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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少年起身后,去帮着推车,好奇问道:不是说好三件事吗?

    年轻道人冷哼一声,早就跟你说了,自己想去!

    少年愕然。

    之后道人又叮嘱了一些事情。

    那些铜钱挺精贵,好好留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出门。

    多笑笑,总板着长脸,模样又不英俊,你小子给谁看呢?

    絮絮叨叨。

    年轻道人倒像是个长辈了。

    将车子弄出院子,少年说他来推出泥瓶巷,年轻道人也没有拒绝。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道人最后说道:有句话,还是说了吧。按照贫道推算的命数来看,你爹娘早逝,并非你的过错。

    年轻道人停顿很久,直到推车马上要离开泥瓶巷,这才轻声说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还是受累于你爹娘。

    少年默不作声。

    最后年轻道人坚持不让少年送行,独自推车向东门远远离去。

    回首望去,少年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劲挥手,笑脸灿烂。

    全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第十七章 不平则鸣
    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此时端坐在宋姓少年对面,双手小心握住那只底款山魈的小壶,正在仔细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赏一位倾城佳人的曼妙身躯,百看不厌,端详摩挲呵气,苻南华已经翻来覆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爱不释手。总有些人或物,会让人一见钟情,心生欢喜。对于眼光挑剔的苻南华而言,这把养心壶,正是此类。虽说捡漏和打眼,只有一线之隔,可苻南华坚信自己这次是前者,而且捡的漏还不小。他所在的老龙城,在东宝瓶洲南方众多宗门当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华是真正见识过大富贵的仙家子弟,这也是先前蔡金简处处示弱的缘由。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缩在椅子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问道:苻兄,既然东西真假已经确认无误,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价钱了?

    很少被人称兄道弟的苻南华,压下心头淡淡的不适感,恋恋不舍地放下山魈壶,笑道:在下诚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里有数,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开诚布公,一见面就直接说破此壶的真实价值,更不会如此磨磨蹭蹭,直白显露我对此壶的志在必得,为的就是以免双方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空耗光阴,还伤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华已经将你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买卖,以后能否福祸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们今天这第一步,走得踏实不踏实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位神情真挚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这人特俗气,浑身铜臭,当然了,朋友也会认。只是到了大家坐下来谈生意的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讲兄弟情,我难免就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么一号人,会不会以后需要他讲兄弟情的时候,他其实在心里打小算盘做买卖?

    苻南华脸色冷了下来,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动作轻柔,悄然无声。

    对于苻南华的态度变化,宋集薪好像浑然不觉,喊你一声苻兄,拿出这把壶给你过眼,就是我的诚意了,既然大家都想着做成买卖,那就干脆利落点,苻兄你给出价钱,我点头或者摇头,我给你两次出价的机会,两次过后,等于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任你许诺给我金山银海,对不住兄弟,我不卖了。

    先前那块玉佩,算是我的见面礼,名为‘老龙布雨’,算不得什么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宝,只是能够避暑清心和避秽,尤其对冥想坐忘大为裨益,如果有一门道家上宗秘传的口诀作为辅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华笑容真诚,脸上并无半点倨傲施舍的神色,将一只绣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边,郑重其事道:我这袋子铜钱,叫供养钱,是世间诸多香火钱之一,一般供奉于城隍庙或是文昌阁的神像上,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讲究和功用。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这些瞧着像是黄金的钱币,是远远比黄金贵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便是说此物。这一袋子金精供养钱,作为买壶钱,不好说绰绰有余,终归是个公道价格,若是再加上那块老龙佩,我苻南华敢说宋老弟你绝对是赚的。

    说完这些肺腑之言,苻南华静等回复。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问道:完啦?

    苻南华苦笑道:说完了。

    少年骤然翻脸,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滚你大爷!当小爷是好糊弄的三岁稚童?!你们进入小镇之前,会有三袋铜钱,除去一袋子买路钱,之后每得手一份宝贝,无论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铜钱,多则三十枚,少则二十枚,可你这只干瘪瘪的钱袋子,里头有没有十二枚?!做买卖,连这点诚信也不讲,也敢从小爷手里换机缘?

