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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朱河看着眼前这个别样神采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点头道:到时候我们父女二人一起投军便是,还能有个照应。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稳脚跟,争取让他帮我们选一支好一点的边军,恶仗不至于太多,战功别太难获得,总之在脱离贱籍之前,不可辱没我们龙泉李家的家风,以后哪怕真的自立门户了,也要对李家心怀感恩

    少女笑了起来,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胳膊,拉着他一起返回枕头驿,调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犹豫片刻,仍是决定说出口,有机会,跟陈平安说声对不起,棋墩山山巅一战,不管初衷是什么,一件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那么该道歉就要道歉,该弥补就得弥补。

    朱鹿沉默片刻,兴许是今晚心情极佳的缘故,笑容灿烂道:好的!

    ————

    红烛镇依循大骊礼制,设有文武两庙,规模不小的文昌阁和武圣庙,分别供奉着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一尊披甲悬剑脚踩狸猫的武将神像。

    红烛镇两庙建在城南,双方相隔不远,约莫五六百步而已。

    夜色深沉,两尊神像几乎同时摇晃起来,身上灰尘簌簌落下,一阵阵淡金色涟漪在神像表面荡起。

    与此同时,绣花江和玉液江两岸的江神祠,两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红烛镇北方的棋墩山一脉,一个袒胸露腹的男子,手里拎酒壶,腰间还悬挂着三只酒壶,虽然满身酒气醉醺醺,脚步踉跄,但是每一次跨出,一步距离长达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来到棋墩山的山巅石坪,打了个酒嗝,重重一跺脚。

    棋墩山土地爷魏檗出现在不远处。

    汉子瞥了眼手持绿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贺,总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术法禁锢,恢复土地真身不说,还有望自成山神,看来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机缘。

    魏檗脸色阴沉,有话直说。

    汉子抹了抹嘴,直截了当问道:那个叫阿良的刀客,有多强?

    魏檗沉默不语。

    汉子淡然道:事关重大,我没心情更没有时间跟你耗,你不开口,我就打烂你的金身,让你死灰复燃的机会都没有。

    魏檗问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缘由?

    汉子点头道:那人杀了我们大骊两名顶尖死士,武人第七境的李侯,八楼练气士的胡英麟,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后,很不高兴,觉得此人破坏规矩在先,因此大骊要跟他讨要一个说法。

    魏檗心情沉重。

    汉子语气森森,冷笑道:劝你别掺和,能把自己摘干净是最好,摘不干净的话,说不定就要再去冲澹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确定,这次再不会有人愿意拼着魂飞魄散,仍要帮你从江底捞起碎片,一块一块拼凑起金身,最后偷偷给你带回棋墩山。对吧,神水王朝的北岳正神?

    魏檗惨然一笑。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春蒐
    大骊边境野夫关,城门大开,为数不多的驻城轻骑,选择罕见的夜行军,虽然不过千骑,但是当整齐的战马铁蹄踩踏在地面上,仍是大地为之震动,如密集急促的擂鼓声,让人热血沸腾。

    驿路旁边,一骑武将勒缰停马于旁,脸色凝重。

    一骑脸上疤痕狰狞的年轻副将快马赶至,放缓马蹄后,与主将并肩,轻声问道:韩将军,这趟北上奔袭,意图为何?我大骊野夫关以北广袤版图,怎么可能会有大股马贼流寇?再则就算出现,也轮不到咱们这支骑军出马吧?

    身材敦实的主将嗓音低沉,不该问的就别问。

    年轻骑将咧咧嘴,果真不再追问。

    那名野夫关骑军主将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难受,斟酌一番后,小声道:不但是我们野夫关这点兵马,南方边境的所有关隘军镇,抽调出将近半数的主力野战轻骑,在今夜全部倾巢出动。

    年轻骑将愣了一下,四年一轮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可时候不对啊,咱们去年才参与的春蒐,今年就算有这等规模的大演武,也该是放在夏季才对。

    主将下意识摸了摸胯下坐骑的柔顺马鬃,道:到达临时驻地后,朝廷兵部自会有下一步指令下达,咱们不用胡思乱想了。

    ————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江面辽阔的绣花江上游地带,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当地百姓粗鄙称为馒头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庙,香火不绝,相传极其灵验,求子得子,求财得财,远近闻名,是文人骚客必须泛舟游览的形胜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几乎从不来此祭拜烧香。

