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灵异

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石头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叶巷那边的雨后桃花,霁色茏葱。

    哪怕到今天之前,陈平安根本不晓得这种石头的玄妙,他也始终打心底觉得那块大石头,是真的好看。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个青衣少女,腮帮鼓鼓的,可她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陈平安脑子里的第一个印象,少女应该饿死鬼投胎吧,才会大半夜饿得这么可怜兮兮。

    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搅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过也没掉头就走,毕竟他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个水坑碰碰运气,每次摸一两块石头上岸便是,次数多了,总能成功,再者这个水坑里的蛇胆石,比起小溪其它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鲜艳。

    陈平安水性没刘羡阳那么好,但也不算差。

    陈平安没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样,又从身边拿起一样吃食,就没有空闲停歇过,腮帮就没有不鼓涨的时候。陈平安背着大半箩筐沉甸甸的石头,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侧过身摘下箩筐放在地上。

    陈平安低估了那个青衣少女的听力,结果只是这轻轻一放,少女就蓦然竖起耳朵,眼神瞬间直接扫过来。

    陈平安又不好说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尴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呆滞,接连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赶紧挺起胸膛,伸手使劲拍打胸脯。

    陈平安这才发现她年纪不大,脖子往下,那边的风景,真是壮观,竟然完全不输很多生养过孩子的妇人了。

    胸前衣衫紧绷得厉害。

    陈平安赶紧收回视线,可没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这才想起自己带了水壶,不忘侧过身背对着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吸这才顺畅了。

    拎着草鞋的少年,当时其实只有一个简单念头,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货,否则吃不住这么大劲。

    青衣少女继续吃东西,这次含蓄许多了,最少腮帮没那么夸张,低头小口小口啃咬,时不时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镇少年,一双桃花似的狭长眼眸,眼尾微微上翘,让少女天生就像一头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询问少年,你咋回事,继续赶路啊。

    陈平安满脸无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过这里,我要在你那边去溪里。

    她看着那个清瘦少年,就是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从箩筐里拿起一块石子,继续解释道:我要去溪里捡这些石头。

    少女突然记起要紧事情的模样,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陈平安不要说话,然后她挪了挪位置,显然是让陈平安过去,她不会妨碍他下水捡石头。

    陈平安只得背起箩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个人,而且少女已经主动坐到边缘,不像之前双腿伸直了,规规矩矩盘腿而坐,她膝盖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包裹,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糕点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个小山头而已。

    陈平安放下草鞋箩筐和竹篓,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就打赤膊下水,现在就别想了,旁边就坐着个陌生的黄花大闺女,且不说她会不会尖叫,这要是给她家长辈看到或是听到,陈平安估计自己要被人打断两条腿,还不冤枉。

    陈平安来到石崖边,一个扎猛子,冲进入水坑底部。

    很快就摸上来一块石头,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胆石,只得抹了一把脸,继续下潜,三次过后,终于摸起一块青黑色的蛇胆石。陈平安浑身湿漉漉地爬上石崖,放入箩筐,然后继续扎入水中。

    从头到尾,少女都背对着这边,忙着吃东西呢。

    不到半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摸出七八块石头,除了第一块颜色偏暗,其余石头皆是大且鲜艳。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却没有拿石头上岸,而是抓了条手掌长短的活鱼上来,小镇俗称石板鱼,一遇见人,就喜欢躲藏在石块下,肉味极美,一般不过是比手指稍长,很少有陈平安手中这尾这么大的石板鱼。陈平安之前其实也在坑底石偷缝隙,摸到过几条,只不过当时为了石头,给放了,这次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若是今夜能够抓个十来条鱼,明天炖锅鱼汤给宁姑娘,也挺不错。

    陈平安上岸后,将鱼随手丢入竹篓。

    第二次抓鱼上岸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发现那个少女就蹲在鱼篓旁边,看着只躺着孤零零一条鱼的鱼篓,也能看得她满脸神采焕发,就跟当年稚圭在巷子瞧见那块石头差不多。

