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几乎要比茅小冬矮一个脑袋的尚书大人,苦着脸拱手道:茅老,就饶过我吧,就当你是山主我是副山主行不行?
不中!茅小冬大笑着转身离去。
等到高大老人离去,矮小老人一脸无可奈何,气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静来着,好嘛,到头来还要挨训,咱们可还是自家人,以后可不敢再来喽。
夫子院内响起一阵大笑,就连那国字脸副山主亦是忍俊不禁。
气氛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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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内的东华山,相比那些五岳,其实半点不算巍峨,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才显得格外挺拔秀气。
山顶有一株千年银杏树,有个红棉袄小姑娘发完呆后,熟门熟路地抱着树干,一下子就滑了下来。
结果她看到一个守株待兔的老学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贼笑着,老头儿看着不像是个好人。
高大老人问道:这个点,是又逃课啦?
小姑娘倒是个实诚的,嗯。我知道书院有规矩,我认罚。
老人笑问道:怎么,齐静春以前教你们的时候,翘课就要打板子?
小姑娘摇头道:翘课可不打,先生从不管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学塾课堂教过的东西,我们记错了,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会打。
老人哦了一声,好奇问道:在上边看什么呢?
小姑娘愣了愣,看在老人年纪大的份上,回答道:风景啊。
老人愈发感兴趣,什么风景这么好看,我怎么不知道。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老先生你自己爬上去看呗。
读书人爬树,有辱斯文。
老人先是连忙摆手,随即很快恍然,呦,是想着咱们一起不守规矩,然后好让我不告发你吧?小丫头,挺机灵啊。
小姑娘呵呵笑了笑,然后又摇头。
老人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问道:咋了,我说有辱斯文,难道不对吗?
小姑娘拍了拍衣服,解释道:以前我把风筝挂到树枝上,还是先生爬树帮我拿下来的呢,还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裤衩丢了上去,然后我自己跑回家,后来听说还是先生帮着拿下来的,你们书院这儿的读书人,怎么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瞎讲究
老人帮忙纠正,不是‘你们书院’,是‘我们书院’。
老人弯着腰,双手负后,笑望向小姑娘问道:是不是觉得你的先生,那个叫齐静春的家伙,比我们这儿的教书匠都要好啊?
小姑娘叹了口气。
心想这老先生个子是高,可怎么总问一些这样不高明的问题呢?
老人苦口婆心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啊,咱们规矩多,除了学问没有你先生那么多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是有苦衷的,‘随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听说过吧?前边是什么,知道吗?
小姑娘点头道:是‘而十七’,更前边是‘顺耳而十六’。
高大老人硬是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老人学问之高,超乎想象,倒不是没听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颗小脑袋里,怎么就会蹦出这么个古怪答案。
小姑娘挥挥手,准备闪人,老先生,我叫李宝瓶,是刚入学没多久的学生,我可不会逃避惩罚,我已经先把所有规矩都了解了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内要抄录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写完,回头自己交给洪先生。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洪先生。
李宝瓶拍拍胸脯,放心,我写字比跑步还快!
老人哭笑不得,赶紧喊住一身英雄气概的小姑娘,道理还没讲完呢,你别急,听过了我的道理,就当你已经受罚了。
李宝瓶双手已经开始做出奔跑冲刺姿态,闻言后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你说,但是如果道理讲得不好,我还是回去抄书算了。
老人被这丫头的话语噎得不行,你想啊,至圣先师到了这个岁数,才敢这么做,如果一般人光顾着自己开心,什么都不讲规矩,是不会不太好?
小姑娘点头道:当然不好。
老人开怀大笑,行吧,我道理讲完了,你也不用抄书了。
这次轮到李宝瓶愣住,这就完啦?
小姑娘重重叹了口气,看了眼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后作揖,开始准备飞奔下山。
老人给气笑了,小姑娘,你刚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家先生齐静春更大,反而懂得道理还不如他多,对不对?
李宝瓶缓缓点头,坚决不骗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当然不会否认。
老人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显老,齐静春是显年轻,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大!所以他学问比我更大一点点,不稀奇。
李宝瓶满脸怀疑。
老人像是有些恼羞成怒,骗你一个小姑娘作甚!
李宝瓶不急着下山了,双臂环胸,向左走了几步,再向右移动几步,扬起脑袋看着高大老人,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就算你年纪比我先生小,所以学问小,那为什么我的小师叔,年纪比你更小,学问还是比你大呢?
老人啧啧道:学问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宝瓶有些急,认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后,伸出一只小手掌放在嘴边,低声道:我跟你讲,你别告诉别人。
然后她伸手在自己脑袋比划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学问,有这么高的话,那我的小师叔,学问至少有这么高。
李宝瓶再伸手在自己肩头比划了一下,最后移到自己耳边,等到小师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认识一些字,学问很快就有这么高!
老人目瞪口呆,最后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师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宝瓶使劲点头,可不是!我的小师叔厉害得不得了!
老人突然感慨道:厉害好,厉害好啊,厉害了,将来就能保护好我们的小宝瓶。
李宝瓶有些神色黯然,挤出笑脸,咻一下就冲出去老远,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告别,我走了啊,我觉得老先生你学问其实也不错,有这么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划一下,跑的太急,一个不稳,就那么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
高大老人拍了拍腰间,规矩戒尺随之现出原形,遥望着越来小的那抹红色身影,老人叹了口气,静春,早知道应该见一见那少年的。
————
东华山有一座小湖,湖水清澈见底,种植有满满的荷花,只是入冬时节,皆已是枯叶,显得尤为萧索。
有个高大少年手持一杆绿竹鱼竿,坐在岸边垂钓,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但就是没人靠近搭讪。
终于有一个其貌不扬的黝黑少女,来到少年身边站定,钓鱼有意思?
