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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去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铜钱,带着三袋钱,走入福禄街,找到窑务督造衙署。

    门房一听介绍后有些懵,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也不说话,门房低头一瞅,一掂量,双指一摩挲,心领神会,却不急着表态。少年很快就又递过来一枚金色钱,门房笑了,却没有接手,说道:既然是个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否则因你丢了这份差事,我就真是冤大头了。你手里这枚铜钱先收着,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再给我不迟,如果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就当这枚铜钱就与我无缘,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使劲点头。

    没过多久,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门房对少年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千万别这个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公然受贿,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没有做出那傻事来,只是跟着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门房叹了口气,有些奇怪,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就点头答应了。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这么低了?

    门房有些心虚,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言语当中的明里暗里,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那少年进衙署,只不过他也没直说,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又不用担风险,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

    在衙署后堂正厅,身穿那一袭白色长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断将其打开合拢,笑望向被带进来的草鞋少年。

    乌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鲜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对少年笑道:陈平安,随便坐。之前我们其实已在泥瓶巷见过面了,只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是你,否则早该打招呼的。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在自称我的时候,明显会有些拗口。

    少年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

    男人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平安,你来这里,是关于刘羡阳被打伤一事?

    少年站起身说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

    男人笑了笑,其实小镇这边是‘无法之地’,意思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王朝律法的,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再者小镇这边,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无论是大门大户里打死了丫鬟奴仆,还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也没有来这座监造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所以,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拜错菩萨了。

    男人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身上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然后对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说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男人哈哈笑道:我很厉害?是你家那个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嗯,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比你那个叫刘羡阳的朋友还要好。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只会杀人,救人实在不擅长。再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坏了这里奉行千年的大规矩?

    男人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没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他的命,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这些钱,又远远不够。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就为了三袋子钱?绝对不可能的,传出去会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陈平安,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这番话,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出去走走,就会明白这是大实话。

    陈平安咬牙说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说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说说看。

    男人不觉得自己有流露出蛛丝马迹,这位权势藩王眼神出现一抹讶异之色,微笑笑道:陈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难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时间,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做买卖,明白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宋集薪坐姿不雅,盘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拢折扇轻轻拍打膝盖。

    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小镇之上,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陈平安,你根本不用太过愧疚,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因为刘羡阳早就身陷一个死局,只要这个少年不肯交出剑经,就只能是一个死结,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不管是齐静春还是阮师,谁也拦不住,倒不是说没人打过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不值当。

    男人喝了口茶,悠然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都有了一片槐叶,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竟然没有得到一片槐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平安说道:打扰宋大人了。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铜钱,向眼前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

    宋长镜虽然没有挽留,竟是亲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却看到这位叔叔微微摇头,顺势就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门槛的时候,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说道:有两件事,我做得到,却无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头老猿。

    少年赶紧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肃穆。

    男人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机会,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乱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还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条铁链。你可以两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两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一言既出,决不食言!

    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言语,陈平安,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

    少年默然离去。

    没有看到听到少年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问道:你跟他比较熟,觉得他会不会去做?

    宋集薪摇头道:不好说。如果正常情况下,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很难很难,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估计就又有点悬了。

    男人负手而立,望向天空,问道: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还是与风雷园结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这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任由大骊跟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来,对于我大骊来说,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缓缓踱步,思量之后说道:太平盛世选后者,适逢乱世选前者。

    然后少年笑道:无论小镇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还是乱世,看来最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长镜嗤笑道:我辈沙场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条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吗?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少年,本王已经看出来,这个少年,才是你的真正心结所在,而且你短时间内很难解开,一旦留下这个心结离开小镇,这将不利于接下来的修行。所以你可以亲眼看看,一个原本赤子之心的单纯少年,是如何变得一身戾气和俗气的。到时候,你就会觉得跟这种人怄气,很没有意思。

    宋集薪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反驳什么,最后陷入沉思。

    男人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头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这种无聊的小把戏,除了随便找个蹩脚理由,以便浑水摸鱼之外,也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在你接下来要走的修行路上,谁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例如你的亲叔叔,我宋长镜。

