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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妇人一手使劲捂住心口,一手抬起,赶紧抵住嘴巴,满脸痛苦之色,她茫然失措,只是对着陆台摇头。

    妇人默默承受那份揪心之痛,望着陆台,眼神充满了哀求。

    陆台叹息一声,你这是何苦来哉?难道真要对飞鹰堡几百条人命弃之不顾?你想想看,丈夫桓阳,子女桓常桓淑,还有生你养你的这座城堡,都不管了?就为了这个尚未出身就位列歪门邪道的脏东西?

    妇人只是含泪摇头,放下胳膊,满嘴血污立即涌出,漆黑如墨,极为渗人可怕,妇人顾不得什么主妇仪容,已经有些神智涣散,眼神恍惚,开口向陆台祈求道:让它活下来吧,求求仙师了,它有什么错?如今不过是害死了它娘亲一个人,我不怪它,一点都不怪它啊,所以仙师你以后多教教它,劝它向善,不要误入歧途,仙师你道法通天,无所不能,一定可以做到的,我的这个孩子一定会做个好人

    妇人就像一件千疮百孔的瓷片,随着心脏的剧烈颤动,不堪重负,终于彻底碎了。

    可她始终死死盯住陆台的那张脸庞。

    陆台微笑点头,好吧,它可以活。

    妇人这才嘴角抽动,缓缓闭上眼睛,触目惊心的黑色鲜血,犹然从她的眼眶中潺潺而流,原来是她的眼睑都破碎了,两粒眼珠子也坠落在身前,再从衣裙上滑落地面,滚动到了椅子后方。

    大堂上,死寂一片,没有任何人胆敢出声,唯独被封禁五感的飞鹰堡堡主桓阳,束缚在椅子上,男人眼眶通红,对那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怒气。

    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私!

    她一定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

    她死了一点都不冤枉,就应该跟那个小杂种心中怪胎一起去死!

    陆台来到已死妇人的身前,弯下腰,凝视着她被鲜血浸透的心口处,喃喃道:你娘亲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什么都给你了,连为人的良心都不要了,你呢?怎么还在疯狂汲取尸体的灵气和魂魄,她活着的时候,你已经足够折腾她了,现在她死了,就不能让她死后有片刻的安宁吗?

    妇人起伏不定的心口,骤然静止,似乎有细细微微的哀嚎哭泣声,来到人间,一如世上所有的婴儿。

    哭着来到。

    晚了。

    陆台手中竹扇猛然一戳,穿透妇人心脏,钉入椅背,面无表情道:人间很无趣的,来不如不来。

    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蓦然响彻大堂,烛光熄灭,一根根大柱同时响起碎裂的声响。

    众人肝胆欲裂。

    唯有桓阳如释重负,继而失落,眼神空洞,怔怔望着旁边的那张椅子。

    那个青梅竹马的温婉女子,死得很丑。

    这个男子,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愤愤难平的他,其实早已泪流满面。




第三百章 江湖险恶
    桓家祠堂外,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的众人,邋遢老人在以桓老堡主传授的秘术,以盛放有桓氏子嗣鲜血的双碗施法后,老人等待片刻,颓然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喃喃道:为何如此,不该如此的

    浑身浴血的桓氏兄妹脸色苍白,年轻道士嘴唇颤抖,那些妖魔鬼魅,不知道用了什么阴毒法子,早就耗尽了两尊石狮子蕴含的灵气。

    陶斜阳一屁股坐在地上,以刀拄地。

    老道人转头望向校武场那边的云海,山岳下沉,拳罡迎敌,云海之上更有剑光纵横。

    老人生出一丝渺茫希望,挣扎着站起身,对四个年轻人说道:你们四个,赶紧离开飞鹰堡,先前你们护送我来到这里,现在轮到我为你们几个孩子护送一程,你们就当为飞鹰堡桓氏留下一点血脉香火,不要犹豫了,赶紧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不要想着报仇!

