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魏檗说道:“身为山君,神号得水,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这么解释,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既然魏檗心意已决,陈平安就不指手画脚了,磕碰酒碗一下,各自喝完碗中酒水。
陈平安说道:“皇帝陛下会感到很意外,惊喜,嗯,意外之喜。会觉得这么多年对披云山的信任和扶持,没白费。”
魏檗笑道:“说得直接点,陛下是会庆幸没有养出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吧?”
陈平安埋怨道:“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点,没你这么贬低自己的,赶紧的,自罚一碗,赶紧满上。”
魏檗看向小陌,“你家公子的劝酒本事如何?我有误会他吗?”
小陌二话不说,自己先喝了一碗,“公子这句话,劝酒是劝酒,在理也在理。”
魏檗啧啧道:“陈山主,这样的扈从,给我也找个?”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独一无二,别无分号。”
小陌听着高兴,就要学郑大风,与自家公子提一个,结果马上被陈平安眼神示意别内讧,小陌便默默转移酒碗,朝向魏檗,“我先提一个,魏山君提不提,提了愿意喝多少,肯不肯满饮一个,就都看咱们朋友情谊的深浅了。”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你们俩这是合伙砸场子来了,忘记这里是谁的地盘啦?”
陈平安晃了晃手掌,示意魏檗别磨蹭,喝个酒而已,就你屁话多。
魏檗气笑道:“小陌,我跟你不见外,今儿就把话先撂在这里,你劝我一次酒,我都喝,反正每喝一次,咱俩情谊就浅一分。”
小陌一时间有点束手束脚。
陈平安笑道:“怕啥,你们俩情谊深如海,想要酒杯见底,得接连喝垮好几间酒铺才行,魏山君这是跟你使用激将法呢。”
魏檗一时无言,只得举起双手,抱拳求饶。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如今齐渡的长春侯杨花,她是不是跟你出身相仿,属于旧神水国的某位神灵转世?”
魏檗笑而不言。
陈平安就不再多问什么。
魏檗啧啧道:“你们家那个陈大爷可以啊,自家喝酒不尽兴,带着那几个朋友来这边山脚逛荡,就在这边喝了顿早酒,就差没扯开嗓门让我露面帮忙待客了。”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带着仨朋友,一位十四境的斩龙人,一位流霞洲飞升境,一个玉璞境剑仙,明显是跟他魏檗摆阔来了。
陈平安笑道:“谁让你当年让他吃了几顿闭门羹,心里边憋屈着呢,不过必须跟你澄清一点,信不信由你,景清在我这边,他可从没说你半句不好,半句牢骚话都没有,说出口的,反而都是些好话,你是不知道那副场景,满肚子委屈的同时,还得拗着性子捏着鼻子说你好话,难为他了。”
魏檗小有意外,还以为陈灵均这个小王八蛋会在自家老爷这边,只会满腹牢骚,说自己一箩筐的坏话。
小陌点头道:“景清在落魄山上,只说在我这边,同样从没说过魏山君的不是,只说他跟你多年朋友,简直就是失散多年再重聚的亲兄弟一般,感情老好了。”
魏檗揉了揉下巴,小有愧疚。
魏檗突然说道:“提前离京南下的陛下,改变既定路线了,没有就此返回京城,而是选择继续南下,当下已经进入郓州地界,看架势,会去严州府遂安县,显然是奔着找你去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后这种事情,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曾经只是偷偷独自喝酒的少年,到后来二掌柜的酒铺桌上和路边,大概就像青衣小童的江湖一样,各自喝酒,百般滋味,唯独没有“让朋友为难”这一口酒水。
魏檗笑道:“那个留在豫章郡的老车夫,就跟庭院里一动不动的萤火虫,独一份,我想看不见都难。”
陈平安说道:“这也算理由?你有本事再找个更蹩脚的?”
魏檗举起酒碗,意气风发道:“老子想喝酒了,还需要找借口?”
