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李锦瞠目结舌,那人之前来过我这铺子。
老人目光如电。
李锦小心说道:巧合而已。
老人摆摆手,叮嘱道:无所谓了,从现在起,切记不要露出马脚,哪怕无功,也好过有过。如果因为你的纰漏,不小心打草惊蛇,你也不用担心,因为你那个时候肯定已经死了,那个人不杀你,我也会亲自动手。
但是如果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证你成为冲澹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让皇帝陛下先记住你的名字。
李锦自嘲道:这算不算简在帝心?
老人停下随手抽书翻阅的动作,转头问道:怎么,不愿意?
李锦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更何况又不需要我亲自陷阵,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
他打了一个响指,肩头附近,浮现出两条尾巴极其纤长的玲珑小鱼,它们与他神意相同,鱼目所见,即是李锦目之所及。
它们摇曳长尾,瞬间消失。
老人离去之前,笑着感慨道:你铺子的书,价格还是这么贵啊。
李锦只有在这一刻,才觉得老人依稀有几分当初那位年轻寒士的风采。
老人取回灯笼,离开铺子。
老人走出小巷,拐角处站着一个双臂环胸的魁梧男子,两人并肩而行,后者问道:就不怕画蛇添足?
老人随意道:其实这场围猎,收网到了这个地步,那李锦就算突然失心疯,跑到那个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说破一切真相,都无关紧要了。
男人没好气道:归根结底,还是要还他当年的赠书人情?
老人笑眯起眼,流露出几分自负,轻声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还是值点钱的嘛。
————
朱鹿说要吃冰糖葫芦,朱河虽然有些好奇,自家闺女怎么突然喜欢上了甜食,可这点要求根本算不得什么,就带着少女一起去找摊子。
最后还真被父女找到了,有扛着一大串糖葫芦的小贩,走街串巷,大声吆喝。
朱河不喜此物,朱鹿一口气买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少女笑着说自己吃一串,其余两串可以给小姐和陈平安。
少女还说,她想今晚就跟那少年道歉,好歹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释重负,开怀至极。
父女两人回到驿站,得知陈平安和李宝瓶已经返回枕头驿。
朱鹿一串冰糖葫芦还未吃完,挑了甲等驿舍后边的院子,让父亲帮他给陈平安捎句话,说跟陈平安约在这里见面。
朱河大步离去,心里有些好笑,这丫头脸皮子也太薄了些,跟人低头认个错而已,有什么丢人的。
没过多久,草鞋少年出现在彩绘廊道那一头,看到坐在另一端长椅上的朱鹿后,少年微微加快步伐。
少女身侧的长椅上,散落着十五六颗糖葫芦。
少女笑着站起身,双手放在身后,姿态看似娇憨。
她向少年走去。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话说
少年看着少女走来,她脚步轻盈,走在灯火朦胧的廊道,像夜色里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没有平时的颐指气使,仿佛一位青梅竹马的邻家少女,巧笑盼兮。
陈平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脚步放慢,趋于站定,瞪大眼睛,凝视着那张有些陌生的清秀脸庞。
朱鹿从背后抽出左手,朝陈平安挥手打招呼,边走边说道:陈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够跟你说一声
五步之隔,二境巅峰修为的少女,身形猛然发力前冲,仅仅两大步,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陈平安身前,几乎面面相视,两张脸庞纤毫毕现,少女脸庞上带着狰狞愤怒和快意解脱,复杂至极,少年眼神黯然之外,更多是凌厉,视线中带着那种用斩龙台磨砺出来的柴刀锋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击少年额头,此举作为障眼法,少女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
真正的杀手锏,在于右手,当她闪电出手后,手握三根锋利竹签,直直捅向少年的心窝。
在竹签就要刺穿少年心口的时候,暴起杀人的少女,她之前未曾说完的那句言语,刚好顺势脱口而出,对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么娇憨神态,唯有狠厉。
但是下一刻,朱鹿满脸惊愕,心知不妙,就要后撤。
陈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挡掉少女的左拳,还借着她胆敢示敌以弱的机会,手臂顺势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
与此同时,少年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杀机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让三支糖葫芦竹签刺中自己的心窝,攥紧她脖子的手骤然发力,将少女往自己这边一扯,一记膝撞狠狠撞在少女腹部,势大力沉,撞得少女差点吐出胆汁苦水,身躯情不自禁地弯曲起来,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战力,陈平安没有任何掉以轻心,犹不罢休,当头一锤猛敲下去,以额头撞额头。
少女踉跄后退。