    陶斜阳根本没有起身的迹象,抬头望向那个心仪多年的桓氏女子,沙哑道:桓淑,你和桓常一起走吧,我要留在这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真的有点累了,今天就不走了。

    年轻道士正要说话,陶斜阳对他摇头道:黄尚,别劝我了,我意已决!

    老道人喟叹一声,带着徒弟和桓氏兄妹,一起杀向就近的飞鹰堡北门。

    陶斜阳盘腿而坐,面朝祠堂大门,开始以袖口擦拭长刀。

    黄尚跟随师父他们奔跑,视线朦胧,始终不敢回头看那个年轻武夫。

    桓淑突然转头,望向那个熟悉男人的落魄背影,于心不忍,心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便烟消云散。

    生死之间,最真性情。

    年轻女子被兄长一拽而走,不再停留。

    陶斜阳低下头,凝视着雪亮刀身映照出来的那截脸孔,扯了扯嘴角,还是不喜欢啊。

    ————

    当鬼婴被陆台一竹扇透心戳死的瞬间,哀嚎传出主楼厅堂,楼外的那片黑色云海之上,顾不得两把飞剑还在肆意飞掠,高冠老者再度现身,脸色难看至极,整个人气恼得连累五岳冠都开始颤颤巍巍,几乎已经淹没高处屋脊的云海,更是翻滚如沸水。

    老人对着主楼那边怒吼道:废物,废物!留你何用?!

    高冠老人伸出一只手,猛然攥紧。

    大堂之内,苦苦应对两把飞剑的拂尘男子,学道之初,本就早早被老人以师门秘法控制,此刻他一颗心脏毫无征兆地炸开,然后瞬间魂飞魄散,骨肉分离,所有鲜血都被干干净净剥离出来,化作一大团猩红血球,不计代价地向外冲撞,一位观海境的气海爆裂,就已经将那座被陆台鸠占鹊巢的符阵,给炸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等到鲜血向外喷涌,好似倦鸟归巢,试图掠向楼外的云海老人那边。

    陆台皱了皱眉头,收回针尖麦芒,以免被那些污秽鲜血沾染,到时候可就不是耗费天材地宝那么轻松了,不再往符阵灌注灵气,于是鲜血如一条溪涧,拉伸出一条纤长的河道,从大堂蔓延到了云海之上的高冠老人,涌入老者的手心之中。

    老人如饥汉饱腹一顿,双眼血光绽放,双手挥袖,两股鲜红气机从大袖中汹涌而出,一时间罡风大作,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在云海之中四处飘散。

    高冠老人脸色狰狞,低头看着那座尚未触地的中央山岳,大怒道:垂死挣扎!本来还想着鬼婴初生,胃口不济,才将你压在山岳磨盘下,一点点榨取精血,既然现在害得老夫万事皆休,老夫可不用这般讲究!去死!

    陆台已经来到飞鹰堡主楼的那座观景台,驾驭两柄飞剑掠向云海老人,畅快大笑道:老贼!我太平山等这一天很久了!

    老人脸色一凝,随即癫狂大笑道:老夫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要你们太平山两位天才修士一起陪葬!

    老人一手挥袖不断,竭力阻拦初一十五针尖麦芒四把飞剑的刺杀,一手握拳,向下凶猛砸下,小兔崽子,死也不死?!

    陆台眼神微变,默念一声走,一根色彩绚烂的彩带从这座上阳台一闪而逝,配合那条如金蛟缠绕山峰的缚妖索,一起往上提拽而起,绝对不能让这座中岳与其余扎根大地的四岳汇合,到时候五岳结阵,陈平安别说是四境武夫,就是六境的体魄,恐怕都要被活生生碾压成一滩肉泥。

    陆台怒喝一声,给我升起!

