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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人转头对崔瀺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机,你再装模作样,干脆让陈平安一剑砍死算数。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环顾四周,瞥了眼由那株雪白荷叶支撑起来的小天幕,手指掐诀,犹豫片刻,找间屋子进去聊,陈平安,有没有合适的地儿,能说话就行,有没有凳子椅子无所谓。

    陈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已经熄灯,可能是林守一在凉亭修行太久,筋疲力尽,已经休息了,只得放弃这间最大的屋子,对老人点头道:去我屋子那边好了,只有一个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觉,吵醒他问题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应该会有很多讲究,我们就不要打搅了。

    剑灵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们聊,我不爱听那些。

    最后,老秀才,陈平安,少年崔瀺,李宝瓶分别坐在四张凳子上,围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熟睡,是个睡相不好的孩子,已经变成横着睡觉了,脑袋垂在床沿外,还能睡得很香,

    陈平安熟门熟路地帮他身体板正,把李槐的手脚都放入被褥,轻轻垫好左右和脚那边的被角,好让被褥里头的热气不易流失,最后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粽子似的。

    陈平安做完这些天经地义的事情,坐回凳子,李宝瓶小声问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帮我垫被角啊?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头就睡,然后一睡过去,就能纹丝不动地一觉睡到天亮。

    李宝瓶唉声叹气,用拳头击打手心,遗憾道:早知道从小就应该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骗我睡相好就能做美梦。

    陈平安笑道:以后回到家乡,我要好好感谢你大哥。

    一路行来,李宝瓶说起最多的家人,就是这个大哥,所以陈平安对这个喜欢躲在书斋里读书的读书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小姑娘,笑问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禄街上的李希圣?

    李宝瓶点点头,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这个名字取的有点大啊。

    崔瀺听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有些担忧,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乐了,摇头道:取得大,只要压得住,就是好。

    李宝瓶是个最喜欢钻牛角的小姑娘,老先生,怎么才算压得住呢?

    崔瀺又翻白眼,完蛋喽,这下子正中下怀,好为人师的老头子,肯定要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人瞄了一下四周,没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吃食点心,有些遗憾,缓缓道:本性纯善,学问很大,道德很高,行万里路,就都压得住。

    小姑娘先将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摇晃身体,踹掉小草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愁眉苦脸道:可我大哥没老先生说的那么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让他改个名?

    崔瀺不得不出声提醒道:老头子,咱们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宝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个篆字呵了口气。

    崔瀺赶紧闭嘴。

    哪怕老头子修为通天,可到底是喜欢讲道理的,死皮赖脸那一套行得通。

    可陈平安和李宝瓶这两个被齐静春相中的家伙,一个是根本没读过书的泥腿子,一个读书读歪了十万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龙游浅滩被鱼戏,对上这一大一小,崔瀺再英雄豪杰都没用,除了挨打受辱不会有其它结果,越是硬骨头越遭罪。

    老秀才变出一壶酒来,仰头小抿了一口,瞥了眼小姑娘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伤感。

    崔瀺其实今晚奇怪颇多,老头子以前虽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古板迂腐的家伙,坐在哪里都像是端坐于神坛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学问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岁月,老头子每逢开课讲授经义疑难,危坐下方竖耳聆听的学生,何止千人?帝王将相,山上神仙,君子贤人,浩浩荡荡,就连叛出师门的崔瀺都不会否认,那时候的老头子,真是光彩夺目,如日月悬空,光辉不分昼夜,压得整条星河失色。

    可如今竟然还会踹他两脚,要说大道的时候,竟然还会喝酒?

    崔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情沉重。

    说到底,崔瀺对身边这个老头子的心思,极其复杂,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惧又缅怀。他崔瀺这个昔年的文圣首徒,对于自家先生,何尝没有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感情?