陈平安一腿蹬去,腹部又受重创的少女如断线风筝,重重摔在两张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挣扎了两次仍是无法起身,嘴角渗出血丝,面如金纸,花容惨淡。
一气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让身躯向后倒退,尽量远离那个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陈平安环顾四周,并无异样,这才走向战力几无的狼狈少女,浑身肌肉紧绷,依然小心谨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顾不得擦拭嘴角的鲜血,带着哭腔解释道:不要杀我,陈平安,我只是跟你开一个玩笑,真的我不骗你,如果我要杀你,我怎么会用这几支糖葫芦竹签,再说了我为什么要杀你啊
陈平安一针见血道:之前在观水街分开,你拉上你爹朱河说是去逛兵器铺子,是不是想挑选匕首之类的趁手兵器,容易隐藏在袖口之内,我猜应该是铺子关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签代替。
朱鹿蓦然笑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咳嗽得厉害,捂住嘴,猩红鲜血仍是不断从手指缝隙渗出,她松开手,仿佛认命一般,仰头望着那个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少年,视线从上往下,最后看到一双粗糙低贱的草鞋,少女再次抬起头,好似魔怔失心疯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哑笑道:没想到你没我想象的那么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我要杀你的?
少女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扭曲而癫狂,陈平安,在杀我之前,可以不可以让我死个明白?!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为什么?
少女刚要尝试着坐起身,就被陈平安一脚踩塌在额头上,后脑勺重重撞在青石板上,少女呕出一大口鲜血,这次彻底放弃了挣扎起身的企图,虽然她内心深处,最大的耻辱,是让一个穿着草鞋的陋巷少年站着跟自己说话,而她却只能躺着,连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鲜血,笑道:还记得我家二公子寄给小姐的那封家书吗?我家公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其擅长行书,就像公子的为人性情,潇洒不羁,但是我家公子在离家赶赴京城之前,突然说要学习楷书,因为他说要学会懂得遵守外边世界的规矩,他要开始约束自己的心性了。
陈平安蹲下身,掰开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签,自己握在手心,然后坐在廊道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盯住朱鹿,不让她有任何折腾出幺蛾子的机会。但是显而易见,朱鹿杀他杀得毫不含糊,一点拖泥带水的犹豫都没有,可要陈平安反过来,杀她杀得心无芥蒂,很难,因为这中间夹着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性情爽朗的汉子朱河,以及这个什么李家二公子。
陈平安在看到她从廊道远远走来的第一眼起,就知道朱鹿不怀好意了,而且少年的眼力极好,少女的隐藏掩饰,远远不够精湛,颤颤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的鼓起腮帮,低敛视线的狠辣,陈平安一目了然。
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会真的杀人。
当少女提起那个自家公子,整个人的气态就摇身一变,扭头看向草鞋少年的眼神,就又像是人在看狗。
当时小姐在枕头驿跟我第一次提及家书内容,公子说大骊烽燧点燃的太平火,绵延千万里,一直从边关传递到京城。但是小姐并不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公子在这之前,从未跟我说过这‘边境以太平火,向君王报平安’的事情。公子跟我说了什么趣闻轶事,自我懂事起,我记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书,果不其然,我看出了学问玄机,这个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够看得出来!
陈平安低头看着满脸狂热的少女,少年一言不发。
朱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刻,又变成了倨傲自负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庐的武道天才,她继续说道:然后我仔细看了两遍,只用了两遍,我就找出了正确答案,解开了我家公子故意留给我的这道谜题!
她看着少年那张冷漠的黝黑脸庞,少女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脱孩子,当然领会不到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公子一开始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而是选中了我。那封家书洋洋洒洒两千余字,几乎全部以行云流水的行书写就,唯有七个字,是楷书!
少女几乎要笑出眼泪,断断续续道:大骊柱国姓氏,陈氏嫡长孙,杀马贼,太平火,报平安,得诰命。
那七个字,正是杀陈平安得诰命!