    苻南华,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轻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颤,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难起来,满脸涨红,眼眶泛出血丝,少年赶紧伸出一手,按住心口处,心跳剧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简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华逐渐放缓手指敲击的速度,少年脸色好转,苻南华笑眯眯问道:既然第一次开价,没谈拢,那我就再开一次价格,二十四枚金精供养钱,你这把山魈壶,卖不卖?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犹豫不决,眼见着对方有所动作,少年正要说法缓和形势,那位习惯了被众星捧月的老龙城少城主,已经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骤雨。

    宋集薪双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脸庞早已扭曲,狰狞中带着一丝狠辣笑意。

    苻南华差点就要忍不住将这头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后关头,步步登天证道长生的大诱惑,仍是压过了个人好恶,于是他停下手指动作,放过了少年一马。

    宋集薪大口喘气,眼神炙热,沙哑笑着。

    苻南华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少年眼中似乎没有什么恨意,苻南华倒是没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惊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陆离,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

    宋集薪呼吸越来越平稳,瘫靠在椅背上,抹去额头汗水,眼神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够拥有你这样的本事,弹指杀人,就无比的开心。

    苻南华一笑置之,不愧是让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这种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是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头顶上去。

    不过老龙城的少城主,可不觉得自己在此成功截获机缘后,会比不上一个九岁之前,始终没能被人带离小镇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壶,半袋铜钱,抬头后,道:苻南华,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除了卖给你一把山魈壶,再拿出一件不输给它的老物件。

    苻南华压下心中喜悦,尽量语气平淡道:说说看。

    宋集薪也不卖关子兜圈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给我三袋子金精钱币,而不是两袋!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苻南华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时,我今天在出门之前,你必须拿出那件值两袋金精的东西,让我亲自掌眼过目。

    宋集薪也点头道:当然!

    苻南华问道:那么第二个条件是?

    宋集薪缓缓道:替我杀一个人。

    苻南华摇头道:你既然连一袋子有多少颗铜钱都晓得,也就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外乡人’,是不可以在此随意杀人的,否则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镇,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圣人再以仙家手段剥掉相关机缘,惨不忍睹,更连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机缘。

    宋集薪嘴角翘起,你先别急着拒绝,可以静观其变,如何?

    苻南华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想杀谁?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华重新拿起那把小壶,感受着壶身的细腻肌理,随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对面,少年下意识揉了揉自己脖子,脸色奇差无比。

    ————

    之前稚圭送蔡金简到了顾家院门外,当时宋集薪的婢女便自顾自逛街去了,蔡金简推门而入后,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望着那个坐在长凳上的老人,颤声问道:前辈可是在书简湖潜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问道:你是如何认得老夫?

    蔡金简恭敬道:晚辈云霞山蔡金简,十年前曾经跟随家父去往书简湖,观看老鼋驮碑出水的奇景,有幸远远看到前辈的风采,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老人点头道:知道了。

    蔡金简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辈是想

    被称为截江真君的说书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松霞老祖的份上,老夫便不计较你的不请自来,下不为例。出了院子,记得关门。

    蔡金简只是沉默片刻,便点头道:晚辈先行告退。

    她还真就这么走了,而且没有忘记乖乖关上门,动作轻缓,滴水不漏。

    院内,妇人望向院门那边,担忧问道:仙长,她不像会善罢甘休,有没有麻烦?

    拥有真君尊号的老人嗤笑道:进了小镇,呼口气放个屁,可能都会有麻烦,难道为此就不要机缘了?

    妇人无言以对。

    老人笑了,我且问你,顾氏,如果你可以选择,是愿意让顾粲去往云霞山修行,还是跟随我去往书简湖?