    少年愕然。

    宋长镜冷笑道:因为心结魔怔,如果不是亲手拔除干净,后患无穷,如荒原野草,春风吹又生。

    宋长镜讥讽鄙夷道:即将贵为大骊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满怀悲愤,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所以你觉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陈平安,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这个满脸云淡风轻的男人,少年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毕露。

    男人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恶有报,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都是废物们臆想出来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头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亲生父母?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带你离开小镇,就是无异于带着你的尸体去乱葬岗,帝王之家,何尝不是生死自负。

    少年汗流浃背,颓然坐在椅子上。

    虽然少年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将那份志得意满隐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无半点异样,可是落在藩王宋长镜眼中,如手持照妖镜,照见一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够在谈笑之间,灰飞烟灭。

    宋长镜望向远方,视线好像一直到了东宝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遥远的老龙城。

    这位藩王不知为何,想起一句话,人心是一面镜子,原本越是干净,越是纤尘不染,越是经不起推敲试探。

    宋长镜觉得庙堂上的读书人,虽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厌,可是有些时候说出来的大道理,他们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个一千年也想不出说不透。

    宋长镜收起思绪,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枪戟,锋芒毕露,宋集薪,如果你觉得本王今天说得不对,可以,但忍着,只有将来到了老龙城,咱俩换个位置坐,本王才会考虑是不是要洗耳恭听!

    大骊皇子宋集薪已经恢复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官署门口,草鞋少年如约递给门房第二枚铜钱。

    ————

    十二脚牌坊楼,陈平安看到黑衣少女的身影,快步跑去。

    宁姚就站在气冲斗牛的匾额下,开口问道:怎么样?

    陈平安摇头道:三个人都找过了,其中两人见着面,齐先生没能看到,不过我一开始知道答案的。

    君子不救。

    齐先生确实在此之前早就说过。

    宁姚皱眉不语。

    陈平安然后对少女说了一句小心,就开始狂奔离开。

    先到了杨家铺子,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药膏和药材,这些东西如何使用和煎熬,少年熟门熟路,龙窑烧瓷是一件靠山吃饭的活计,经常会有各种意外,姚老头虽然看不顺眼只能算半个徒弟的陈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腿脚利索,人也没有心眼,所以许多跑腿以及花钱的事情,都是让陈平安去做,比如给窑口的伤患们买药以及煎药。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关上门后,先开始煎药,是一副治疗内伤的药方,在等待火候的空隙,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撕成一条条绑带,以吝啬小气著称的草鞋少年,此时没有半点心疼,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之外,少年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犹豫了一下,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这是少年独有的犟劲。

    不去试试看,少年怎么都会不甘心,就像少年在铁匠铺那边,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试试看,是一样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给刘羡阳找回一线生机。再找齐先生,是心存侥幸,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最后找宁姚所谓的武道宗师,督造官宋大人,是摆明了倾家荡产去做一笔买卖。

    少年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这时候很失落,但也没觉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实藩王宋长镜和邻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陈平安。

    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少年蹲在墙角,安安静静等待药汤的出炉,这一罐子药,很古怪,没有别的用处,就是能止痛,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副方子,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气坐起身,交代遗言后,还姚老头的搀扶下,去看了最后一眼窑口。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

    少年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搬来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约莫半个时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开屋门,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刺眼,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无比绚烂。

    草鞋少年走向福禄街。

    青石板街道上,已无路人,少年独行。




第四十八章 放纸鸢
    草鞋少年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位送信人,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加上少年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陈平安在临近一栋宅门,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半人高,武将模样,陈平安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他迅速环顾四周,继续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监造衙署了,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生长有一棵槐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沧桑气象,但也让人一见不俗。

    在老一辈人嘴里,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相传是一脉相承的,那棵被称为祖宗槐,少年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

    陈平安之所以是来李家,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在于少年离开衙署的时候,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书种子,赵繇已经离开小镇,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岁数,连女红也做不好,只喜欢舞刀弄枪,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夹杂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贵客,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肯定是个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

    先前那离开衙署后堂的一路上,一开始只听不说的少年,有意无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

    管事的真正用意,少年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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