陈平安哎呦喂一声,赶忙抬起屁股,双手端碗,满脸谄媚道:“这话说得好,在酒桌上理儿最大不过了!小陌,别愣着了,咱俩必须陪魏山君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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郓州严州府,遂安县。
青山连岭,绿水长流,田垄绵延,山花欲燃。
日头正好,村野浆坊门外的晒场,遍地浆块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银子,驴子拉磨,扯着闲天,青壮汉子的视线,追随着不远处年轻妇人、小娘的鼓鼓胸脯和丰满腚儿,汉子们咽了咽口水,说话嗓门无形中大了几分,老人坐在屋檐荫凉处,抽着旱烟,心算着入春以来的雨水多寡,想着一年的收成,房门上贴着孙儿辈写的福字和春联,用笔稚嫩,但是透着一股朝气。道路上有人肩挑着两只扁圆竹笼,里边拥簇着毛茸茸的鸡崽儿,叽叽啾啾。
两辆马车缓缓路过两县边界立界碑处,抬头遥遥可见一座文昌塔。
一条细眉河支流畔,路边有黑瓦白墙的行亭,已经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数百年高龄的合抱榧树,如巨大伞盖,刚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脚的小小行亭,凉荫郁郁,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内两位大骊官员,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职,分别是郓州刺史和将军,属于地方一州军政的一把手。他们此次出行,离开戒备森严的衙署,身边都只带了一名扈从,按大骊律例,朝廷都会为这些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备数量不等的随军修士,对后者在职官之外临时授予“秘书郎”的散官,可以领取两笔俸禄,年限不定,比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届。这可不是什么花架子,宝瓶洲战事落幕后,这些年间针对大骊南方诸州重臣的刺杀次数,明里暗里,多达百余起,刺客既有当年未能逃离宝瓶洲的蛮荒妖族余孽,也有一些对大骊宋氏充满仇恨的各国修士。对于后者,大骊朝廷在国师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论,不可株连他们的家族,不得迁怒藩属朝廷。
两位修士扈从端坐在行亭门口,容貌都很年轻,分别来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风雪庙大鲵沟。
此次裴通、褚良这两位起于贫寒的文武要员,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让他们今天在遂安县界寻一处地方接驾。
两辆马车停在路边,皇帝宋和掀起车帘,摆摆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将军无须多礼。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后宫,皇帝宋和就很随意了,伸手绕后,揉了揉屁股,玩笑道:“这一路乘坐马车,颠得都快开花了。”
裴通立即心领神会,辖下严州府内的官路,得好好修缮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径直走入行亭,两位秘书郎与皇帝陛下拱手行礼,宋和笑着报出他们的名字,随便聊了几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随意坐在亭内长条石凳上,邻河那边的墙壁破了个大窟窿,清风徐徐,反而有几分凉爽,墙上有些乡野孩童的炭笔涂鸦,宋和抬头看了几眼,伸手虚按几下,笑着让大家都坐下聊。皇后宋勉坐在皇帝身边,地支戌字修士余瑜坐在她身边,
刑部侍郎赵繇和禺州织造官李宝箴坐在一起。
大骊旧龙州,如今的新处州,不设一州将军,所以身为郓州将军的褚良,与禺州将军曹戊兼管洪州军务一样,也负责统率处州地界的那支驻军和几个关隘军镇。
宋和笑道:“来时路上,我刚刚翻过几本遂安县志,发现近百年间开设的私家书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县之内,遍地书院,书声琅琅。可能都算不上什么高门世族,连地方郡望都称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故而严州府的文运不算太过浓郁,但是胜在流转有序。可能在望气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种山水气数凝聚于各个家门,宛如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各种宝珠,光彩夺目,只是相互间差异很多。那么这遂安县,就像一只白玉盘,装着大小不一的文运珍珠。