    陈平安把第二条石板鱼丢入竹篓。

    少女缓缓抬起头。

    赤着脚的少年已经转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听着少年扑通一声后,迅速从竹篓一手抓起一条鱼,低头望着还在蹦跳的它们,神情严肃,点头道:厉害的厉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这座小镇有很多怪异的景象,名叫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挂铁锁不知有多长。不远处的廊桥,前身其实是一座横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桥,桥底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那座长着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丛里,横七竖八的破败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积着历朝历代被督造官亲笔判定为残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烂,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缘由。

    她很小就跟随爹走南闯北,所以属于当之无愧见过大世面的。

    但是当陈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鱼上岸后,双手已经空空的少女,依旧蹲在鱼篓旁,只是两只手还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头看着赤脚少年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了。

    陈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给看得浑身不对劲,试探性问道:你想要这些鱼?

    少女下意识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这三条就都给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心笑了。狐魅且狐媚。




第三十章 暗室
    陈平安很熟悉这种眼神,就像自己小时候看待刘羡阳是一般无二的,那会儿的刘羡阳,是杏花巷泥瓶巷这一带的孩子王,抓蛇捕鸟捞鱼,好像天底下就没有刘羡阳不会的事情。到后来,原本跟在刘羡阳屁股后头当跟班的同龄人,有些也去了龙窑当学徒,更多是散入小镇各个杂货铺子当伙计,或是给亲戚帮忙管账,也有如宋集薪所说,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还跟刘羡阳混在一块的,就只剩下他了。

    陈平安将送给少女的三条石板鱼,用几根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在一起,递给少女。她接过这串鱼,拎了拎,有些轻,感觉不像是能凑足一碟青椒炒鱼,她便歪头瞥了眼小溪水坑,满是期待。陈平安心领神会,歉意道:接下来抓起的鱼,我要熬汤给朋友补身体,不能送给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打开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点来换鱼,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糕点好吃,也能填饱肚子,但是不如鱼汤养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将鱼放在脚边,然后继续她坐吃山空的大业。

    陈平安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多嘴询问,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大家闺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邻居的稚圭,秀里秀气的,也不爱说话。陈平安突然有些担心,她不会是偷了家里东西出来吃的小丫鬟吧,听说那些大宅里的规矩厉害得很,刘羡阳和宋集薪两人总喜欢反着说话,唯独在这件事情倒是例外,只不过刘羡阳的说法很吓人,说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墙高高的宅子里头,一个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眼睛跟捕蛇鹰一样好的管家派人打断腿,丢到墙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则说刘羡阳以讹传讹,才没那么夸张,只不过大家门户里的丫鬟嬷嬷,确实走路都跟猫似的,听不着半点声音。当时刘羡阳瞥见一旁偷着乐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恼羞成怒了,大骂宋集薪鹅什么鹅,你家的鹅能说话啊?

    陈平安最后抓上来七八条石板鱼,竹篓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极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钻的那种,最主要当然还是受伤的左手经不住,陈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钻入溪畔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多久就拔出三四样草,不少草根带着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捡了块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处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洼,擦干抹净后,开始轻轻捣捶草药,很快就变成一团青色的浆糊,汁水散发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独有芬芳。

    背对着少女,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开始拆解左手棉布,额头很快渗出汗水,一下子覆盖了从头发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见,已经好上一些,但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陈平安来时并没有想到左手会触碰溪水,所以没有准备棉布条,之前满脑子都是蛇胆石可以挣钱以及抓鱼炖汤两件事,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少年正有点懵,突然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摊放着几条干燥洁净的布条,原来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撕下了一截袖管,陈平安惨然一笑,顾不得跟少女客气,往手心伤口涂抹上草药后,靠近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扯紧,围绕手背两圈后打结,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又如蝴蝶绕枝,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绑扎完毕后,陈平安缓缓抬起右臂擦拭满脸汗水,两条胳膊颤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满脸你很厉害的表情。

