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但是陈平安此刻看着真情流露的两个人,谢谢不再那么冷漠疏离,会气得哭鼻子,于禄不再那么和和气气,会拿言语刺人。陈平安虽然不是幸灾乐祸,但确实知道这个时候,才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两个家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气。
所以觉得自己最不擅长讲道理的陈平安,使劲搜肠刮肚,这才勉为其难加了一句:你们比我学问大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事情的,像我,最怕的事情,就是当我有一点本事,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时候,尤其怕自己觉得是道理的事情,其实没有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比如生死关头,什么都没得选择了,那是没法子,该出手就出手。只是其它情况下,千万千万别只跟着当下的心思走,被‘我觉得是如何如何’牵着鼻子走,阿良说过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一个‘为什么’,我觉得很对。
所以我要读书识字,其实我知道,我跟李宝瓶林守一讨教学问的时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练字的时候,你们两个打心眼看不起我。我要读书,要从书上学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走过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样,敢拍着胸脯说,我看过的大江大河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只有这样,我以后我只是说如果万一啊,真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风雪庙魏晋这位陆地剑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剑,杀人也好,救人也好,一剑递出去,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练剑没出息,练拳还凑合的话,那一拳挥出去
说到这里,陈平安满脸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畅淋漓出剑,痛痛快快出拳!
曾经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总是打趣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每天有点笑脸行不行?心思这么重多不好?
陈平安其实次次都很郁闷,很想大声告诉那个家伙,我也想啊,可我现在做不到。
于禄始终坐在原地,谢谢气势汹汹坐回原位,不过没了先前要跟于禄拼命的架势。
于禄看着心平气和的陈平安,笑着好奇问道:陈平安,你不是挺会说嘛,怎么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从不讲这些?
陈平安回答道:我跟他们熟,不用讲什么道理。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陈平安跟你们不熟,所以才需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于禄顿时吃瘪。
谢谢脸色冷漠,可是嘴角微微勾起,又被她强行压平那点弧度。
谢谢小心翼翼瞥了眼坐在井口发呆的崔瀺,犹豫片刻,缓缓道:我本来是中五境之中观海境的练气士,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第八境龙门境。只是沦为遗民之后,一位心肠歹毒的宫中娘娘,她派遣了你们大骊一位著名剑修,使用秘法,在我几处窍穴钉入了困龙钉,害我只要驱使真气就会痛不欲生,而且哪怕拼着后患无穷,也只能发挥出四五境的实力。
谢谢说完这些事关命运的重大秘密后,死死盯住一旁装哑巴的于禄,后者问道:干嘛?
谢谢冷笑道:你少在这里装蒜,人家陈平安能钓上鱼,是靠日积月累的经验,靠笨鸟先飞
说到这里,谢谢微微停顿,眼角余光发现被自己戳了一刀的少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傻乐呵,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可你于禄如果不是因为武道修为,才钓起那些游鱼的话,我跟你姓!
于禄微笑道:哦,你是说这个啊,我以为这点伎俩,你们谁都看不上的。武夫江湖什么的,哪里值得拿出来说。我当年在东宫,因为太子身份,注定不得修行长生之法,所以就只好跑去翻看那些宫中秘藏的武学秘籍,我之前说过,我父皇忌惮的是那些歌谣,而不是一个吃饱了撑着去熟悉武道的儿子。
于禄收起笑意,由衷自嘲道:何况江湖和武夫的境况如何,别人不清楚,你谢灵越会不知道?山脚的一座池塘罢了,里头的大鱼再大,能大到哪里去?不说别处,只说我们曾经的卢氏王朝,九境修士不多,可也不少吧,但是九境武人呢,一个都没有。所以我当初习武,纯粹是闹着玩的,你们可能会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在沉闷无趣的东宫里头,若是有位讲学先生不小心放了个屁,那都是值得说道说道的稀罕事。
谢谢冷笑道:哦?听你的语气,武道境界还不低嘛。
于禄叹了口气,眼神真诚,摇头道:不高,才第六境。
谢谢眼神露出一丝震惊,脸色微微僵硬。
武夫境界的攀登最讲究一步一个脚印,往往是厚积薄发,多是大器晚成之宗师,像大骊藩王宋长镜这样的怪胎,遍观整座宝瓶洲的历史,将其形容为百年一遇,毫不夸张。所以年纪轻轻的高境界修士,旁人会羡慕其天赋机缘等等,称之为天才,然后就觉得天经地义了,因为天才二字,可以足够解释一切。
但是武道不一样。
十四五岁的六境武人。
是货真价实的怪物!
别忘了,卢氏太子于禄,在东宫养尊处优,极有可能从未有过生死之战。
看书看出一个武道第六境?