裴通立即说道:“回禀陛下,遂安县自古就是书香之地,虽说物产贫瘠,可是当地百姓很重视耕读传家,在整个郓州地界数十个县里边,称得上是文风教化最好的县之一,不过其实半数书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间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峡书院,就是刚刚筹建而成,此外还有梓桐的云林书院和横塘的蛟池书院,规模都不小,既有当地乡贤凑钱创办,也有在京为官多年然后告老还乡的官员自己掏钱,然后不惜动用私人关系,邀请文坛名流和士林硕儒来此开课讲学,久而久之,书院数量就冠绝严州府,而且遂安县的书院,有个特点,只要开设了,几乎就都可以延续很多年,书院内一直有夫子授课和学子读书,不像别处,往往因为种种原因,半途而废。”
虽然同州为官,自认是大老粗一个的褚良,其实与科举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可今日只是听裴刺史这么一番话,郓州将军就开始佩服裴通的说话技巧,不愧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话里有话,都是话外话。既然遂安县书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于陛下的“武功”,整个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让出宝瓶洲半壁江山,大骊如今都还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点点头,说道:“记得一本县志上有记载,曾经有位外乡夫子在此授业,留下一句书院训语,教书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话道:“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出自五峰书院首任山长,这句话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来裴刺史在连续两届京察大计的吏部考评中,两次都能够得到一个不常见的“优”,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骊国师,也是皇帝宋和的授业恩师,在宋和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曾与宋和传授一门官场“心诀”,说大骊京城的将种子弟,为官贪名不求财,因为他们觉得整个江山都是父辈打下来的,天生就有一种守江山的雄心壮志,但是如此一来,容易好大喜功,不谙地方上的乡土民情,做事情就会劳民伤财,空有抱负而已,难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对他们戒之以骄与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员,起于市井乡野微末之地,从小就穷怕了,更为难过一个钱字关,为官途中,步步升迁,就容易贪财,哪怕自己不贪,也挡不住身边亲眷和族人骤然发家,忘乎所以,人心难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横行无忌,其实挥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对他们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着这位已经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离京之前,我专门与户部的赵老爷子,讨要了两幅字,是他们天水赵氏的家训,就搁放在马车上,回头送给你们。”
裴通和褚良赶紧起身谢恩。
宋和说道:“褚将军是功勋武夫出身,如今治理两州军务,兵书之外,闲暇时也不耽误多看几本圣贤书籍。”
褚良刚落座又起身,抱拳领命。到底是沙场武将出身,开口言语,显得中气十足。
宋和继续说道:“我看这郓州地界,一路走来,当得起家训上边‘气象宜清宜高’的说法,至于裴刺史自己的治学深远和立身刚诚,也都是毫无问题的,希望裴刺史以后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脸色如常,立即起身谢过陛下的认可。
只是这位还不到五十岁的封疆大吏,心中却是掀起了巨大波澜,陛下说了“自己”一词?那么他裴通的家族呢?况且户部赵尚书是馆阁体的创立者,至于天水赵氏的家训,裴通自然早就烂熟于心,记得在“立身宜刚宜诚”一语之后,便是那句“颜色宜柔宜庄”,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计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书一封,让家族内部进行自查,一经发现子弟当中谁胆敢为非作歹,有任何与民争利的举动,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该法办的就送去当地官府,没什么小惩大诫的说法,在祠堂内,一律就地逐出族谱。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们过来,是为了陪我一起去见个人。”
武将褚良一头雾水,文官裴通却是一点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对方身份。
能够让皇帝陛下如此兴师动众的人,除了那个人,没有别的可能了。
难道是因为那座细眉河龙宫遗址的归属,落魄山与朝廷起了争执?以至于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出马打圆场?
