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妇人随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迹。
孩子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喊着娘亲。
妇人先是对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后哗啦一下,眼泪就滚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边,就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拖油瓶。
宁姚的问话打断了陈平安的幽幽思绪,你想什么呢?
陈平安问道:你说顾粲和他娘离开小镇后,随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书简湖,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宁姚反问道:你觉得他们母子在泥瓶巷过得不好?
陈平安想了想,顾粲那小子没啥良心,年纪又小,肯定没觉得日子难熬,不过顾粲他娘应该不会觉得小镇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个都不喜欢。而且我觉得顾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该在小镇这边,她总觉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头的话来说,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远方,娘们心不定,就要红杏出墙,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
宁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么扯,还要不要学拳谱的?!
陈平安吓了一跳,宁姑娘你继续说。
宁姚没好气道:与你说修行,并无意义,因为你注定无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说武学,说武道。
陈平安刚想说什么,少女已经自顾自往下说去,天下武学分九境,当然有人也说其实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会豢养一群棋待诏
说到这里,少女心情又好了许多,笑眯眯问道:陈平安,知道什么叫棋待诏吗?
陈平安当然老老实实摇头。
少女脸上光彩流溢,围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场的一品大员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会被誉为‘十段国手’,然后这些人就会有各种花哨的独有头衔,你们大骊王朝的棋待诏啊,特别丢人,据说你们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实力,整个大骊,也就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坛真正视为敌手。哦,对了,你知道啥叫围棋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规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会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盘和棋子。
少女满是失落,这样啊。
少女绕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晓得九境到底是个啥。
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靠谱,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我娘说过,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阶,但是哪怕等你登顶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处一座山,抬头望向远处的另外一座山,却只看到了半山腰。
陈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为少年亲眼见识过这幅画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说道:武道九境,分炼体炼气和炼神,各有三层境界,步步登顶,一步差不得,更错不得,走得越坚实越好,走得快慢与否,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这与修行是不太一样的。
炼体三境界,第一层泥胚境,听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这条泥瓶巷,粗糙不堪。不过修至巅峰圆满,自身如一尊泥菩萨,虽是泥塑,却也有几分不俗气象,气沉丹田,不动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门了。总之,这一层的精髓在于一个‘散’字,以及一个‘沉’字。习武之人的天赋高低,悟性的好坏,领路的师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第二层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开始由粗渐细,大成之时,肌肤纹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箓,就像对,就像这块从溪里摸出来的蛇胆石,跟一般的鹅卵石,内里其实已经截然不同。这一层境界的深意,为‘开山’,拓宽经脉,把一条狭窄如羊肠小道的经脉,变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阳关大道。习武之人的根骨好坏,会在这个境界当中高下立判。
说这些话的时候,黑衣少女高高举起那颗少年赠送的石子。
她凝视着灯火照映下的漂亮石头,轻声道:炼体最后一境界,名为‘水银镜’,血液浓稠如水银,重量却更加轻盈,气血凝聚合一。突破门槛,需要渡过一劫,叫‘泥菩萨过江’。能否成功走过最后一个门槛,鲤鱼跳龙门,就得看习武之人的运气了。
陈平安听得懵懵懂懂,痴痴望着那盏油灯,灯火摇曳,心神随之摇曳。
少女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炼体三境界,已经将八成入品武人挡下来,再难更进一步,要知道穷学文富学武这个道理,除了我家乡,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着这辈子能够到达第二层境界,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问道:那这本拳谱怎么练?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明天再说,我有些困。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我拿箩筐去捡石头了,明天再来找宁姑娘。
少女说道:如果你放心的话,拳谱留下来,我再看看有没有纰漏,会不会是陷阱之类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宁姑娘记得小心些,这本撼山谱,我以后还要原原本本还给顾粲的。
少女转头皱眉道:你要说几遍才放心?!
少年笑着去角落背起箩筐,离开屋子的时候不忘提醒道:宁姑娘别忘了锁院门。
少女趴在桌子上,没有转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比我爹还话多啊。
少年身轻如燕,身影没入小巷。
等到陈平安约莫着已经离开泥瓶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视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着那部撼山谱,然后整个人瞬间垮下来,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脸,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怎么教啊,我生下来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仙之体,哪里需要走这些山脚的路程。我连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的名字也记不全,气息如何自然流转,我打从娘胎起就会了啊
少女双手挠头,悲愤欲绝。
突然有一个嗓音在门外怯生生响起,宁姑娘?
宁姚身体僵硬地缓缓转身,看到一张极其欠揍的黝黑脸庞。
她板起脸,不说话。
少年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锁门,就来提醒一声,再就是如果宁姑娘晚上肚子会饿的话,我可以先去刘羡阳家做些宵夜,给宁姑娘拿过来,之后再去小溪那边。
少女大手一挥。
少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陈平安脑海中都是拳谱第一式的图画。
拳走人动,脚不离地,如趟烂泥,势如大雪及膝,缓缓而行。
少年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当他试图去按照图谱去练习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转变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长短。
少年甚至异想天开,在溪水当中练拳,岂不是更好?
————
齐静春身前放着两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胆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气质温润如玉的年轻读书人,造访学塾,之后两人私下对话,远道而来的儒家君子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可想继承某人遗愿,继续为万世开太平?
