱼小虾之类的。

    陈平安没有满脸骇然或是惊慌失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丝毫故作镇定的迹象。

    年轻道人即无欣赏,也无贬低,轻声叹息道:陈平安,年纪轻轻,看淡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是不是觉得能活着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没法子,老天爷实在不让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对不对?因为死这件事,其实对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机会?

    陈平安没有否认。

    年轻道人突然骂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能够在浩浩渺渺的阴冥之间,侥幸与你爹娘相逢,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年轻道人越说越气,伸出一根手指,就使劲戳着少年的脑袋,像是要把这棵榆木脑袋给戳得开窍了,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里的白无常,头顶高高的白帽子,每当他来到阳间拘押死人魂魄的时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你也来了’!陈平安!我问你,你爹娘见到你的时候,会不会很高兴地问你陈平安,‘儿子,你也来了啊?’他们还能够安心去投胎吗?你真以为世间有几人,有那洪福齐天的气数,能够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贫道明明白白告诉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让山河变色的上宗掌教,也无此通天本事,更何况是你陈平安,一个朝不保夕三顿饱饭都没有的穷光蛋?!

    说到最后,年轻道人疾言厉色,极为严肃。

    少年茫然失措。

    这是少年在懂事后,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惧,手脚冰凉。

    少年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这一次没有挠头。

    年轻道人低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罢了罢了,为了救人,贫道欠你一次人情,本想着能赖账是最好,不然剩下点放在来世再说,如今看来,还是全部都还你,以后就两清了。贫道与你说三件事,你一一记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宁姑娘身体好些,带着她去小镇外南边溪边,找一对姓阮的父女,切记,是带着她一起去,否则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没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你也要争取做他们的帮工学徒,挖井搬石也好,铸剑打铁也行,总归都是找到了一处荫凉的落脚处。如此一来,宁姑娘也算是还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别觉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

    第二件事情,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经常去廊桥底下的小溪,捡石头也好,抓鱼摸虾也罢,随你,总之经常去,心烦意乱的时候去,心生感应的时候,更要去,至于收获如何,以你的那点机缘,天晓得,但好歹是‘勤能补拙’了,若是这样还一无所获,你小子也就认命吧。

    年轻道人说完两件事后,开始推车,看到那个少年仍然蹲着不动,只不过面朝自己,起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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