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说道:她说的是实话,你别不当真。
刘羡阳不再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低声道: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廊桥两拨人,你猜是谁领头带路的?是福禄街卢正淳那个龟孙子!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我又没掉钱眼里去,凭啥要跟他们做买卖,何况那件铠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卖了,以后在梦里梦着我爷爷,还不得给他骂个半死啊!
陈平安听到这一切后如临大敌,你要小心,卢正淳和那些外乡人,不好惹!
少年转头问道:宁姑娘,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黑衣少女点头道:老人和女娃娃,来自正阳山,算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名门正派,老人非人总之,他比起苻南华或是蔡金简,要厉害百倍。妇人和他儿子,也不简单,其实能够结伴进入小镇的,当然不是一般有钱的有钱人了。那个妇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个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劝你朋友,赶紧让阮师傅认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张保命符傍身,在小镇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还没有人敢跟一位圣人掰手腕。
陈平安又问刘羡阳,你有没有把握做那个阮师傅的徒弟?
刘羡阳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这不当时第一天去当学徒帮工,阮师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头那会儿差不多,估计是观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陈平安狠狠瞪眼。
刘羡阳讪笑道:只是阮师傅有个宝贝女儿,特别能吃,把我给震惊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没想到那闺女打铁的时候,抡起锤头来,那叫一个生猛霸道,偏偏平时又特别腼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当时就把她给惹哭了,又不凑巧给他爹撞了个正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认徒弟保准没影了,不过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人做牛做马当徒弟,伺候过姚老头一个怪脾气的,就够咱们受的了,我这不就想着在铁匠铺那边混碗饭吃嘛
陈平安抬头,黑着脸。
个子比草鞋少年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刘羡阳,低着头,不敢正视少年。
这一幕场景,让宁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这也是少女第一次看到陈平安真正生气的模样。
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经过老槐树那边的事情,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叶?
刘羡阳摇头道:没有啊,倒是那个老喜欢偷瞄妇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说了些晦气话,我差点把他的摊子都砸了。
陈平安脸色微变,眉头紧皱,转头望向屋内,问道:宁姑娘,作为交换,三袋子金精铜钱,行不行?还有就是,会不会让你有大麻烦,这一点,请你务必事先说清楚。
黑衣少女仔细想了想,麻烦不小,但问题不大。不过这两天一定要小心,让你朋友别满大街乱窜,毕竟我眼下情况不太妙。
她又说道:两拨人,两袋钱。让阮师傅认徒一事,又一袋钱。总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钱。放心,我既然答应下来,就算是有保底两袋的收成了。
陈平安跑进屋子,赶紧将迎春钱在内的两袋钱,火速推给少女,收下吧。
少女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没有拒绝,收起两袋子铜钱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得是往自己兜里搂钱的人,还有你这种喜欢当散财童子的?
少年这一次没有反驳,点头笑道: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刘羡阳火急火燎道:陈平安,你疯了吧,为啥把钱给她?整整两袋子铜钱,够你花多久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的钱,你管得着?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钱,你有脸皮催债要我还?
陈平安不说话,陷入沉思。
刘羡阳也意识到自己的插科打诨,不合时宜,闭嘴不言。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姑娘,你真的不会因此
黑衣少女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长剑,点头道:没问题!
之后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你还说你不是烂好人?