    暮春夜色肃杀清冷,江水滚滚逝去,浪花四溅,依稀可见,江水中有一条三尺长短的青色鲤鱼,飞快从岸边游向小孤山,出奇之处在于背脊之上坐着一位朱衣童子,不过巴掌高度,双手使劲攥紧青鲤的两根鱼须,好似骑士拉住缰绳,小童子随着鲤鱼和江水起起伏伏,浑身湿透,脸色苍白,骂骂咧咧,骂天骂地骂娘。

    青鲤游到了岸边,骤然停顿,直接把朱衣童子给甩到了岸上,小家伙打了一连串滚,灰头土脸,对着江水里晃晃悠悠返回对岸的那条青色大鲤,破口大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主子是个骚婆娘

    鲤鱼猛然转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后者吓得屁滚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往土地庙飞快跑去。

    小庙未关门,小家伙好不容易爬过门槛,翻身落地后,抬头对着那尊掉漆严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爷差点淹死在江水里,你还不赶快跪下领旨?!信不信大爷治你一个大不敬罪,把你的脑袋咔嚓一下?

    砰然一声。

    朱衣童子被人一脚当石子,踢飞出土地庙。

    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骂骂咧咧道:你一个这破庙里诞生的香火童子,还敢跟大爷我自称大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朱衣童子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回来,艰辛爬上门槛坐着,龇牙咧嘴,眼神哀怨。

    汉子皱眉问道:什么事情?

    小家伙嘀咕道:有点饿。

    汉子抬起手臂作势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脑袋,嚷嚷道:我是刚从城里城隍阁那边偷听来的消息,说是朝廷礼部和钦天监下了两道秘密旨意,要求红烛镇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灵,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离职守,不得闭关,必须随叫随到,若是点卯之时,无法准时出现,斩立决!你大爷的,要不是我给你递消息,就你那惫懒性子,早就给人借刀杀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家伙这次是被一巴掌摔进土地庙内。

    汉子站起身,望向红烛镇方向,神情肃穆,不忘提醒道:香炉里给你留了点伙食,记得省着点吃。

    算你有点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一州之内,任职土地庙时间最长的可怜蛋,而且跟同僚们关系差也就算了,连绣花江里那些个虾兵蟹将,都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在你炉子里生出来?唉,下辈子应该找个好一点的炉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断埋怨着,可不耽误他熟门熟路地爬上香案,一头扑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黄铜香炉。

    ————

    返回枕头驿的路上,驿丞程昇发现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齿,一下子长吁短叹,像是在做一件生死攸关的抉择。

    李槐终于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问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钱,能不能去先前的书铺买本书?那儿最便宜的书,是多少钱?还能不能给我剩下点?

    被称呼为老程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认真回答道:难。那家铺子的书,是咱们红烛镇公认的不实惠,若非爱好搜罗善本孤本的读书人,一般没有人去那边买书。你要是真想买书,我知道东边有两间大书坊,儒家经典诸子文集志怪小说皆有,在那儿我能帮你还价。

    一根筋的孩子摇头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书铺!

    这些是李槐偷偷攒下的所有余粮了,大半是从舅舅家偷出来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钱。

    之前在书铺,那个一年到头穿草鞋的穷酸家伙,既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二话不说就买下一本将近十两银子的破书,也不是当场拒绝,不愿为他花费这么多银子。

    而是问他会不会看那本书。

    这让李槐很意外。虽然当时他说会看,事实上买下之后,看当然会看,随手翻阅打发时间而已,李槐对这本《断水大崖其实没太大兴趣。

    但是当有人愿意为自己掏出十两银子,让李槐觉得很开心。

    李槐不傻。别人对他是好是坏,孩子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一双双草鞋,还未打造好的书箱,加上这本《断水大崖,欠了人家这么多,所以李槐觉得要是不为陈平安做点什么,自己会过意不去,心里堵得慌。

    其实李槐不喜欢朱鹿,甚至连患难与共的林守一,也不是如何喜欢,反而是在学塾就经常欺负自己的李宝瓶,觉得还不错。

    李槐最喜欢吊儿郎当的阿良。

    至于那个来自泥瓶巷的穷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时,驿丞程昇低头看着满脸认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家伙所谓的仙人资质,有些事情,确实福至心灵,他忍住笑,想着刚好顺水推舟,能够帮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与人为善,与一千个凡俗夫子为善,远远不如与一位仙人结下善缘,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

    程昇带着孩子走向两街之间的小巷,那位的年轻店主,正坐在门槛上望向他们,满脸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就在此时,小巷另一端,走入一位手提灯笼的佝偻老人,与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轻公子哥缓缓起身,对驿丞程昇这边摆摆手,今天书铺关门打烊,回头再带这孩子来这买书。