于禄看到少女的眼神和脸色后,把到嘴边的一句言语,默默咽回肚子。
差不多就要跻身七境了,最多三五年吧。
一想到跟一个六境武夫距离这么近,少女谢谢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会被于禄暴起行凶,然后一拳打烂自己的头颅。
六境的练气士水分可以很大,但是面对世间的纯粹武夫,最好不要有此念头。
陈平安站起身,先是望向黝黑少女,开心道:林守一也是练气士,谢谢姑娘,虽说你如今修为受限,但是眼界还在,以后麻烦你多跟他聊聊修行上的事情,嗯,林守一性子有点冷,你多担待一点,对了,林守一是吃软不吃硬的,脸皮子薄,经不起好话劝说,谢谢姑娘,多磨磨他,比如借着下棋闲聊修行之事,我看就很好。
然后陈平安望向高大少年,于禄,你既然是六境高手,以后洗衣服刷草鞋之类的琐碎事情,我就不用担心累着你了,只管开口,衣服管够!
最后陈平安跟远处崔瀺喊了一句,我跟他们两个聊完了,你可以回来了。嗯,用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相谈甚欢!
陈平安笑着离开凉亭,脚步轻快,显然是真的高兴。
凉亭内,少年少女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
崔瀺从老水井那边走回止步亭,在亭子外站着不动,由于秋芦客栈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边一条进出通道,站在东边的崔瀺有些发愣,怔怔出神,最后咬咬牙,双手攀住凉亭栏杆,使出吃奶的劲头才爬上去,翻入亭内长椅,躺在上边大口喘气。
于禄和谢谢有些警惕,只当是大骊国师在耍诈找乐子,必须小心掉入陷阱。
说句难听的,就算崔瀺拿把刀交给这对少年少女,站着不动让他们往身上剁,两人都不敢动手,连刀都不会接。
在谢谢看来,陈平安之所以能够对崔瀺不以为意,那是陈平安无知使然,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领略过真正的山上风光,不知道沙场厮杀庙堂捭阖证道长生这些说法的含义。
昔年文圣首徒,十二境巅峰的练气士,大骊国师,随便哪个身份单独拎出来,都是一座巍峨山岳,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今体魄脆弱不堪的崔瀺躺在长椅上,累得像一条狗,伸手抹去额头汗水,如你们所见,我这会儿不但惨遭横祸,害得我修为尽失,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还连累我连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无寸铁的穷光蛋。所以你们两个若是对我心怀怨怼,现在动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说到这里,崔瀺转头望向千山万水之外的大骊版图,有气无力地骂娘道:福你享,锅我背,你大爷的大骊国师,哦,还是我自己大爷
崔瀺自顾自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来,虽然未曾成功拜师学艺,但是跟李槐相处久了,骂起人来确实顺溜了许多,这不连自己都骂上了。
少年少女习惯了大骊国师的神神道道,非但没有觉得崔瀺脑子坏了,反而愈发如履薄冰。
崔瀺坐起身,背靠围栏,双手横放在栏杆上,于禄和谢谢刚好一左一右。
崔瀺叹了口气,你们觉得陈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对我一点都不害怕,这是
崔瀺稍作停顿,哈哈笑道:对的。
崔瀺继续道:但是呢,你们只想到了一半,无知者无畏嘛。不过你们比不上陈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两个,一个莫名其妙读书读出来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负重,一个是惊才绝艳却身负血海深仇的练气士,总觉得未来还很长,所以陈平安敢说杀我就杀我,你们呢,犹犹豫豫,忐忐忑忑,我这么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是崔瀺,你们能够活着都得谢我。
崔瀺揉了揉腰,愁眉苦脸道:其实我腰疼得很。
崔瀺看着于禄,你们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我混吧,咋样?
于禄微笑道:从遗民刑徒队伍里走出来,我就跟着国师大人混了,而且感觉不错,这一路远游求学,也很精彩,比起在东宫假装书呆子,每天听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国师大人能够有空的时候,给我讲解一些经义难题,我会觉得人生很圆满。
崔瀺伸出手指点了点高大少年,人家陈平安谨小慎微和不苟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见什么都要担惊受怕,你于禄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脸奸人相貌,我有些时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这张笑脸。
于禄无奈道:我跟陈平安相比,好到哪里去了?不一样是井底之蛙吗?
崔瀺随口道:富贵烧身火,磨难清凉散。这句圣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给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读万卷书的于禄好奇道:是文庙哪位圣贤的教诲?