陈平安笑了笑。
刘羡阳想了想,没有说话。
高大少年最后把话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陈平安很少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可一旦不好说话,陈平安真的会很不好说话。
他刘羡阳见过。
隔壁的宋集薪应该也见过。
第二十七章 点睛
在刘羡阳来到泥瓶巷没多久,小巷又来了个稀客,气度翩翩的青衫读书郎赵繇,颇有几分神似教书先生齐静春。
赵繇是小镇四大姓之一的嫡长孙,比起卢正淳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同样出身富贵的赵繇,口碑就很好,小镇许多孤寡老人都受过少年的恩惠,若说这是书本上所谓名士养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赵繇的心志,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少年从十岁起,就已是这般与人为善的心性,年复一年,并无丝毫懈怠。哪怕是福禄街看着少年郎长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训斥自家子弟,总会把赵繇拎出来作为理由,这就使得赵繇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卢正淳那拨人心性自由,也不爱跟一个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打交道,试想一下大伙儿兴致勃勃去爬墙头偷窥俏寡妇,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叨非礼勿视,岂不是大煞风景。总之,少年赵繇这些年喜欢跟福禄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过,除了泥瓶巷,因为这条小巷里住着宋集薪,一个让赵繇经常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
不过真要说朋友的话,赵繇大概只认宋集薪这个棋友,虽说这么多年下棋一直输给宋集薪,但是胜负心归胜负心,想赢棋的执念归执念,对于天资高绝的宋集薪,赵繇其实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过赵繇有些失落,是因为直觉告诉他,宋集薪虽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时交往亲密无间,可好像从来没把他看做真正的朋友知己。
赵繇虽然之前没有拜访过宋集薪家,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某栋宅子,就知道这家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门了,源于门口张贴的那幅春联,字极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简单,委实是风格太多变了,几乎可以说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风二字,一气呵成,随心所欲,大有飘然之意。渊一字,水字边,尤为深意绵长。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气魄极大,雷霆万钧!国一字,又写得中正平和,如圣贤端坐,挑不出半点瑕疵。
赵繇站在院门口,几乎忘了敲门,身体前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敲门的胆气。正因为他勤恳练字,临帖众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气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赵繇黯然伤神,掏出一只钱袋子,弯腰放在门口,准备不告而别。
这时候院门骤然打开,赵繇抬头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门,两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惊讶,打趣道:赵繇你行此大礼,所欲何为?
赵繇有些尴尬地拿起钱袋子,正要开口解释其中缘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绣袋,笑嘻嘻道:呦呵,赵繇是登门送礼来啦,收下收下了。不过事先说好,我是穷苦人家,可没有能让赵兄入法眼的礼物,来而不往就非礼一回吧。
赵繇苦笑道:这袋子压胜钱,就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无需往来回礼。
宋集薪转头对自家婢女会心一笑,将钱袋子交给她,看吧,我就说赵繇是小镇最懂礼数的读书人,如何?
少女接过钱袋子后,捧在胸口,她笑得眯起双眼,很开心,稍稍侧身施了一个万福,谢过赵公子,我家少爷说过,积善之家有余庆,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这里预祝赵公子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赵繇赶紧回礼作揖道:感谢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后脑勺,打着哈欠,你们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钱,奴婢施了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赵繇有些汗颜道:要让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赵繇一脸为难,宋集薪激将法道:草包一个!读书只读出死板规矩,不读出点名士风流,怎么行?
赵繇试探性问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赵繇正要说话,就被宋集薪搂住脖子拖拽离去。
婢女稚圭锁门的时候,那条四脚蛇想要偷偷溜出来,被她一脚踹回院子。
在她经过隔壁宅子的时候,悄然踮起脚跟,斜瞥了几眼,看到刘羡阳的高大身影,后者也发现了她,立即笑脸灿烂起来,刘羡阳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经收回视线,快步走掉。
小镇有酒楼,只是真的不大,开销却不小,只不过赵繇毕竟是赵家子弟,风评又好,出了名铁公鸡的酒楼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拍胸脯说不收一文钱,能够让两位读书人来小店赏脸喝酒,是他家酒楼蓬荜生辉了,两位公子收他钱才对。宋集薪立马就笑呵呵伸出手,当场就讨要银子来着,掌柜的悻悻然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欠着欠着,明儿就让人给宋公子送几坛子好酒去。赵繇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掌柜的素来晓得泥瓶巷宋大少爷的古怪脾性,倒也没真生气,亲自给三人在二楼找了个雅静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赵繇说话不多,宋集薪也没劝酒坑人,这让原本视死如归的赵繇反而很奇怪。
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正好能够看到十二脚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宋集薪问道:齐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离开小镇?