    陈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实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少女转头瞥了眼少年自己编织的大箩筐和青竹鱼篓,有些疑惑。

    陈平安神色尴尬,那些石头能挣钱的,而且抓鱼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有些放空,扭头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

    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间好像唯有一双少年少女。

    陈平安的身体逐渐安静平稳下来,原先急促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转为悠长绵绵。

    就像从山洪暴发的小溪,变成了春秋枯水的溪水。

    这种悄然转变,少年自己根本没有在意,浑然天成,水到渠成。

    陈平安知道一身湿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风吹太长时间,得赶紧回到小镇换身衣衫去。少年自然不会懂医书上的那些养生和病理,但是这辈子最怕生病一事的少年,对于四季节气变换和自身身体的适应,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直觉。所以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间系上鱼篓,背起箩筐,跟青衣少女挥挥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陈平安一边走下石崖,一边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廊桥那边水特别深,千万小心别脚底打滑啊。回家的时候,最好靠着水田这边一侧,哪怕摔倒了,一身泥总好过掉溪里去

    陈平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听着不像是好话,反倒是泥瓶巷顾粲他娘,最擅长的那种咒人的混账话,陈平安很快就闭上嘴巴,不再唠叨了,加快脚步,向北跑向小镇。

    箩筐很沉。

    可是草鞋少年格外开心。

    解开那个近乎死结的心结后,陈平安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说要有钱!

    能买得起带着独特墨香的春联,彩绘门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最好再买一头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样能养一窝鸡

    青衣少女依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认真严肃,每次拿起一样新糕点,都像是在对付一位生死大敌。

    她正在跟一块桃花糕较劲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识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张大嘴巴,囫囵吞下大半块糕点,然后拍拍双手,坐在原地束手待毙。

    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汉子,身材不高,但给一种敦厚结实的感觉,可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村夫庄稼汉,因为男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刺眼,让人不敢正视。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脚的那个碎花纹包裹,满脸无可奈何,想要开口教训两句,又舍不得,默默看着自家闺女那种我犯错就认罚的倔强模样,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家才是犯错的那个人。

    男人很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比如闺女你饿了,就在剑炉茅屋那边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给你去小镇买。

    可是话到了嘴边,生性内敛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如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儿。

    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么紧张兮兮。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头,问道:爹,当时为啥不收他当学徒?

    闺女主动说话,让男人如释重负。

    男人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解释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会一下子就被师兄弟们拉开距离,再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差距变大,万一到时候又要多出一个柳师兄来,何必。

    青衣少女脸色黯然,不知是听到那个柳师兄的缘故,还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误入歧途或是坏了圣人谋划,再者,这个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镇上,反而显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不知道,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被人打碎,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货色,不受祖荫的荫庇,与此同时,又会有种种不易察觉的怪事发生,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选择做他邻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会连福禄街也住不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说他有点像是鱼饵?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们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讲究外物机缘和气数的剑修,说不得爹也会让他留在身边,看能否让你多一些好处。

    青衣少女有些闷闷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话糙理不糙,别嫌不好听。

    青衣少女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远处如黑龙横溪水之上的廊桥,那座廊桥的建造,是大骊王朝耗费无数心血的大手笔,为只为镇住那柄不起眼的铁剑。试想一下,三千年后,一柄元神残破流逝殆尽的无主之剑,在整整三千余年后,为了压制它仅剩的那点威势,一座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所求之事,仍然不过是让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瞥那座山脚,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厉害的厉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可是孩子他娘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啊,那么这闺女到底是随谁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柔声道:爹去见个人,你自己吧,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少女猛然抬起头,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红手镯,熠熠生辉,呈现出头尾衔接的蛟龙之姿。
1...2223242526...1977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