崔瀺指了指自己,我啊。
于禄更加无奈。
崔瀺从袖子里掏出一粒石子,轻轻砸向檐下铁马,一次不中,两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
崔瀺瞥了眼少女谢谢,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丢出去,铃铛肯定能响。
少女像一尊泥菩萨杵在那边,面无表情。
崔瀺笑道:你呢,是真想杀我,但觉得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舍不得白白死掉。于禄呢,比你聪明,觉得杀不杀我,意义都不大。
崔瀺叹了口气,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四个人。于禄你心中的好感程度,从好到坏,应该是林守一,李宝瓶,陈平安,李槐。
至于谢谢姑娘啊,应该是李宝瓶,李槐,陈平安,林守一。
崔瀺最后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则是李槐,李宝瓶,林守一,陈平安。最喜欢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为对我最没有威胁。李宝瓶这样阳光灿烂的灵气小姑娘,尤其像我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怎么可能讨厌?看着她就暖洋洋的,心里头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这类天才,我见过实在太多,提不起兴致了。
崔瀺眯眼笑道:于禄最不喜欢李槐,是因为厌恶那种混吃等死的性格,觉得天底下怎么可以有这种得过且过的懒鬼,当然了,还有邋遢,不爱干净。最喜欢林守一,是因为你潜意识里把自己当做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国家的兴盛,就需要林守一这样的积极向上的栋梁之才。谢谢看似与林守一很熟,经常下棋,但其实都快嫉妒得发狂了,同样是修道的天才,为何人家林守一顺风顺水,自己却要遭此劫难,极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绝,无望长生?
于禄默不作声。
谢谢脸色难堪至极。
崔瀺大笑道:那么为什么我们都不喜欢陈平安呢?但是为何李宝瓶他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跟我们三个心智成熟的大小狐狸恰恰相反,反而又最喜欢陈平安?是不是很有嚼头?于禄,谢谢,你们谁给出我心目中的正确答案,我就给你们一件用得着的好东西。
谢谢缓缓道:因为他们三人,习惯了每当遇到坎坷和抉择的时候,下意识都会看向陈平安,他们觉得陈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愿意付出。而陈平安对我们三人来说,抛开国师大人你的私人谋求不说,这种看似容易相处愿意与人为善的凡夫俗子,实在不值一提。
于禄摇头道:陈平安,没那么好相处。
崔瀺啧啧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真是愚蠢得可爱啊。不然我干脆让你们两个婚配,郎才女貌哦不对,暂时是郎貌女才,如何?
于禄和谢谢都没有搭话,因为都知道这就是个笑话。
崔瀺双指抚摸着腰间的一枚玉坠,你们根本就不知道,陈平安是一面镜子,会让身边的人,比平时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处的话,只要本身心境有问题的人,就会出现问题。曾经就有一个叫朱鹿的蠢丫头,给活活逼上了绝路。说她蠢,是因为蠢而不自知,做了坏事,心里还迷糊,这就叫又蠢又坏了。同样是女子,比起我们大骊那位娘娘,差了太远,咱们那位娘娘啊,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我自己心里没数吗’,当年正是这句无心之语,让我决定跟她合作。
崔瀺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隐蔽说法,人皆有两根心弦,一善一恶,就悬挂在我们心头。就像陈平安所认为的那样,有些事情,对的,它就是对的,而错的就是错的,任你是谁来做,谁来帮忙辩解,都改变不了。
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艰难,就在于为了做成一个大的好事,你难免要做许多小的错事。儒家门生,不愿违心,可能连官场待不住,甚至连学宫书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后那就只好躲在书斋里研究学问,闭门造车,对于外边一直在滚滚前行的世道,是极少裨益的。有些家伙,在书斋里待久了,一身迂腐陈腐气息,见不得别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动辄指摘贬斥,反而对于那些坏得彻底的庙堂人物,反而束手无策,到最后,就只能是世风日下礼乐崩坏了。
崔瀺不去看两个若有所思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一抹,换了一只手掌,在低处又一抹,上为善下为恶,人心两根线,我崔瀺的善线,极高,几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几个好人,我崔瀺的恶线,极低,所以对我而言,皆可交往和利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你们两个,比不得我这么悬殊,但是两根线之间的距离,同样不会小。
崔瀺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留出一小段空隙,低头眯眼看着那两根手指,陈平安的善线,很低,所以做好事对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就是他被当做烂好人的根源,但是你们要知道,善线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说话啊。因为陈平安的恶线,距离善线很近,所以他认定了一点事情,决定了要去做的时候,陈平安会极其果决,比如杀我。
其实你们两个很清楚,不管你们如何看不起陈平安,你们,当然还有我,这辈子都做不成陈平安的朋友。
于禄突然说道:我可以尝试一下。
谢谢嘴角泛起冷笑。
只是当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仰起头正面少年国师的于禄,谢谢一想到自己在横山,大树枝头,被崔瀺胁迫,不得不去主动找到陈平安,为他粗浅讲解武道门路。
少女有些臊得慌。
紧接着她就又想到那个屹立枝头的消瘦身影,迎风而立,山间清风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自己也曾这般心境无垢的,视线永远望向远方。
我说了这么多,浪费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
崔瀺开始盖棺定论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说啊,以后你们两个蠢货笨蛋,对我崔瀺的先生,发自肺腑地放尊重一点,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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