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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少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能随意挪动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陈平安将信将疑,我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得住。

    年轻道人追问道:打个比方?

    陈平安想了想,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姚师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但是

    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对不对?

    陈平安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年轻道人会心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姚老头的那手绝活,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

    陈平安脸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刘羡阳跟我说,姚老头说跳刀这门手艺,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稳,而不仅仅是手稳。我听到这些话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乱,越乱就越容易出错,一出错,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轻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话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人家当师傅的,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你又如何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我手脚笨,不说跟刘羡阳比,就是一般的学徒,我也比不上。姚老头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轻道士突然笑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稳’两个字,有多难悟?很难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陈平安仍是摇头道:就像小溪里抓鱼,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弯个腰抓到鱼,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憋气很久抓到鱼,那也是抓,同样是抓到了鱼,道长,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对吧?

    年轻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说道:咱们可以救人了。

    陈平安愣在原地,年轻道人也愣了愣,发什么呆,将那位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陈平安纹丝不动,然后呢?

    道人天经地义道: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到那个时候,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陈平安黑着脸问道:姑娘醒过来后,我会不会被她打死?

    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不会!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道人咳嗽一声,气势骤降,大概不会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让她来做这些事情?

    年轻道人无奈道:不可以,问题症结就在这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蹲在地上,双手挠着脑袋。

    年轻道人突然问道:你就有没有想问的?你问出口的话,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陈平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先救人。

    年轻道人笑逐颜开,善!

    他悄然拂袖,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内。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根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少年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着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原来坐在床沿上的少年,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浅露,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说少年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少年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墙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放着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装满从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少年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勺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将一块干净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士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少年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于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棉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着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于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颗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叮嘱道:这盆水,回头我来倒,道长不用帮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较喜欢新鲜事情,让他瞧见了,不好。

    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陈平安,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

    陈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做到心中有数后,小心翼翼收起来,眼神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走出门槛后,草鞋少年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姚老头很早喝醉酒就说过,我们小镇不同寻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当然就更不懂了。这次顾粲说那个说书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顾粲虽然挺惹人烦,可这件事情,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像

    少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在门外这条巷子里,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年轻道长脸色沉重。

    陈平安最后说道:道长说你写的符纸,烧了后,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所以道长找上门来,说让我救人,我刚才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道长不答应,这趟抓了药方,再帮道长煎完了药,我就会赶人了。

    道人问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少年,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当时我很小,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样,总是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是靠着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有一次我无意见听人说起,说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听他们口气,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少年一直在绕弯,停了停,终于直奔主题,低下头,语气沉闷,帮道长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天突然死了,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轻道人沉默不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不行就算了。确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为难道长了。

    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办?

    陈平安猛然转过身,背对着道人,扬起拳头挥了挥,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她长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轻道人望着故作轻松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少年,好像想起了谁,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第十五章 压胜
    在少年走出泥瓶巷的时候,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将那名高挑女子送去顾粲家后,没有急于回家,而是穿过巷弄那头,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边小铺子,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心情仍是不错,一路蹦蹦跳跳,欢快轻盈。

    生长于乡间野水,好似带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与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在见到草鞋少年后,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反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欲言又止。

    陈平安对她笑了笑,小跑着擦肩而过,然后跑得越来越快。

    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转头望去,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四处流窜,长得不咋样,但好像也饿不死。

    少女在小镇上并不讨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丫鬟不管是去铁锁井打水,还是赶集买东西,或是给自己少年添置文房用品,少女总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也没有什么同龄人的玩伴,遇上熟人从来不爱多说话,对于偏好热闹喜庆的小镇百姓而言,这样的少女,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