    程昇二话不说拉着李槐,掉头就走。

    风流儒雅的年轻公子哥,在确定二人离开小巷后,便不复见之前的恬淡闲适,略显恭敬局促,抱拳轻声道:冲澹江李锦,拜见郎中大人。

    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手负背后,一手提灯笼,点了点头,径直跨过书铺门槛,侧身让出道路的年轻人尾随其后,老人随手将灯笼握柄插入书墙高处的书籍低端,转头看着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见面,你就是这般容颜,如今再见,依然如此,羡煞旁人啊。

    年轻人握紧折扇,微笑道:对我们这些异类而言,能够生而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点点头,并未反驳。

    年轻人好奇问道:那拨人能够住在枕头驿,是大人的安排?

    老人默不作声。

    年轻人识趣地不再询问。

    他在百年前开了这家小书铺,冷眼看世事,见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对于大骊官场并不陌生,想要在枕头驿腾出这么多甲乙驿舍来,差不多该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当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骊朝廷,六部衙门尚书侍郎之下,郎中为各司主官,员外郎为副官,从五品。郎中和员外郎官职不显,但是有三位郎中,权柄之大,超乎想象。

    这就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以及礼部祠祭清吏司,这三司主官,可谓位卑权重,朝野瞩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为封疆大吏。

    一位职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员的升迁考察。

    一位负责为王朝军方筛选审核武人升迁,尤其还掌握着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权。

    一位具体负责一国祭祀大典,许多时候君王都要问策于此人,这名品秩不高的文官,往往是儒家学宫学院出身。

    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锦在四十年前,作为这间书铺的主人,曾经赠予一位进京赶考的寒酸士子两本典籍,没有想到之后那位寒士一路升迁,成为了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贵且权重。但是对不在庙堂远在江湖的李锦而言,礼部祠祭清吏司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就是这座小衙门,据说许多京城官员连门都找不到,却暗中掌管着天下山水正神的筛选评定,虽无最终的勘定权,却有至关重要的举荐权。

    李锦通过路过红烛镇的官宦商贾,得知老人坐上这个位置后,寄去数封书信,无一不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李锦不敢造次,只得遗憾作罢。

    化名李锦的年轻人在百年以来,苦心孤诣,竭力谋求冲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许多门路香火,全部无功而返。

    老人突然说道:冲澹江之所以不设江神之位,你应该是知晓缘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书信,我只当没有看到,并非不愿帮忙,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年轻人笑容苦涩,点头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点头,恐怕礼部尚书开口发话都不顶用。

    老人笑了,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每过二三十年,此人就会更换脸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争取了。

    年轻人没有流露出激动神色,反问道:听说曾是骊珠洞天的龙泉县境内,大骊皇帝敕封了一位龙须河河神,一位铁符江江神,披云山点灯山和落魄山各自敕封了一尊山神,一次性给出三山两水,总计五个席位,这就已经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许多家底,怎么可能在这个快要捉襟见肘的时候,再对冲澹江丢出一个宝贵名额?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么针对你的阴谋,说句难听的,你还不至于让我亲自出马。

    年轻人有些恼羞成怒,随即有些寄人篱下的无奈之色,不再说话。

    老人收敛笑意,道:以红烛镇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所有大骊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补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随时准备参与一场围剿。除此之外,大骊野夫关在内的南方边镇,出动了大量精锐骑军,撒出了不计其数的斥候侦骑。至于你李锦,若非当年那点赠书的情分,我绝不会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你。有你没你,毫无差别。

    李锦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在大骊境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做什么?到底是在围剿什么?

    老人直言相告,一个人。

    李锦望向老人的眼眸,不似作伪,缓缓问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笑道: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帮忙盯住一个刚到红烛镇的男人,因为我知道走出冲澹江后两百余年,你在红烛镇上经营得很好,比城隍他们更熟悉水路,比两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镇的风吹草动,而且如果京城档案没有记录错误的话,你豢养有几尾珍稀的青冥鱼,来自古书,最适合小范围内侦查传递消息。

    李锦脸色不太好看。

    老人讥讽道:放宽心,青冥鱼确实百年一遇,可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见财起意的地步。

    李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随即问道:那人是?

    老人缓缓答道:一个戴斗笠的汉子,腰间别有一只银色小葫芦,身边跟着一群孩子,那些孩子来自曾经的骊珠洞天,如今的龙泉县城。至于汉子的真实身份,大骊谍报尚未获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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