之后皇帝宋和说要散步一段路程,让他们各自乘坐马车在前边几里路外等着。
走出行亭,身边只带着侍郎赵繇和织造官李宝箴,宋和从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上边是禺州织造局写的密折内容。
禺州将军曹戊去往北岳披云山,随后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陈平安,最后双方在山君府内的礼制司碰头喝茶。这只是密折的正册内容,副册所写内容更为详细,算是对正册要点的一种补充说明,这是大骊各州窑务督造署、织造局和采伐院的密折常例,时至今日,就只有洪州采伐院那边,没有与天子上书任何一道折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官林正诚那边,皇帝也只是与这位骊珠洞天末代阍者扯闲天,说了些小镇习俗,双方就没聊起任何官场事务。
陈平安化名陈迹,在细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开馆蒙学,隐于乡野,成为一个教书先生,根据最新谍报显示,细眉河水神高酿,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双方早已知晓这件密事,但是他们都没有各自与大骊礼部和刑部秘密汇报,选择故意隐瞒此事。而大骊朝廷之所以,还要归功于流霞洲青宫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踪,刑部顺藤摸瓜,给歪打正着了。之后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飞升境老修士荆蒿亲自赶到郓州,荆蒿当然是与陪都洛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过招呼通过气的,老修士的理由,是来宝瓶洲见一位处州境内的山上朋友。
大体上,朝廷这边还是后知后觉了。
半路得知这桩密报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边,就只是去了趟采伐院,见过林正诚,之后临时起意,直奔郓州严州府,太后娘娘则留在祖籍所在的家乡,南簪的这趟“省亲”,从头到尾,也未如何大张旗鼓,使得整个洪州官场,至今还不清楚太后如今就身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来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情。赵侍郎,在这件事上,你们刑部那边就不用苛责高酿和余蕙亭了,设身处地,我也不会跟朝廷主动泄密,嗯,是不敢。”
关于细眉河首任河神高酿,管着整个北岳山水神灵的披云山山君府,以及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评语,内容如出一辙。
由此可见,高酿是个极会见风转舵的官场老油子。
至于余蕙亭,她在下山之后,担任大骊随军修士将近二十年了,立下不少的战功,此次由她和一位性格稳重的大骊本土老元婴,一起负责龙宫遗址的解禁和开掘事宜,大骊朝廷这边分明是有意让她多出一笔光鲜履历,不管她以后有意在大骊朝廷为官,还是返回风雪庙潜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师堂两地,都是有说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够提前打开龙宫禁制,让京城钦天监那边一众地师省去开山所需的天材地宝,还要归功于她主动交出的两颗“龙眼”,属于意外之喜,事后大骊刑部那边自有补偿,会按例从乙字秘库当中拣选同等品秩的宝物,交给余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将来颁发给余蕙亭的那块太平无事牌,是三等,还是直接给二等。
宋和说道:“我已经看过余蕙亭的沙场履历,刑部给她一块二等无事牌好了,是她该得的,女子如此豪杰,是我大骊的幸事。”
赵繇笑道:“陛下,当年刑部想要颁发一块末等无事牌,她就没收,说她的军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无功不受禄。”
宋和同样知晓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风雪庙出身的兵家修士,你们刑部怎么送礼比收礼还难了。”
赵繇建议道:“其实让她收礼也不难,但是可能需要陛下与尚书大人开个口,允许余蕙亭转赠无事牌,她就肯定愿意收下了。”
宋和说道:“这种事情,不多见吧?我记得大骊只是在五岛派曾掖身上破过一次例?”
书简湖顾璨,曾经将属于自己的无事牌转送给曾掖。
赵繇点头道:“那就再增加一个附加条件好了,转赠可以,但是二等无事牌必须降为三等,以余蕙亭的性格,她还是乐意的。”
宋和转头望向一旁的李宝箴,笑问道:“李织造,你意下如何?”
李宝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决断,是在考校赵侍郎和下官呢。”
宋和拍了拍李宝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说你们这帮从骊珠洞天走出的家伙,夸人的话,张口就好,骂人的话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赵繇说道:“在这件事上,我们福禄街和桃叶巷,远远不如小镇其它地方厉害,而且我们家乡那边,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女的,杏花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李槐的娘亲,还有卖酒的黄二娘,她们几个,那才是公认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来,个个无敌手。”
李宝箴笑着点头。
宋和好奇问道:“那如果她们过招,胜负如何?”
赵繇说道:“绝顶高手之间不轻易切磋。”
李宝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盘,见个面,斜一眼,估计就是过招了,常人无法理解此间学问。”
沉默片刻,三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两个字,难怪。
难怪泥瓶巷那个家伙,如此出类拔萃,名扬异乡。
那座小镇的民风淳朴,如今已经跟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一般名动天下了。
马车内,趁着皇帝陛下不在场,余瑜偷摸出一壶长春宫仙酿,开喝。
皇后余勉也不拦着她,余瑜擦了擦嘴角,“皇后娘娘,马上就要见到隐官大人了,我万分紧张唉,得赶紧喝两口压压惊哈。”
按家谱上边的家族辈分,少女其实还是皇后余勉的长辈,余勉得喊余瑜一声小姑的。
余勉柔声笑问道:“你就这么怕陈先生?”