    山峰开始往上拔了几尺。

    拼命谁不会?!那高冠老人不愧是以狠辣著称于世的山野散修,肆意大笑站起身,收起那张蒲团后,下半身立即开始腐朽如枯木,不断有灰烬飘散,老人依然不管不顾,一掠来到那座中岳,双脚触及山巅之后,轰然下压,使得被五彩腰带和金色缚妖索约束的山峰,成功一压到底!

    当这座中岳落地,整座飞鹰堡都开始颤动不已,以至于城堡外的山脉也开始出现裂缝。

    金色的缚妖索沿着山势向地面颓然滑去,高冠老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就将缚妖索握在手心。

    当五岳齐聚之后,阵法已成,上阳台那边,陆台吐出一口鲜血,踉跄前行数步,好不容易扶住栏杆,手指微动,艰难开口道:回来

    原本捆住中岳的五彩腰带,亦是失去了绚烂光彩,开始恢复原形,然后向主楼那边掠去,老人眼前一亮,再次探臂一抓,将彩带扯在手中,刚刚缚妖索到手,又有这根一眼便知法宝无疑的彩带,被自己收入囊中,天无绝人之路,此次虽然还是吃了大亏,可好歹并非血本无归。

    老人重新盘腿而坐,蒲团凭空浮现,经此一役,头顶五岳冠已经灵气稀薄。

    头顶云海那边,唯有主楼那名剑修的两把飞剑,一大一小,还在挣扎,之前那两把袖珍飞剑,高冠老人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在中岳成功压死那金袍少年后,飞剑便向地面坠落,落在了远处的两处巷弄之中,多半是就此销毁了,实在可惜。

    今日大仇得报,老人心中有些快意,一来已经撑不起五岳真形阵法,二来还要赶紧从少年尸体上剥落那件金色法袍,然后赶紧离开飞鹰堡,免得被扶乩宗或是太平山的老王八拦阻截杀,不然就要像当年那样,再次沦为丧家犬。

    事已至此,太平山依然没有金丹或是元婴老祖出手,看来一死一伤的两个崽子,太过托大,才给了自己安然离去的机会,不过两个年轻人,绝对是太平山最拔尖的嫡传弟子,说不定还是那位山主的得意高徒,才有胆子如此一身法宝,招摇过市。

    如果自己不是早就跟太平山,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恐怕早就避其锋芒了。

    高冠老人默念收山口诀,五座山峰瞬间拔地而起,体型越来越小,最终重返五岳冠之中。

    老人一边挥袖驾驭云海,阻挡陆台的针尖麦芒两把飞剑。

    一边盘腿坐于蒲团上,笑着往校武场那边下降。

    地上有一摊亮眼的金色,就像从竹竿上不小心掉落地面的一件金色衣裳,随意铺在地面上。

    明明一件法宝唾手可得,高冠老人却脸色剧变,双手虚空一拍,整个人连同蒲团一起猛然升空,经过一系列战事,以及随着老人自身灵气的衰竭,那座十不存一的黑色云海疯狂涌向老人。

    校武场地上那抹金色,从刚好足够一人平躺的大坑中,一跃而起,高声喊道:陆台,针尖借我一用!

    陆台没有丝毫惊讶,心意微动,巨大的飞剑针尖便出现在陈平安脚下。

    先前从初一十五的坠落,陆台其实就发现了蛛丝马迹,陈平安说过,它们是本命飞剑,却不是他陈平安的本命之物。所以陈平安如果真的死了,初一十五只会更加拼命杀敌,只有陈平安假死,才会故意让两把飞剑演戏。

    之后那条缚妖索同样装死,陆台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

    依葫芦画瓢,灵犀一动的陆台也故意失去五彩腰带的控制,任由高冠老人取走。

    老人去势极快,可是早早隐匿在附近的初一十五,来势更快。

    一左一右,它们瞬间戳穿了那蒲团,使得高冠老人远遁速度微微凝滞。

    又有陆台的飞剑麦芒在高空阻拦。

    最关键是陆台的五彩腰带,和陈平安的金色缚妖索,重新活了过来,同时绑缚住高冠老人的手臂,如两条蟒蛇缠绕人身。

    而陈平安,踩在飞剑针尖之上,向空中追着高冠老人和云海,飞掠而去。

    御剑远游!

