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在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木讷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顶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轮袖珍圆月。
年轻道人豢养的青红两尾大鱼,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缓缓游走。
如果陈平安看到这个少年,就会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马婆婆的那个孙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弃,马婆婆就自己带着孙子,少年很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去看着云彩。
从小到大,跟随马婆婆姓马的少年,被人欺负到最后,觉得踩他一脚都嫌脏鞋子,这个可怜孩子,好像只对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过。
所以马婆婆才会格外记恨那个婢女,认为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的宝贝孙子。
年轻女冠走到那名背负长剑的男人身边,问道:关于马苦玄,当真没有回旋余地?
男人语气冷漠道:你们那个小师叔,如果真是想要收这孩子做开山弟子,怎么不自己来?他的名号再响亮又如何?又没跟我打过,凭什么要让给他?他要是不服气,就来真武山找我,赢了,就让他带走这个孩子。
年轻道人微笑道:无非是让我们小师叔多跑一趟,何苦来哉?
绵里藏针。
负剑挂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年轻女冠有些气闷,看了一眼同门师弟,年轻道人哈哈一笑,便不与那人针锋相对,自顾自抬头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无奈。
只要涉及到自己宗门的那位小师叔,莫说是她和师弟,恐怕一洲之内的所有年轻道士,皆是与有荣焉。
廊桥那边,台阶下,站着一名赤脚僧人,他脸庞方正,有坚韧刚毅之神色。
这位苦行僧没有抬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双手合十,低头悲悯道:阿弥陀佛。
矮小少年上岸,来到青牛背,看了看两位飘飘欲仙的年轻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剑男人,最后他死死盯着要挂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学什么长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杀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剑修,自古便是天下杀力第一!
年轻道人还以颜色,笑道:哦?
年轻女冠摇了摇头,知道大局已定,便觉得辜负了小师叔的托付,心怀愧疚。
一时间溪畔的青牛背上,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李家的红棉袄小女孩,赶紧躲在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刚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心情正糟糕得很,没好气道:你们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渊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脸,笑道:怎么打?
年轻道人打趣道:阮秀,这就有些欺负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齐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撇撇嘴,不说话。
僧人缓缓走来,登上青牛背。
年轻女冠说道:你们佛门的雷音塔,我们道家的天师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剑冢,当然还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件最早四位圣人留下的压胜之物,不说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勾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齐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
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少年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正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需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
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只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气力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
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少年,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
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少年一礼。
第四十一章 练拳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对此男人没有强求,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够鼾声大作,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这些年日子过得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宋长镜没觉得这就亏欠了那孩子。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就不错了。
衙署的年迈管事,一直等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大步向前,说道:不用带路。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放缓脚步,然后悄然离去。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紧巴,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还立下过开疆拓土不世之功,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
他的到来,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座小湖,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面对宋长镜这种人,谁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坐姿端正,独处之时,仍是一丝不苟。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长镜大袖飘摇,快步走过,嘴角泛起讥讽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书法通神,名动朝野,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于侧殿撰写诏书,正值隆冬大雪,笔冻不能书,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为其呵笔。
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传为一桩美谈。
只是无人深思,皇城宫禁何等森严,这种事情,皇帝不说,宦官不说,嫔妃不说,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径上,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院门未锁,推开屋门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一张椅子上,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瞌睡,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继续歪斜。
看来少女是真的很累了。宋集薪弯下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道:稚圭稚圭,醒醒,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小心冻着。
睡眼惺忪的少女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桥那边,路程有点远,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这身陌生礼服,惊讶道:咦?公子怎么换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不提这个。那本地方县志借给你后,读书识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教你?
少女摇头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脱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少年呢喃道:王朱,王朱,原来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灯睡觉,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在偷吃东西,嘴里嚼着些什么。
最后她竟然还打了一个饱嗝。
————
刘羡阳在铸剑铺子这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阮师傅的徒弟,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阮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那一排铸剑室,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正午歇息的时候,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羡阳跟前,说有人找他,挤眉弄眼,十分玩味,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来找刘羡阳。
刘羡阳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妇人,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干活特别起劲。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样,刘羡阳确实就是个土鳖,但是女子好看与否,跟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也许高大少年不知道,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其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尤其是端庄且内媚,尤为动人心魄。
媚这个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根脚的夫人,眉毛细巧如娥虫之须,额头像蝉,广而方正,光洁丰满。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也不像是要仗势凌人,刘羡阳稍稍松了口气。
只不过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脸蛋再好看,刘羡阳不否认,如果是以往,说不定在街边遇上,还会吹几声口哨, 可是这不意味着刘羡阳就会动心,高大少年心仪的女子,以前是那个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刘羡阳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语气坚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
妇人嫣然笑道:先别急着拒绝,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你再来做决定。
高大少年脸色不变,故作轻松,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在远处,少女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端着一碗饭,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她正在狼吞虎咽,吃掉山头后,如愿以偿看到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整个人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偷偷背转身,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问道:爹,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
男人瓮声瓮气道:不管。
青衣少女忧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
少女疑惑道:爹,不会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兜里没钱也就罢了,有钱,买了,结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
男人答非所问,红烧肉好吃不?
少女下意识开心点头,好吃好吃!
少女猛然绷紧身体,爹下过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将红烧肉藏在其中。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荤菜。
少女尴尬转头,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气壮道:只有一块呦,我又没有坏规矩!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吃不着,会不会感到可惜啊?
少女微微张大嘴巴,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羡阳的事情,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女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勤俭持家。
男人吃完饭,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说道: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哪怕进入中五境,爹会管一两次,但也绝不会多管,事不过三吧。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少女赌气道:为啥不管?!
男人没好气道:文人收学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啰,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归根结底,在我眼中,师生也好,师徒也罢,就是同道中人。何况如今刘羡阳还不是我的徒弟。
少女没说话。
男人感叹道:傻闺女,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吗?两千多万户!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烦心事,你管得过来吗?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从齐静春手里接管小镇,你也别成天乱逛,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要不然惹了麻烦,爹是管还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少女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管。
她这句话,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
男人真想使劲敲着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少女一脸震惊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唉,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还是给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转头看,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无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记得下午打铁,别再偷懒了。
这次少女的感激,丝毫不作伪,爹,你真好!
男人气笑道:是红烧肉好吧。
少女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轻声道:爹也好。
男人绷着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爹,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两块和三块,差不太多,对不对?爹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哦?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