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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

    最后那句话,则是少女已经跑出去老远,她才说的。

    男人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我家秀秀以食为天。

    ————

    陈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买了一份早点,送去给泥瓶巷的宁姑娘,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

    宁姚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干净利落,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这一身衣饰,加上腰佩长刀,比起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更有贵气。

    宁姚犹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撼山谱,在学拳势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桩,走桩和睡桩,最后一件事,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很难用言语描述,先不说它便是。反正前两件事情,无需太考虑天赋根骨,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长久以往坚持下去,终归是有用的,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是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溪水里练习走桩,是不是也行?

    宁姚点头道:当然。及膝练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陈平安顺着她的话问道: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

    宁姚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

    陈平安悻悻然不说话。

    宁姚想了想,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看仔细了!

    宁姚让陈平安把桌子挪开,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为三小三大,最后一步当她一脚重重踏下,整栋屋子的泥地,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

    少女一气呵成。

    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草鞋少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天经地义,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转,圆转如意,轻柔至极。

    所有都是对的,但是陈平安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少年一脸茫然的神色,宁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宁姚站定,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来试试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尝试了一遍。

    摇摇晃晃,像个醉醺醺的酒鬼。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

    宁姚黑着脸,沉声道:再来!

    三遍之后,陈平安已经略有好转,但是宁姚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

    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陈平安这样的笨蛋,练武如此没有悟性,天资如此糟糕!

    没办法。

    宁姚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出身,根骨,天赋,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少女根本无法理解,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

    最后少女实在没辙,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她灵机一动,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陈平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练拳几万下,出不来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捡你的石头吧,笨鸟先飞,别灰心丧气,慢慢来,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

    陈平安一想,真是这个道理。

    以前听宋集薪说过一句话,跟宁姑娘的读书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不过少年觉得更有道理的,还是宁姑娘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那就练一百万次嘛。

    陈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记忆去模仿宁姚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诉自己的真相,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兴许就能练拳小成了。

    所以这部《撼山谱的练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陈平安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

    宁姚独自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小镇来自外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客栈酒楼的生意,随之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开始悄然离开小镇,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也有籍籍无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赵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顾粲,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个例外。

    陈平安去刘羡阳家拿了箩筐鱼篓,离开小镇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时候,陈平安当然不会练习撼山谱的走桩,出了小镇,四下无人,陈平安才开始默念口诀,回忆宁姑娘走桩之时的步伐身姿和气势,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陈平安当时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宁姚的时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还不如,其实少年少女的认知,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会,陈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从烧瓷窑工开始就发现自己眼疾,手却慢,准确说是由于少年的眼神眼力过于出彩,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宁姚的走桩,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脚,但好歹不至于像陈平安这么一两分相似,这恰恰是因为陈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才过犹不及,手脚跟不上之后,就显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

    这些宁姚并不知道,模仿她这位天剑仙胚子的走桩,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当然话要说回来,莫说只有她宁姚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宁姚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

    宁姚眼中所见,视线所望,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

    陈平安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重复练习走桩,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草鞋少年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呢喃道:让我坚持个十年,应该可以的吧?

    虽然这段日子里,陈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是陆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将云霞山蔡金简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让这位少年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陈平安对陆道长和宁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简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少年当时在泥瓶巷子里,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身体的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简拼命。

    毕竟那时候的陈平安,按照年轻道人陆沉的说法,就是太死气沉沉了,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对于生死之事,陈平安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

    蔡金简以武道手段指点,让草鞋少年强行开窍,使得陈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确实可以搬进吸纳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宅子便会垮得会格外厉害迅速。所以陆沉才会断言,如无例外,没有大病大灾的话,陈平安也只能够活到三四十岁。

    之后她在陈平安心口一拍,坏了他的修行根本,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城门塌陷后,蔡金简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 这不单单是断绝了陈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发加速了陈平安身躯腐朽的速度。

    蔡金简这先后两手,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门户大开之后,一方面陈平安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无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少年侥幸在武学登堂入室,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但是对陈平安而言,巨大风险将会一直伴随着机遇,一着不慎,就会身陷练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

    当务之急,陈平安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流长滋养元气的武学,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霸道绝伦,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宁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谱当中,比如她说过,走桩之后还有站桩剑炉,和睡桩千秋。