    床铺那边,李槐说着梦话,阿良阿良,我要吃肉!小气鬼阿良,就给我喝一口小葫芦里的酒呗

    李宝瓶眼睛一亮,李槐这个糗事,能当好几天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崔瀺听到阿良这个称呼,悄悄斜瞥了一眼老人。

    老秀才咳嗽一声,看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说正题。陈平安,李宝瓶,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就是齐静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经是我的首徒,齐静春的大师兄,当时因为我忙着做学问,所以齐静春的读书下棋等,确实都是大弟子崔瀺帮我这个先生传授的。最后崔瀺叛出师门,做出欺师灭祖的种种勾当,以至于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去世,崔瀺都算是一局棋中盘局势的下棋之人,要说他崔瀺是杀害他师弟齐静春的凶手,半点不过分,作为我记名弟子之一的马瞻,亦是如此,只不过马瞻是并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后元凶在先手棋局里,很关键的一记无理手。在我到达你们家乡小镇之前,这副身躯只是崔瀺寄居借住的地方,真正的崔瀺,是你们大骊王朝的国师,是一个瞧着不比我年轻的老家伙了。

    李宝瓶满脸怒容,气得眼眶通红,死死盯住崔瀺。

    反观陈平安,更让崔瀺心惊胆战,视线低敛,看不清表情。

    咬人的野狗不露齿。

    崔瀺实在是太熟悉陈平安的性格了,毕竟他比杨老头更加关注留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长经历。

    崔瀺尽量保持镇定,但是心中默念,死定了死定了,老头子你害人不浅。

    老秀才转换话题,望向陈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声招呼,你若是答应我再做,我想要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阴溪水,放心,不涉及太多**,来作为今夜聊天的开场,你愿意不愿意?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老秀才伸出一只手掌,对着相对而坐的陈平安,抖腕卷袖,很快陈平安四周就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水雾,缓缓流淌向老人的手心,最终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幽绿水球,老人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轻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处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动活泼的画面由此在桌上显现。

    李宝瓶瞪大眼睛,满脸震惊,赶紧趴在桌上,哇,小师叔,这是咱们遇见嫁衣女鬼的那条山路上,还有我唉!哈哈,还是我的小书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们背着书箱的样子蠢蠢的

    从嫁衣女鬼撑着油纸伞出现在泥泞小路,盏盏灯笼依次亮起,山野之间出现一条壮观火龙。

    到林守一祭出符箓仍是鬼打墙,非但没有离开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骗到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府邸之前。

    最后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破万法,潇洒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带着一行人离开那里。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阴溪流重新汇聚成团,往陈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涣散重归天地。

    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无上神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人就这么信手拈来。

    李宝瓶只觉得神奇有趣。

    崔瀺却是识货的,心中愈发惊讶,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身圣人修为明明全没了,为何还能够如此神通广大?

    老秀才轻声道:这女鬼可不可恨?当然可恨,滥杀无辜,罪行累累。可怜不可怜?也有几分可怜,身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于朝廷,不但有镇压气运之功,于地方,多有善行善举,更与读书人相亲相爱,本是一桩美谈才对,最后两两沦落得这般境地,神憎鬼厌,皆为大道排挤,一身因果纠缠,浑身拖泥带水,几辈子都偿还不了这笔糊涂债。

    老秀才叹了口气,所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是不是?

    崔瀺如临大敌,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李宝瓶很快进入上山打死拦路虎的模式,认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对小姑娘点头笑道:那么可恨可怜,可恨多出多少?可怜又占多少?

    小姑娘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细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眯眯问道:李宝瓶,合法合法,当然不坏,可问题又来了,你如何确定世间的律法,是善法还是恶法?

    小姑娘愕然,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个问题,倒是不怯场,对老人说道:老先生,等我会儿啊,这个问题,跟上次小师叔那个一样,还是有点大,我得认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蔼,点头称赞道:善。

    崔瀺看着老人熟悉的笑容,看着聚精会神板着脸的小姑娘,冷哼一声。

    不愧是齐静春的先生和齐静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传,一脉相承,就连授业的氛围,都一个德行!

    老秀才难住了小姑娘后,转头望向眼神清澈的陈平安,我以往做学问想难题,喜欢先往坏处设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句话本身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世间许多自作聪明之人,喜欢摆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只谈可怜之处,故意略过了可恨之处。

    有些人则纯粹是滥施慈悲心和恻隐之心,加上‘可恨之处’并未施加于自身,故而没有那么多切肤之痛,反而喜欢指手画脚,袖手旁观,要人一味宽容。陈平安,你觉得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说的这些人,很多读过书,学问不小,说不得还有人是清谈高手。陈平安,你有什么想法吗?随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没什么想说的。

    崔瀺已经顾不上陈平安的回答是什么,开始默默推演,思考为何老头子要说这些。

    老秀才看了眼左右李宝瓶和崔瀺,缓缓道:是非功过有人心,善恶斤两问阎王。为何有此说?因为每个人的道德修养成长经历眼界阅历都会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几人敢自称自己的良心,最为中正平和?