赵繇点头道:先生临时改变了行程,说要留在学塾,教完最后倒数第二篇,《知礼。
宋集薪感慨道:那么齐先生是要讲一个大道理了,为儒家至圣传授世人,告诉我们世间最初,是没有律法一事的,圣人便以礼教化众生,那时候的君主皆崇尚礼仪,认为悖理出礼则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礼法礼法,先礼后法
赵繇已经微醺,有些口齿模糊,问道:你觉得对吗?先生又为何不干脆传授最后一篇,《恪礼?
宋集薪答非所问,走出小镇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则有,不信则无。至于齐先生怎么教,学生如何听,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晕晕乎乎的俏皮模样,从头到尾都没看那座巍峨牌坊。
十二脚牌坊,石柱底座分别是龙生九子的九种异兽,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
小镇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繇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道:与君一别,希望再会。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会再见的,赵繇,莫愁前路无知己啊。
两眼发花的赵繇咬着舌头,诚心诚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离开小镇,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显没怎么当真,摆手道:走啦走啦,醉话连篇,有辱斯文。
赵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楼后,就分道扬镳,赵繇在离开之前,约莫是酒壮怂人胆,问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说服门房的
宋集薪冷着脸从牙缝蹦出一个字,滚!
赵繇黯然离去。
婢女稚圭看着那个背影,低声道:少爷,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头来办坏事结恶果,少吗?
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乏味无趣的道理,便不再坚持。
赵繇所住的福禄街在小镇北面,泥瓶巷在贫户扎堆的西边,宋集薪和婢女并肩走过牌坊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气冲斗牛匾额,如同迟暮老人了。
本名王朱的少女,笑不露齿。
赵繇回到福禄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诉他老祖宗在书房等他,必须马上过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气的青衫读书郎立即头大,硬着头皮赶往书房。
赵家在小镇不显山不露水,富贵内敛,不像卢家那般气焰外露,喜欢自诩为书香门第,书房也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妪正站在一张书案旁,抚摸着桌面,她那张沧桑脸庞,满是伤感的追忆神色。
老妪闻到门外嫡长孙的浓郁酒气后,也不生气,笑着招手道:繇儿,进来啊,杵在门口作甚,男儿喝点酒算什么,又不是喝马尿,不丢人!
赵繇苦笑着跨过门槛,毕恭毕敬给老祖宗行礼,老妪不耐烦道:读书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条条框框的,搞得读书人一辈子都在鬼打墙,腻歪得很,就说你你爷爷吧,啥都个顶个拔尖,唯独与我说起大道理,絮絮叨叨,真是烦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态,啧啧,尤为欠打,我偏偏说不过他,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拐杖砸过去
老妪突然自己被自己逗乐,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忘了,那会儿我可用不着拐杖。
她笑问道:怎么,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
赵繇无奈道:奶奶,跟你说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气的,悟性很高,学什么都快人一步。
老妪嗤笑道:他啊,聪明是最聪明了,只不过你爷爷生前早就三岁看老,看死了那小东西,想知道你爷爷是咋说的不?
赵繇赶紧答道:孙儿不想知道!
老妪才不管宝贝孙子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你爷爷说啊,‘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只可惜败祖辈家声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赵繇,你爷爷还说,‘温良恭俭,初无甚奇,却倒是培子孙之元气者,必吾孙也!’
老妪说完后,笑了笑,死老头子,酸了一辈子,最后总算说了句顺耳的好话。
有些疑惑的赵繇刚要说话,只听奶奶唏嘘感叹道:老喽老喽!
少年只得收回话,笑着上前挽住老妪的手臂,奶奶寿比南山,还年轻得很。
老妪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宝贝孙子的手背,比你爷爷强,读书不知会讲狗屁道理,也会说好话给人听。
少年笑道:爷爷是真有学问的,齐先生也说爷爷治学有道,解‘义’字,极有心得。
老妪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却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挑中的男人!
赵繇紧抿嘴唇,忍住笑。
老妪带着赵繇来到书案后的椅子旁,少年发现书案上,摆放着一座卧龙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仔细观察后,就发现这条青色木龙,有眼无珠。
老妪拿起一支早已蘸满墨汁的毛笔,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崭新小锥笔,双手捧住,颤颤巍巍递给嫡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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