    但是陈平安不敢胡乱练习,当时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宁姑娘鉴定之后,确认无误,再开始修习。

    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够勤奋坚韧,每天终究是在进步。走在错误的方向上,你越聪明越努力,只会做越多错越多。

    这些话是刘羡阳说的,当然他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你陈平安是第一种人,宋小夫子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只有我刘羡阳,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

    当时刘羡阳自吹自夸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过的姚老头听到,一直对刘羡阳青眼相加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话戳中了老人伤心处,姚老头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刘羡阳就是一顿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刘羡阳再也没有说过天才两个字。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廊桥走廊后,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陈平安只看到女子的侧身,只见她坐在廊桥栏杆上,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闭目养神,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手指缠绕或弯曲。

    给陈平安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再继续前行,转身走下台阶,打算涉水过溪,再去找刘羡阳,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一大一小套放着,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还给阮师傅的铁匠铺,毕竟那是刘羡阳跟人借来的。

    廊桥远处,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相视一笑,也没有说话,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观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拣选融合和精炼,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

    只不过东宝瓶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近千年以来佛法渐衰,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

    只闻真君和天师,不知护法与大德,便是如今东宝瓶洲的真实状况。

    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确实不计其数。

    陈平安卷起裤管趟水而过,上了对岸,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想了想,没有去掺和。

    到了阮师傅的铁匠铺,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陈平安没有随便乱逛,站在一口水井旁边,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羡阳。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曾想刘羡阳很快就跑来,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压低嗓音说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陈平安纳闷道:阮师傅催你还箩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上回咱们在泥瓶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她找上门后,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她会给你一袋子钱,你记得当面清点,二十五枚铜钱,可不许少了一枚!

    陈平安震惊道:刘羡阳,你疯了?!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

    刘羡阳使劲搂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训道:你知道个屁,大好前程摆在老子的面前,为啥白白错过?

    陈平安满脸怀疑,不相信这是刘羡阳的本心本意。

    刘羡阳叹了口气,悄声道: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另外那对主仆,则是要一部剑经,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宝甲可以卖,当然不许贱卖,但是那部剑经,就是死,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里。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除了谈妥价格之外,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她得到宝甲之后,还要说服那个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就是一个拖字诀,等到我做了阮师傅的徒弟,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再说了,她又不能破门而入,抢走你家的宝甲。

    刘羡阳松开手,蹲在溪边,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不也挺好,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说不定都不用宁姑娘冒险出手,所以我觉得不坏。

    陈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劝说道: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办?

    高大少年转头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刘羡阳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

    陈平安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少年口拙,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羡阳。

    刘羡阳这辈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

    刘羡阳站起身,踹了一脚草鞋少年背后的箩筐,赶紧的,我拿去还给阮师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师敬茶,你可以来长长见识。

    陈平安缓缓起身,欲言又止,刘羡阳笑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还是你媳妇啊?

    陈平安递给他箩筐的时候,试探性问道:不再想想?

    刘羡阳接过箩筐,后退数步,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

    沉稳落地后,刘羡阳得意洋洋,笑问道:厉害吧?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

    远离阮家铺子后,心思重重的陈平安下水捡石头,不知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今天收获不大,一直等到陈平安临近廊桥,只捞取二十多颗蛇胆石,而且没有一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一见钟情。

    陈平安摘下箩筐鱼篓,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深呼吸一口气,在溪水中转身而走,开始练习走桩。

    一趟来回后,陈平安心头一紧,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蹲着一个矮小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绿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马婆婆的孙子,从小就被人当做傻子,加上马婆婆在陈平安这辈少年心中,印象实在糟糕,吝啬且刻薄,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做出气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门,给人追着欺负,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个时辰,板上钉钉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腾得满是尘土,试想一下,一双马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孙子穿出门后,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踩踏之后,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能新到哪里去?

    这个真名马苦玄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从来就很怪,被人欺负,却从不主动跟马婆婆告状,也不会嚎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马苦玄很早就学会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

    陈平安从来没有欺负过马苦玄,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尝试着抱团取暖。

    因为陈平安总觉得马苦玄这种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好像是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欠我一颗铜钱,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马苦玄,甚至是一两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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