上次陪着皇帝陛下一起参加京城那场婚宴,余勉见过陈平安,印象中,是一个很有风骨的读书人,要说那种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气,反而不重。
余瑜靠着车壁,痛痛快快打了个酒嗝,还恶作剧般朝皇后娘娘那边吹了一口气,“少了个‘们’字,可不是我一个人怕他,我们几个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丢脸,那就谁都不丢脸了。”
余勉挥了挥手,打散酒气,再掀起车帘通风,免得陛下登车后一车厢的酒味,“没个正行,以后怎么嫁人。”
余瑜学那年轻隐官的口气,唉了一声,“催婚这事儿,不讨喜,再说了,我可是家族长辈,皇后娘娘,你这叫没大没小。”
余勉忍俊不禁,摸了摸少女的脑袋,余瑜嚷着放肆放肆,转过头,嘴上哼哼哈哈,朝皇后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宝箴,这次返乡,你记得抽空与简丰见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窑务督造官,到槐黄县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这么不得其门而入,也不是个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赵繇继续赶路。”
简丰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担任正四品的督造官,结果到了小镇,处处碰壁,踩了不少软钉子,处境比起当年的小镇首任县令吴鸢,好不到哪里去。简丰还是心气高,打心底瞧不起游手好闲的曹酒鬼,其实在大骊庙堂中枢的明眼人看来,远不如曹耕心那么“举重若轻”,皇帝宋和对简丰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为,不太满意,只是他总不能亲自教简丰怎么当官吧,刚好李宝箴要回乡一趟,干脆就让这两位天子心腹聊几句推心置腹的言语,如果简丰之后还是不见起色,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宝箴了。
李宝箴躬身抱拳,驻足原地,默默离去。
等到李宝箴悄然御风远游,赵繇收回视线,轻声道:“织造局佐官朱鹿,她半路失踪得有点蹊跷了。”
宋和揉了揉眉心,说道:“能够让老车夫都含糊其辞的事情,深究无益,既然对方极有可能是十四境修士,文庙那边做事,注定不会如此藏掖,想来想去,就只有那一位了。”
赵繇点头道:“若真是他,合乎情理。”
朱鹿出自福禄街李氏,被陆沉带走就说得通了。
宋和缓步而行,山清水秀,微笑道:“桃花梅花共杏花,片片飞落野人家。”
赵繇笑道:“山中野人何所有,满瓮新酿阳春酒。”
宋和突然问道:“我来这边的消息,瞒不过披云山,赵繇,你说魏山君会不会通知陈先生?”
赵繇说道:“不好说。”
确实不好说。
并非答案的是与否,怎么不好说,而是赵繇的身份,让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皇帝笑了笑,也没有为难赵侍郎。
从村口那边绕出一位赶猪崽的村野老汉,约莫是见着宋和与赵繇走在路中央的缘故,猪崽儿叫声连连就开始到处乱窜,宋和搓手,卷起袖子,低头弯腰,试图帮着拦阻满路飞奔的猪崽儿,赵繇有样学样,张开手臂,一起跟着皇帝陛下堵路,结果觉得被帮了倒忙的老汉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再这么瞎拦下去,小猪崽们别说跑去田地里,都快要往河水里边奔了,到时候你们赔钱啊?老汉急眼了,赶紧出声让那俩家伙别忙活了,他自己好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才收拢起猪崽儿,宋和与赵繇便挨了一顿埋怨。
宋和连忙拱手摇晃几下,用大骊雅言与老农道歉几句,老农脸色好转,嘟囔几句,皇帝陛下便转头望向刑部侍郎。
这严州府,境内山陵纵横,是典型的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所幸赶猪的老农与年纪轻轻的侍郎大人,一个听得懂却不会说官话,一个知晓土话却不会说,倒是不耽误双方的沟通,一来二去,三人就攀谈起来,他们脚边就是一群臭熏熏的猪崽儿。等到皇帝陛下跟上车队,进了车厢,余瑜已经识趣让出地盘,余勉有些讶异,宋和与她解释一番,自顾自爽朗大笑起来,心情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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