于禄点头笑道:有意思啊。
谢谢问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于禄笑着给出答案,鱼上钩了会开心,哪怕最后鱼跑了,还是会开心。
谢谢隐约有些怒气。
于禄凝视着湖面,忍住笑,一语道破天机,好好好,我说实话,我是在习武呢。
于禄缓缓解释道:且不说持竿,只说我这坐姿,是有讲究的。要做静如山岳,动如江河。之后鱼儿真正咬钩的那一刻,我整个人的动静转换,只在一瞬间,契合道家阴阳颠倒一线间的玄机。有本武学秘籍上,说一静则无有不静,一动百骸皆相随。所以我这么钓鱼,能够濡筋骨充元气。
谢谢将信将疑。
于禄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少女,你要说我从不曾练武,没有错,我从来没有练习过拳桩架势,但你要说我一直在习武,也没有错,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还有现在钓鱼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武术秘籍里的东西。出身好,有个好处就在于家里的秘笈,哪怕品秩不会太高,可错误的地方,绝对不多,而且许多拳法剑经里,许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实学问最大,格外让人痴迷。
谢谢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望向那根纤细修长的鱼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于禄委屈道:喂喂喂,谢姑娘,没你这么揭人伤疤的啊。
谢谢沉默片刻,说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心里头反而不安稳了。你呢?
少女自问自答,你于禄肯定在哪里都无所谓,这一点,我的确远不如你。
于禄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摇头道:我喜欢一个人对着火堆守夜的时候。
谢谢疑惑道:为什么?
于禄重新转回头,盯着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欢。
谢谢笑道:那你喜不喜欢她,那个差点成为太子妃的女子?
于禄先是面无表情,很快展颜一笑,答非所问道:谢姑娘,在这里,我们要慎言,慎行。
谢谢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过我,显摆他的那根玉簪子,你竟然没有?
于禄微笑道:你不也没有,我没有不奇怪啊,可你没有就不对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唉。
谢谢黑着脸道:请慎言!
于禄猛然一抖手腕,鱼竿弯出一个漂亮至极的弧度,高大少年哈哈笑道:上钩!
少女起身离去,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于禄一边小心翼翼遛鱼,一边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好东西,不好说,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点偏心,书箱没有,簪子没有,就只有谁都有的草鞋,唉,着实让人有些失落。
谢谢转过身,大踏步走向于禄。
于禄赶紧亡羊补牢,我没别的意思,咱们都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别误会
少女没有停步的意思,于禄丢了鱼竿,连上钩的鱼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
谢谢拿起岸边那根尚未被鱼拖远的鱼竿,使劲丢向湖中央,这才拍拍手离去。
于禄目瞪口呆,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声愤愤道:换成是陈平安的鱼竿,你试试看,你要是还敢这么泼辣?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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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发髻上别着一支质地平平的黄玉簪子,少年肤色微黑,但是难掩俊朗面容,虽然在山崖书院给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是林守一仍然很受女子的欢迎,大隋女子虽然无法考取功名,但是不耽误她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求学,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书院。
林守一依旧像往常那样,遇到不喜欢的课程,就去藏书楼看书。
一路行去,极为醒目。
新山崖书院的第一拨学生中,土生土长的大隋学子,非富即贵,要么来自京城有头有脸的家族,或是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门,无一不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富贵子女。
林守一的出现,仿佛一股来自山涧的泉水清流,让很多女子痴迷不已。
林守一的拒人千里之外,愈发激起了那些世族女子的斗志,看林守一做什么都觉得特立独行,比如少年穿着朴素,衣食起居简单至极,与寻常身边的权贵王孙,天壤之别,那么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风采。
如果说只是这些缘由而亲近林守一,只是肤浅的认知,那么有些看似无人注意的细节,则是夯实这种好感的巨大动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静的器重,这位享誉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认兼通儒道两门学问。董静经常喊林守一去他的简陋茅舍,单独传授学问。
每逢雷雨天气,就会亲自带着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内最高的铁树山,至于其中缘由,书院外人除了看热闹,也试图看到门道。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董静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又是出了名的酒疯子,很快几顿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丝马迹,那林守一是百年难遇的修行天才,一旦养育出浩然气,辅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岁之前跻身第六境。
说简单一点,这意味着林守一这个修道天才,有资格冲刺一下第十境,这已经大大超出寻常天才的范畴。
突然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后,立即哭得伤心欲绝,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绘木偶不见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问道:不是丢了?
李槐死命摇头,不可能!
你学舍那边住着几个人?
加我一起四个。
有没有怀疑对象?
李槐还是摇头。
林守一皱紧眉头,最后他带着李槐返回自己学舍,从书箱底下拿出几张银票,递给李槐,这些钱,他家族当初寄到了红烛镇枕头驿,那天林守一收到家书后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
李槐慌张道:干啥?我只要彩绘木偶,我又不要钱!
林守一说道:你回到学舍后,就跟舍友说,你把彩绘木偶丢在了总之你随便说个地方,谁能帮你捡回来,你就给他这些钱。
李槐茫然道:这都能行?
林守一无奈道:先这么试试看。
第二天,李槐欢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还真行!
林守一没好气道:以后锁好箱子,别总显摆你的那些小破烂。
李槐怒道:感谢归感谢,以后我肯定会还你钱,但是不许你这么说它们!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这兔崽子脑袋上,少烦我,我要去书楼。
小心变成书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过不了几天,李槐又哭丧着脸找到林守一,耷拉着脑袋,怯生生不敢开口说话。
被堵在书楼门口的林守一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彩绘木偶又被偷了?
孩子病恹恹道:没,这次是那套小泥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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