    虽然在山岳镇压之下,借助陆台的彩带拖延时间,再加上陈平安早就算准了最大的坑洼,出拳之前,跺脚裂地,硬是临时开辟出一座可供躺下的大坑,得以逃过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是被五岳大阵的磅礴气机当面压下,好似置身于密封棺材内的陈平安,可一点都不好受,当下肋骨已经断了好几根,如果不是在竹楼习惯了这种,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冠老人离去。

    陈平安在踩剑飞升之前,就以剑师驭剑之法,将先前那把丢在一旁的长剑痴心握在手心。

    有彩带和缚妖索捆住老人双币,并且两物能够破开云海遮掩,准确牵引三把飞剑去戳破那块蒲团。

    这使得初次御剑的陈平安仍是很快追上高冠老人,对着那家伙的后脑勺就是一剑劈去。

    老者真是拼了老命裹挟云海加速向前,才好不容易躲开那一剑,可是剑气流溢,仍是在高冠老人脑袋上留下了一条血槽。

    上阳台那边,陆台一咬牙,再次说出开花二字,青衫飘飘,御风追去。

    速度犹胜飞剑针尖。

    陆台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十数个眨眼功夫,就飞快截住那龙门境高冠老人的去路。

    老人苦头吃足,竟是不敢硬闯,转弯绕行,结果被后边两次出剑都慢上一线的金袍少年,给一剑刺穿,透心凉!

    而且这柄剑极其古怪。

    生机连同灵气,骤然流失,被透体而过的长剑汲取。

    老人停下身形,蒲团下的云海随之径直悬停。

    低头看了眼剑尖,凄然一笑。

    取我性命者,竟然还不是那四把本命飞剑。

    帮助这把长剑取我性命者,竟然只是一张自己瞧不起的方寸符。

    现在这些宗字头仙家的小家伙们,怎么比我们这些山泽野修还要奸猾狡诈了?

    陈平安本想趁胜追击,再出一拳,打断高冠老人的头颅才算万无一失,但是陆台已经近乎嘶吼地以心声提醒陈平安,借着飞剑针尖,赶紧后撤,越远越好。

    高冠老人扶了扶头上那顶歪斜的五岳冠,也不去拔出那把刺破心脏的痴心,阴恻恻笑望向陆台。

    双手依旧被两剑法宝死死捆住,竭力限制老者的灵气流转。

    蒲团已经破碎不堪,被三把飞剑刺出数十个窟窿,四处漏风了。

    陆台与高冠老人相对而立,心有余悸,当时故意自称太平山修士,为的就是吓退这个老家伙,哪里想到一听说来自太平山,就跟疯狗一样乱咬人,陈平安当时的境地,是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

    陆台稳了稳心神,平静道:我们其实不是太平山修士。

    老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老夫就想明白了,太平山教不出你们两个小娃儿。

    四方云海逐渐消散,无功而返,重归天地。

    ————

    神仙打架总在天上。

    可是悲欢离合,多在人世间。

    飞鹰堡主楼厅堂内,气氛诡谲。

    堡主桓阳已经行动自如,但是看也没有看一眼身边椅子上的妇人尸体。

    老管家何崖,眼神复杂地瞥了眼堡主夫人,于心不忍,欲言又止,就被桓阳以冷厉眼神制止。

    桓阳一只手扶在椅把手上,沉声道:今日大堂之事,谁都不要对外宣扬,谁敢泄露出去一个字,不但家法伺候,还要连累一房所有人,打断手脚,悉数驱逐出飞鹰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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