    莫急着回答。

    老人摆摆手,让妇人不要急于表态,缓缓道:云霞山,是我东宝瓶洲二流垫底的山门,不过你若是觉得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则是大错特错,云霞山出产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宝,别说是东宝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愿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门道观,与云霞山更是香火绵延千年,有着很深的关系。而老夫,不过是书简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据着一座湖心岛,弟子屈指可数,奴仆不足百人。

    妇人顾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与那云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与仙长你的差距,我怎么可能让顾粲放着洞天福地不去住,跟随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老人爽朗而笑,突然记起一事,沉声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顾氏,你往细了说,以防万一。

    妇人愣了愣,捋了捋鬓角发丝,这才轻声说道:那可怜孩子叫陈平安,爹娘都是镇上长大的人,他娘亲跟我关系还很好,模样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从没有见她和谁红过脸,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台面,还真有点配不上她,不过烧瓷手艺不错,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个二十年,就能当上那座大龙窑的窑头。至于是怎么死的,有说是那个暴雨夜,怕断了窑火,匆忙赶路,一失足跌入了溪水,也有说是去砍柴烧炭,贪图小便宜,闯入朝廷封禁的山头,给野兽叼进深山老林了,总之,尸体都没找着。那男人,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脾气,对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镇上都要捎带些小礼物,小鼓糖菩萨老碎瓷,大体上来说,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还算安稳。

    陈平安他爹死了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气很快就撑不住了,本来就不结实的身子,说垮就垮,不到一年时间,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头,看得我们这些老邻见了都发慌,完全认不出是当年那个顶水灵的俊俏女子了。那个时候,就是陈平安那孩子照顾着她,那么点大的孩子,买药熬药烧饭炒菜,什么都做,孩子当时个子太矮,烧菜还得踩在板凳上,还有,为了省钱给她娘亲买药,有些容易见着的药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卖给药铺。

    估摸着有次是吃错了药草,背着背篓回到泥瓶巷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吓得我们以为这一家三口,就这么全没了。当时我婆婆还在世,就说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谁吃苦,都走了,在阴间还能有个全家团圆。后来,孩子不知怎么,自己就好了,扛过了那场病,只是孩子他娘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哦对了,仙师,陈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们小巷老一辈的街坊邻居都说,这算是一年当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来脏东西,还会连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后,家里已经找不出一颗铜钱了,甚至那些个他爹送的小物件,几乎都去小镇别处地方,找那些同龄人换了吃食

    妇人说到这里,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五月初五?有点意思,容我算算。

    五指掐诀,袖有乾坤。

    见妇人发呆,老人笑道:你继续说便是。

    妇人哦了一声,念在那么多年邻居情分上,我们这些住在泥瓶巷上的人,虽然不太敢把陈平安往自己家里带,但是时不时救济一下他,送几碗饭菜过去,这点小事情还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实在让人犯怵,要不然没谁不打心眼心疼这个懂事孩子。当然了,有一说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个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就喜欢故意作践那个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当了窑工学徒,要知道他娘亲临死前,可是要孩子答应她,将来哪怕当个乞丐,也绝对不许去龙窑做活的。那么孝顺听话一孩子,能够让他违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老人问道:少年的爹娘,两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妇人只说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没人清楚了。老人说不碍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虫小技,鬼蜮伎俩!

    妇人一头雾水。

    老人解释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无意间知晓了小镇秘密,可惜运气远不如你们家好,祖荫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人为了他儿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如此一来,自然让小镇外的某座宗门落了空,这可是好大一笔投入,一个小窑工,哪里赔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条命不够,就加上他媳妇的,说来可笑,大概是那个窑工的死,对某些人来说太过轻巧,实在懒得耗费多余精力,故而用以瞒天过海的遮掩术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简陋,也太不当回事了。

    妇人脸色黯然。

    老人一眼洞穿妇人心思,笑问道:怎么,愧疚反悔了?

    妇人惨然一笑,是有愧疚,终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说反悔,绝对没有!

    老人点头道:看出来了。

    妇人自言自语道:如果换成陈平安他娘,处于我现在的位置,相信她也会这么做的。

    老人摇头道:那倒未必。

    妇人没来由大声道:她肯定会!

    老人也未生气她的无礼,只是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

    草鞋少年坐在门槛上,宁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情?

    黑衣少女背靠墙壁,盘腿而坐,绿鞘狭刀横放膝前,当然。但是涉及到机密和**的话,我不回答。

    陈平安问道:你们来这里,一般会待上多久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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