    在这方面,陈平安的境况和婢女稚圭,其实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少年虽然也不爱说话,但其实本身性格,绝对不惹人厌,相反,少年生性温和友善,从来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只是家境败落的关系,又早早去了龙窑烧瓷讨生计,才显得和邻里之间关系没有那么熟络。当然,泥瓶巷的街坊们,对于少年的生日,确实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五月初五,在小镇乡俗里,属于五毒并出的恶日,少年在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纷纷去世,陈平安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独苗,自然而然会让人心里头犯嘀咕,尤其是上了岁数喜欢在老槐树那边凑热闹的老人,对于这位泥瓶巷的少年,尤为疏远,私下也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当孩子满脸不情愿,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老人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此时一个修长身形从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边,婢女稚圭转过头,一言不发,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转身与她并肩走在泥瓶巷里,正是学塾先生齐静春,小镇唯一的读书人,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少女脚步不停,脸色冷漠,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而且先生你别忘了,之前确实是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个小小的贱籍奴婢,当然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从最近开始,先生你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好像出了点问题,对吧?所以现在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齐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罢了,暂且入乡随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没有想过,你虽是天地眷顾,应运而生,可是当真以为我没有压胜的手段?还是说你觉得几千年前,四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人,联袂莅临此地,亲自订立规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留下半点后手?说到底,你只是坐井观天罢了,苍穹之高,大地广袤,远远不是井口那点光景模样啊。

    少女皱了皱眉头,齐先生,你也莫要拿话来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爷宋集薪,对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信。先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罢,我都接着。

    中年儒士缓缓道:劝你脱离此处樊笼后,以后不要得寸进尺,涸泽而渔,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结为道侣,都应当收敛锐气,不可跋扈恣睢。这并非是什么威胁,而是离别之际,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说两人身份天壤之别,婢女稚圭却极为不卑不亢,甚至当下气势还要隐约压过儒士半头,讥笑道:善意?数千年来,你们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画地为牢,拿此地作为一块庄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复一年,千年不变,怎么到了现在,才开始想起要与我这孽障‘与人为善’了,哈哈,我听少爷说过一句话,被你们很多人奉为圭臬,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吧?所以说也怪不得齐先生,毕竟

    齐先生继续前行,轻轻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

    婢女稚圭脸色微变。

    两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地方,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遥遥的头顶上方,有无数孕育着神圣气息的光线洒落而下。

    他们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黄色的阳光从井口缓缓落下。

    中年儒士一袭青衫,衣衫上有阵阵流光溢彩,流转不息。

    浩然之气,正大光明。

    少女先是面容狰狞,只是很快就恢复脸色淡漠的麻木模样,呢喃道:六十年佛门梵音,如耳畔打雷,声声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跗骨之蛆,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气,遮天蔽日,无处可躲。六十年兵家剑气,如地牛翻身,无处不被溅射。每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整整三千年了,永无宁日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所谓大道根祗,到底在哪里,先生书本上的白纸黑字,先生传道授业解惑时的微言大义,我看得到听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气凛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穷乡僻壤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是儒家山崖书院的齐静春,一个连大隋王朝权势貂寺也要尊称一声先生的读书人。

    少女突然笑了,问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劝我向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儒家那位至圣先师,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过‘有教无类’?

    男人摇头道:跟你讲一万句圣人教诲,也没用。

    少女看似在和这位儒士云淡风轻地闲聊,实则整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寻找破局的蛛丝马迹。

    儒士对此视而不见,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实有无穷无尽的愤怒,怨恨,杀意。我并非容不得异类,只是你要知道,随意起恻隐之心,泛滥施行慈悲之举,从来不是真正的三教教义。

    我们家少爷经常念叨,跟读书人掰扯道理,最没意思了。少女扯了扯嘴角,眯起那双诡异的黄金重瞳,原来齐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他一笑置之,道理讲不通无妨,但是只要我齐静春在世一天,还有资格坐镇此地一日,你这忘恩负义的孽障,就别想张牙舞爪!

    少女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问道:我忘恩负义?

    中年儒士怒色道:当年在你最虚弱之时,不得不低头俯首,主动与人缔结契约,是谁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谁这么多年来,一点点蚕食掉他的仅剩气数?!

    少女笑道:饿了,就要找东西吃,把肚子填饱,这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再说了,他本来就没什么大的机缘,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有点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这种无根浮萍留在小镇,嘿,那可就真是

    儒士一挥大袖,轻声喝道:住嘴!

    读书人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岂是你可以一言断之?!人生各有命数缘法,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人做出选择?!

    少女头顶,凭空出现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气势威严,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镇压邪祟,迅猛按在少女脑袋上,迫使她瞬间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面。

    磕头声,怦然作响。

    低头的少女,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起身,不见容颜的她,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你们可以压我低头,但我绝对不认错!

    那只威势磅礴的金色大手,扯住少女脑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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