    于是法家就取了一个捷径门路,将道德礼仪拉到最低的一条线,在这里,只有这么高,不能再低了。

    老人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划出一条线来。

    当然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说,存在着‘恶法’的可能性,在这里,我不做衍生开展,否则三天三夜都很难讲完。所以归根结底,法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无人执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说到这里,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顶指了指。

    老人转头望着崔瀺,知道为什么当时你提出那个问题,我回答得那么快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崔瀺愤愤道:因为你更喜欢也更器重齐静春,觉得我崔瀺的学问,都是垃圾篓里的废纸团,要你这位文圣大人揉开摊平了,都嫌弃脏手!

    老人摇头道:因为你那个问题,我在你之前,就已经思考了很多年。当时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个结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洪水泛滥,到头来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不但治标不治本,而且你在学问地基不够坚实的前提上,这门初衷极好的学问,反而会有大问题。如一栋高楼大厦,你建造得越高大越华美,一旦地基不稳,大风一吹便坍塌,伤人害人更多。

    崔瀺愣在当场,可仍然有些不服气。

    老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要知道,我们儒家道统是有病症的,并非尽善尽美,那么多规矩,随着世间的推移,并非能够一劳永逸,万世不易。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说得最对最好,后人怎么办?求学为什么?

    至圣先师给出的法子,最笼统也最醇正,所以温和且裨益,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食补,但是食补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这份粮食,对不对?

    但是有些时候,就像一个人,随着身体机能的衰减,或是风吹日晒的关系,就会有生病的时候,食补既无法立竿见影,又无法救命治人。这就需要药补。

    但是用药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远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尝百草之后,才敢说哪些草木是药,哪些是毒。

    你崔瀺这种急性子,当真愿意花这份心思?你的师弟齐静春早就提醒过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聪明了,心比天高,从来不喜欢在低处做功夫,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闹,只想做个书院山主学宫大祭酒,那么你开凿出来的河道,哪怕堤坝事实上千疮百孔,到最后洪水决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学问,一旦在儒家道统成为主流,出了问题,谁来救?我?还是礼圣,还是至圣先师?就算这几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确定,到时候释道两教的圣人,不添乱?不将这座浩然天下,变成推广他们两教教义的天下?

    崔瀺犹然不愿服输。

    老秀才有些疲惫,你这门事功学问,虽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潜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远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动,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所以那场躲在台面下的真正‘三四之争’,是在中土神洲的两大王朝,各自推广‘礼乐’与‘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胜负优劣,当然,结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输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瀺满脸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时,你骗人!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与人辩论争执,自己的心态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气用事。

    崔瀺失魂落魄地颓然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赌这个,我怎么可能会输

    老秀才转头望向院子那边,注意啊,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懒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浇愁也是,酒壮怂人胆更是啊。

    老秀才放下酒壶,正了正衣襟,缓缓道:礼圣在我们这座正气天下,写满了两个字。崔瀺,作何解?

    崔瀺根本就是下意识回答道:秩序!

    脱口而出之后,崔瀺就充满懊恼后悔。

    老人神情肃穆庄重,点头沉声道:对,礼仪规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统之内的第二圣人,礼圣,他追求的是一个秩序,世间万物井然有序,规规矩矩,这些规矩都是礼圣千辛万苦从大道那边,一横一竖一条一条‘抢回来’的,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庐’,为苍生百姓遮挡风雨,茅庐很大,大到几乎所有人穷其一生,学问的最深处,都走不到墙壁那边,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为再高,都碰不到屋顶。所以这就是众生的自由和安稳。

    崔瀺冷笑道:那齐静春呢,他的学问就碰到了屋顶,阿良呢,他的修为就撞到了墙壁,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这些人该怎么办?这些人间的天之骄子,凭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开那扇礼圣老爷打造的屋门,去往别处另外建造一栋崭新的茅庐?!

    说到这里,崔瀺下意识伸手指向这间屋子的房门。

    白衣少年此时此刻,满脸锋芒,气势逼人。

    由此可见,崔瀺已经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单单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样带着神魂深处最完整崔瀺的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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