书生杀人不用刀。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朱鹿捂住绞痛不止的腹部,翻江倒海,让她满头冷汗,可嘴上仍是讥笑道:是不是连‘诰命’这两个字,听也没听过?
朱鹿挣扎着背靠少年对面的长椅,这次陈平安没有阻止她。
她望着那个被自家小姐称呼为小师叔的少年,知道我除了杀你之外,最想做什么事情吗?你不是识字很多了吗,我就想把那封家书交到你手上,说不定你还会自惭形秽吧,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陈平安翻来倒去看十遍一百遍,却不知真正的学问,竟然只是那七个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觉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长椅上,身边刚好散落着那些冰糖葫芦,一颗颗无人问津,少年看着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
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些话你其实是说给你爹听的,而且你这次挣扎起身,是为了引诱我对你出手,你要让朱河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我杀你,要么他杀我,对不对?
朱鹿脸色阴沉,不再说话。
朱河不知何时站在廊道之中,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满脸痛苦,男人望向那一双少年少女。
一个是自己心爱的闺女,一个是自己欣赏的晚辈。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劲抹掉嘴角的血迹,微微低头,眼睛却盯着草鞋少年。
她缓缓转头,少女破天荒脸色平静,对那个熟悉身影说道:以我们小姐的脾气,如果知道了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这辈子就算是毫无希望了。爹,我求你了,不要心慈手软,趁着那个风雪庙的阿良还没有回来,赶紧动手!公子说过,当断不断,必为其乱!
陈平安突然转身弯腰,随手捡起一颗糖葫芦,放入嘴里咀嚼起来。
然后少年站在廊道中央,与朱河对峙。
少年对少女轻声道:你会死的。
朱鹿心一沉。
她爹和陈平安相距约莫十五步。
陈平安虽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矫健,少女见识过。
她有些恼火,爹就不应该这么光明正大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
生死之争,讲什么高手风范?!
朱鹿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她望向父亲,提醒道:爹,今天你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给你看!不管如何,先把陈平安拿下再说!
至于拿下之后,她爹不愿出手杀人,她来便是。
朱鹿早已强提一口气,随时准备应对陈平安拿她要挟父亲。
她爹曾经无意间说过,一旦对上这个出身泥瓶巷的低贱胚子,若是点到即止的武学切磋,她有胜算,但是生死搏杀,她必死无疑。起先她是半点不信,但是那场发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风波,当她与白蟒对峙,朱鹿吓得毫无斗志,只能束手待毙,反观陈平安无论是胆识气魄,还是对时机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
这其实让她的习武之心,几乎绝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尽头。
所以哪怕在进入红烛镇之前的棋墩山边界,土地爷魏檗送给他们人手一份临别赠礼,她在朱河的强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谓的仙家秘籍《紫气书,无数人山下武人梦寐以求的武道宝典,少女其实并未提起多少的心气。
心气一事,自古易坠难提起。
这一切,粗糙汉子的朱河,醉心于武道攀登的纯粹武人,又如何晓得?
但是那封书信的到来,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机宜,就像一场雪中送炭,让悟出其中玄机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诉自己,一定要习武,最少要成为爹那样的武道宗师,一定要在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让那个诰命夫人来得天经地义。
尤其是他们父女二人,如今拥有了真武山英雄胆,和那部山上神仙手笔的《紫气书,就像朱河亲口所说,如今他连第七境的风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么她朱鹿,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风光日子?
只是所有锦绣前程所有阳关大道,建立在一个小小的前提上。
陈平安必须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杀不是少年对手的少女,需要一场暗处的袭杀,如少年揭穿的真相那样,她需要一把匕首。不凑巧,
不凑巧,兵器铺子关门歇业,买不到。
刚好他爹朱河说到与陈平安道歉一事,而陈平安与小姐李宝瓶,又提过要买糖葫芦。
匕首能杀人,冰糖葫芦的竹签子,用在二境巅峰的武人手里,也可以。
为了担心一根竹签容易折断,少女便借口带给陈平安李宝瓶两串,三根竹签握在一起,她不信还捅不穿少年的心窝。
环环相扣。
朱鹿之机敏急智,可见一斑。
那个从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识人之明,用人之准,同样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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