齐静春当时回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这显然不是一个如何令人满意的答复,不过那位享誉半洲的年轻君子,没有咄咄逼人,与慕名已久的齐先生,聊了聊小镇的风土人情和小镇之外的风云变幻,然后就告辞离去。
从头到尾,年轻君子都没有询问那块玉牌如何处置。
但是齐静春心知肚明,东宝瓶洲儒教书院的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门的那对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禅寺的护经师那位蜚声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这三方势力都不太可能会顾忌山崖书院的颜面了,尤其不会听从他齐静春的意愿,肯定会毫不犹豫取回各自势力的压胜之物。
不过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齐静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刻写印章的篆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对这个孩子来说,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当,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虚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随手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齐静春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当中,星星点点,如一颗颗夜明珠悬挂于一张黑幕之上。
齐静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过神,一手拿起印章,开始下刀。
最终刻出静心得意四个古朴篆文,尤其以为首之静字,最为神意饱满,包罗万象。
齐静春轻轻放下手中印章,底款这面朝上。
齐静春如释重负。
这位两鬓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动,便随手挥袖,只见桌面上很快风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开。
最后齐静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镇陋巷的破落祖宅当中,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聊着武道九境的概况。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齐静春早就读书破万卷,对于庙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晓得武道之事。
齐静春那张近乎古板的脸庞,浮现出一些笑意。
于是这位坐镇一方天地的儒家圣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
陈十一。
第三十九章 骂槐
陈平安想着以后若是白天摸石头的话,可以从刘羡阳那边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桥为止,所以今夜就选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所以会远离廊桥,以及那个被土话称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陈平安初次见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错过了与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见面。
廊桥那边,高高挂着风生水起四字匾额。
白袍玉带的男人名义上是龙窑督造官,实则是大骊第一权势藩王,在他的带领下,宋集薪来到廊桥台阶底部,来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还悬佩香囊,和一枚材质普通的龙形玉佩,色泽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块无论质地品相还是寓意,都要更为出彩的老龙布雨玉佩,被那个男人强令摘掉,绝对不许悬佩。
宋集薪手里捧着三炷香,少年站在台阶下,不知所措。
大骊藩王宋长镜转过身,伸出一手,双指在三炷香顶部轻轻一搓捻,香便被点燃。
男人随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额,磕三个响头,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虽然满肚狐疑,仍是按照这位从天而降的叔叔所说,捧香下跪三磕头。
虽然男人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在少年跪下后,他脸色凝重,极为复杂,看着少年磕头的那处地面,流露出隐藏极深的憎恶。
将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宋集薪问道:在这里上香,没有关系?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个仪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从现在开始,先学会逢场作戏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会忙得焦头烂额。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过也别忘了,这座廊桥是你的龙兴之地。
宋集薪嘴唇乌青,不知是倒春寒给冻伤的,少年故作轻松道:这四个字,不好随便乱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间那根白玉带,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这里便无妨了,既无庙堂家犬,也无江湖野狗,不会有人逮着本王一顿乱咬。
宋集薪好奇问道:你也怕被人非议?
男人反问道:本王在大骊王朝,已经打遍山上山下无敌手,如果再没有一点怕的东西,岂不是比那个坐龙椅的人,还舒坦?小子,你觉得这像话吗?
宋集薪略作思量,犹豫之后,仍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你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养寇自重?
男人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锋芒毕露的少年,摇头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真敢说,太不知轻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还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暂避风头,本王劝你一句,别如此言行无忌,否则肯定会倒大霉的。
宋集薪点头道:我记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额,风生水起,风生水起,本王问你,水起,怎么个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什么狗屁话,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放个屁也要来个九曲十八弯。
不过面对少年,这个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小镇三千年来,不管发多大的洪水,这条小溪的最高水位,从来没有高过锈剑条的剑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铁锁井那边的老人,确实经常在槐树底下,跟我们念叨这个说法。这其中,当真有玄机?
男人伸手指向极远处,是小溪离开群山之出口处,笑道:山林之间,蛇有蛇道,屋舍之内,鼠有鼠路。至于这江河溪涧之中,则是蛟有蛟道。
男人缩回手指,耐心解释道:大骊王朝众多别处,其实也有许多桥下挂剑的习俗,只不过那些铜钱剑桃木剑或是符箓剑,往往挡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挡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许多悬挂法剑之人的道行浅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经受不住,反而惹恼了洪水当中的蛟龙之属,故而洪水一过,本来可以不用倒塌的桥也塌了,剑更是没了踪迹。唯独这一处的这一把剑
男人话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着没有追问。
男人叹了口气,道:唯独这把剑,从悬挂在桥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针对什么蛟龙走江的,而是被圣人用来镇压那口锁龙井的出口,所谓出口,也就是桥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龙气流溢涣散过快,以免将这一方小天地给强行撑破。
宋集薪一针见血问道:天底下最后那条真龙,到底有没有死?
宋长镜笑道:三千年前那场屠龙之战,死了不计其数的炼气士,就连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也多有陨落,你小子是当他们所有人都是脑子有坑,还是圣人一大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着最后一条真龙,当做一般的花鸟鱼虫来豢养啊?
宋集薪反驳道:说不定是无法彻底杀死那条真龙呢?只能用上缓兵之计和蚕食之法。我虽然不知数千年之前的圣人初衷和谋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条真龙绝对不简单!
男人摇头之后,也点了点头,你说对了一半,真龙是已死无疑了,至于它的真实身份和象征意义,‘不简单’三个字,可绝对承载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总之,大骊所有谋划,付出无数心血,只是为了‘生风起水’,为了将来的南下大业。
男人率先走上台阶,缓缓道:你要是问本王,三千年圣人们为何要屠龙,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问为何把你丢在这里,你又为何是大骊嫡出的尊贵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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